18下 闔家人笑談村野 睡地鋪夢回故鄉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446
  “我姑家院子裏的那棵大葡萄樹還在不在?小時候每年一到暑假總惦記她家的葡萄!那時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沒熟我饞得直接吃葡萄葉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後,沒人管,後來你表弟蓋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極,她回憶道:“小時候我聽我姑說,一顆葡萄是一滴淚,淚水結的果實,先是酸的,後是甜的。她說的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深,一直到現在。”

  “,是鄉村詩嗎?”仔仔無頭無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樹上的豪華鳥窩還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個鳥窩一平米大好幾十年了,已經長在樹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來幾乎全村的孩子都打過!仔仔肯定沒見過!老公你也沒見過吧!”

  “那棵樹十年前早挖了賣了!你前兩次回家沒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誰記得看那個呀!我三嬸家的大棗樹還在不?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青棗!現在賣的大荔冬棗遠遠趕不上三嬸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圓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個在!下次給你寄幾箱,讓兩娃兒也嚐嚐味兒!”

  “爸,馬家屯現在還有養牛的嗎?仔兒,你媽可是個純正的放牛娃她說她小時候經常放牛!”致遠說。

  “早沒了!呃……興許有一兩家在養呢!”

  “什麽牛?奶牛嗎?”仔仔納悶。

  “秦川黃牛!嗬嗬……那邊哪有奶牛呀!人養牛是為了種地不是為了吃奶!”老馬被小兒的無知逗樂了。

  “哎村長啊,西溝裏幾十年前的土窯還在嗎?土窯裏的土炕還有沒有?”

  “有!誰沒事去搗鼓那個!那土窯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邊上有一尊土佛像,沒人敢動!”

  “爸,現在農村的那種手推車還有沒有?”致遠問。

  “少了,全地溜子!車身小,開著方便,果園裏也能車進車出的!”

  “爺爺,你們馬家屯有什麽水果呀?”

  “哎呦喂,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蘋果、秦冠蘋果、糖心蘋果,還有大荔冬棗、紅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著呢!咱坡上的酸棗好吃得很,你要是來爺爺給你打幾兜,你媽小時候饞那個酸棗!”

  “還有獼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們那兒都能種。”桂英補充。

  “關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爺爺家那兒的小吃也特豐富!仔仔有空了去爺爺家住一段時間!帶上妹妹,去你幾個舅舅家的果園轉一轉,好玩著呢!這次回去我本來有機會逛的,錯過了!可惜呀!”致遠遺憾。

  “,鍾家灣小學後麵的那一段土城牆拆了沒!我記得小時候自己來回踩過幾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點望台或長城的意思!”

  “那個呀快沒了!這兒挖一點那兒挖一點,現在隻剩個土疙瘩!我小時候才壯觀呢,幾十米長嘞!”

  “什麽是土城牆?”

  “古時候打仗的防禦牆?”致遠猜測。

  “嗯,那土城牆是明朝修的!我聽我爺爺說過!”老馬補充。

  “南頭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還有沒有?”

  “有!年年開,沒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裏上下坡時瞧得見,一大片紅紅的!”

  “媽,什麽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顆種子開出一座花山!我學前的時候經常在那花叢裏躲來躲去!還在裏麵睡過覺呢!”

  “浪漫呀!”致遠羨慕。

  “那邊還種芝麻嗎?以前那裏年年種芝麻,開花的時候白花花的一片!”

  “現在不了!現在南頭坡種毛杏,杏花開的時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飛,滿地落英。”致遠起興,拽起詩來。

  “我幾歲的時候,記得好像經常……經常跟我奶奶去南頭坡地上采馬齒菜,那地裏馬齒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沒有這回事?我不知道是確有其事還是我自己做夢夢見的,已經迷糊了!”

  “你忘啦?小時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帶著你,去的時候背著你,回來的時候背著菜!這你也忘了!”

  “你一說我有一點點印象,我現在絲毫絲毫記不起我奶奶的模樣!使勁想也想不起來!”

  “別說你記不起,我也快記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媽媽的奶奶嗎?就是爺爺你的媽媽嗎?”

  “嗯,對!”老馬點頭。

  “我奶奶可是個了不起的能人呐!針線功夫一流!織布紡紗一流!捏花饅頭一流!剪窗花鞋樣兒一流!做菜做飯一流!村裏沒幾個婦女能趕上她那境界!這麽一說,爸我覺得你像我奶奶多一點,是不是?”桂英忽然發現。

  “還織布紡紗哪個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個他無法想象的年代和一個他無法想象的親屬。

  “嗯!你奶奶會做人、心善良、會說話還聰明!你爺爺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馬補充。

  “怎麽沒聽你說過奶奶的事兒!”致遠問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時候聽我姑和嬸嬸們說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幹,人家爺爺是個教書先生呐!你媽、你兩嬸再加你姑,這四個女人趕不上你奶奶一個人我這是公正地評價!到你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勁得很!做飯做得不成樣,針線活沒幾個會!為人處世、性子長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唄!我爺爺是農民,我爸也是農民,我可沒我奶奶那富貴小姐命!”桂英抬杠。

  “嗬嗬……”仔仔笑了。

  “英英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時代變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這樣長得醜又懶脾氣又大的女子,擱在舊時候誰要你呀!我都沒臉跟人家說親!你這一輩裏興華長得好看一點,可頭腦差點!”

  “哈哈哈哈……”致遠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鳴你笑什麽?子不嫌母醜,你是最沒資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腦門。

  “嗬嗬嗬……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個沒人要的!”

  “哈哈……”老馬也笑了。

  “你媽持家是一把手,你將來娶的媳婦指不定還不如你媽呢!”

  “哎呀呀!怎麽那麽背!越往下還越不行了!”老馬扭轉局麵。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眾人卻笑成一片。

  “村裏現在還有人摸古牌嗎?以前我奶奶經常玩這個。”桂英問。

  “嗯,現在沒了,我好多年沒見人玩這個了!”

  “什麽是摸古牌?”仔仔問。

  “一種黑紅點點的長紙牌,玩法很獨特,老一輩人常玩。我一直沒學會,很遺憾!”

  “我也沒見過摸古牌!”致遠說。

  “那是我上一輩人玩的了!早絕跡了!”老馬歎氣。

  “!西坡下自留地前頭的那排花椒樹挖了沒?以前我去地裏采花椒葉回回被刺傷!”

  “在呢!現在碗口那麽粗,沒人弄得動,紮得很!到了抽葉的時候好多婦女去摘葉子呢!”

  “爺爺,花椒葉摘來幹什麽?”

  “這娃真可憐!你不是吃過花卷嗎?在花卷裏灑些花椒葉,又麻又香,特別特別特別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樹枝條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敵人,但它鮮美獨特的葉子卻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愛吃油菜葉子,你還記得不!”

  “肯定記得呀!我上次回去還讓興才媳婦給我弄了一大包帶到深圳呢!”

  “油菜葉子是什麽?”仔仔問。

  “你知道菜籽油嗎?咱家現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結的種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剛開始種地裏時,它的葉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樣,能吃!”

  “說得文縐縐的!油菜葉子就是油菜葉子嘛!用開水一燙然後涼調,吃起來油油的、軟軟的、滑滑的、甜甜的,潤腸通便,你媽和她奶奶愛吃她兩人一個胃口!”老馬解釋。

  “真是好吃,現在就想吃!”桂英幹嚼著嘴巴。

  “下次回去給你弄一大草簍這又不花錢!讓仔仔也吃一次,怎麽這孩子啥也沒吃過呢!”老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溝去看別人家種的向日葵之前沒見過!哇!那一片十幾畝地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半座山,特別震撼,最後我和我發小一人偷了一個回來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嗬嗬!”桂英腦海裏泛濫著那時的壯麗那是生命的壯麗,是大自然的壯麗!此時此刻她有些後悔,後悔自己輕率地離開故鄉,離開後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門前的蟬鳴、村後的蛙叫,還有巷子裏的雞鴨時不時出來溜達,咱們村又發達又原生態!看得我也有些流連忘返!”致遠插嘴。

  “農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幾人一塊兒去打麥場蹴鞠、放風箏、滾鐵環、比賽騎自行車,春節過後看社火、唱大戲、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鳥,秋天東西南北、溝溝壑壑地到處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門子、烤紅薯和饅頭片……哎呀,農閑時撐個秋千蕩一蕩,放假了鬥蛐蛐兒、鬥雞、打紙牌、丟沙包、玩石子……”桂英興奮地講述著自己的童年。

  “這麽有趣!”仔仔驚歎。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閑了下棋、聊天、串門子、劃個拳、唱個戲……有個二胡就能撐起場子來,半個鍾頭引來幾十人,大家輪著唱秦腔折子戲,熱鬧得很。”老馬回憶。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遠比那時的經濟繁榮!”致遠總結。

  “我記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東邊是一棵老柿樹,西邊是一棵大桐樹,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後小學周末時好多好多同學來咱家裏跳皮筋?”

  “媽,什麽是跳皮筋呀?”

  “哎呀這你也不知道!你讓我怎麽跟你解釋呢?明天自己上網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興致全破壞了!”桂英蹬著兩腳。

  “女娃子玩得遊戲,一根鬆緊帶,娃娃們在裏麵蹦蹦跳跳的!”老馬笨拙地解釋。

  “我記得小學時一到夏天,教室裏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飲料瓶子,裏麵放著的各種各樣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給我裝的是大鍋煮的甜綠豆湯不濃不淡,真好喝!”桂英回憶著母親的味道。

  “不就是綠豆湯嘛!要不要這麽誇張!”仔仔言語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來的不一樣,你還小,不懂!”致遠說。

  “,現在溝裏還有沒有那種甜甜的拐棗?一大把的那種!我以前跟紅紅翻溝去找拐棗吃!還有西溝坡上的地稍瓜,有沒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帶娃兒回來,讓仔仔也見識見識地梢瓜和拐棗!”

  “啥是地梢瓜和拐棗呀?”仔仔問。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棗呀?”致遠同問。

  “一種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著白色汁液下次給你們摘!拐棗……很難形容!哎你們兩真是一對鄉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還記得鶯歌穀裏的模樣不?”老馬問桂英。

  “知道吧!有時候忘了,做夢時又給回憶起來了!”

  “我一直有個想法,嗬嗬嗬……不好意思說。我想在鶯歌穀裏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臥佛,一丈多長的那種!用水泥或磚頭打底,外麵裝飾一下!然後把鶯歌穀改名臥佛穀,村裏人可以拜佛,對外還可以弄成馬家屯的旅遊項目!我一直有這個想法,七八年了,從沒跟人說過!將來等我老了,你們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麵!對你們也好風水好呀!”

  “嘖嘖嘖!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人家這境界!連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樣!多高級呀!”桂英使勁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這是好事,積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錢,關鍵是本地領導同意,還得找著人做!”

  “本地好說,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會弄!”

  “可以在網上找啊!網上要什麽有什麽!我的偶像海報就是網上買來的!”仔仔插話。

  “我這麽大了還上網!”老馬羞澀。

  “我可以教你呀!你現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說。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讓他教你怎麽用電腦,網上絕對有!”

  “成嘛!能弄成這件事兒,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馬拍著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長真會活,也真會死!一般人哪能想到這裏呀!”桂英連連拍手。

  ……

  漾漾早睡著了,三代人繞著鄉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遠處的行車聲和家裏空調冰箱的啟動聲,代替了鄉村的牛哞、羊咩和貓頭鷹的嗷嗷冷叫;陽台外對麵高樓上的大屏幕、廣告牌和家裏閃爍的各種紅藍燈,替換了鄉野的點點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馬在厭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鄉野。

  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裏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過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靈魂的地方。

  老院子門前的老槐樹一年三季綠葉遮天,最享受濃蔭的是槐樹下豬圈裏的老母豬。豬圈門口的石碌軸上常坐著桂英奶奶,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喜歡在黃昏時平望夕陽。門前的一對小石獅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張臉、一條腿,推開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門,桂英跨進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裏西邊是藍磚瓦房,東邊是一片空地。空地盡頭的北牆下常年摞著一堆齊齊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廁,茅廁南牆上的那排狗尾草濃鬱而輕靈。老院東邊全是老樹,老樹下遊走著幾隻老母雞,春夏時常有一群小雞追隨母雞,兒時驅趕小雞靠近涼席和飯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記得那隻有黑毛的老母雞,那隻老母雞也一定記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東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牆南麵垂著一排農具,北麵是一米寬的草房,草房裏堆放著高高的幹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個暑假的勞動成果。草房對麵是奶奶的房子,房門前的院牆上掛著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頭是廚房。

  廚房的牆上貼張一張被熏黑的主席像,畫像下麵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邊的水翁東側是和麵的大陶盆,大陶盆東側是灶台,灶台北的土牆上掛著竹箅子,箅子下麵掛著一個缺了口的大鋁勺,那個鋁勺是桂英爺爺結婚時請人灌的……

  老院子不隻是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無名氏的家。房子的頂棚上和廚房的地麵下住著老鼠,窗台的紗網和門框的細縫是蜘蛛跟飛蛾的家,土炕縫裏有蟑螂,茅廁那歸蒼蠅管,樹上是蝴蝶的地盤,屋簷下住的是燕子,屋簷上是紅瓦鬆的豪宅……院地裏住著一兩窩螞蟻、五六隻屎殼郎、七八個知了、十來條蚯蚓……馬桂英不知道自己離家之後,誰來保護它們;不知道自己離家之後,這群家夥是欣喜還是懷念。

  構樹的果子,世間一絕;喇叭花的笑,她剛好瞥見。在夢中,馬家屯上麥田始終湧動;酣睡時,溝溝壑壑百裏菜花金黃。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