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上 漾漾破天偷 致遠狠心打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608
  16上、小妖精破天五偷----嚴慈父狠心痛打

  周三一早起來,老馬在陽台邊兒抽完兩鍋水煙,習慣性地打開自己的微信查查動靜。不管別人發來什麽,他統一回複語音,這兩天跟村裏人通話也開始用微信語音溝通,他自己還跟馬承恩打過一次不花錢的視頻通話呢。不覺不知中,七十歲的老頭兒已成了新時代的人離不開微信了。

  現在村裏的局勢漸漸明朗,老馬明白,承恩也明白,可老頭愣是不願放棄,希望承恩在村長競選上再努力努力。二十年前自己初當村長時,左右不情願,可這一當當了二十年。他希望是承恩接過他的馬家屯,他甚至要求家裏的親戚給馬承恩投票。後天是選舉日,他急得沒辦法,又撥了承恩的號碼。

  老馬嗓門大,酣睡的漾漾在夢中聽到了爺爺的北腔秦調,似是收到了某種獨特的信號,雙眼一睜一個機靈醒了。她溜下床,頭發蓬鬆、光著腳、扣著鼻子出來了。致遠出去買早點了,漾漾見屋裏剩下兩個人,那個人還在指指點點地打電話。她著魔了似的,一路麵朝老馬溜進仔仔屋裏。

  熟門熟路熟地方,她直奔箱子而去。前兩天自己裹的鞋一下兒拉開了,掏出布鞋,扣鞋底裏嶄新的紅票子,這次她拿了三張,然後卷卷卷地塞進褲兜裏。聽老人還在外麵打電話,她不動聲響地踮著腳摸索仔仔書桌上的東西。

  “哎呦,你在這兒幹什麽?”老馬掛了電話,進屋來取電話本,一眼望見漾漾翻仔仔的書桌。

  漾漾如驚弓之鳥一般僵住了,乍一瞧如洋娃娃似的。

  老馬隻當她來玩,從自己的床前櫃裏取了電話本以後,抬頭問她:“小探花,你啥時候起來的?”

  “就是……就是……剛剛……”漾漾嚇得退後一步緊靠北牆,慌得在牆上磨來磨去。

  “你今天咋起這麽早呢?”老馬翻著電話本問。

  “不咋……不早……”漾漾雙手背後,捏著牆上的畫。

  “哦……”老馬在紙上抄電話號。

  漾漾丟了魂一般,兩腳不知如何動彈,兩手不停地拽牆上的海報,結果噗通一下,一平米大的明星海報掉了那是仔仔從網上買的他偶像的簽名照!漾漾見畫掉了,嚇得一動不動地盯著老馬,害怕他過來,害怕他發現箱子開了。

  老馬以為小孩沒徹底醒呢,抄完電話放好本子自個又出去了,接著打電話。末了還給致遠打了個電話,讓他買早餐的時候順帶捎一幅領袖圖、偉人像回來。

  老馬走後,漾漾用自己的小腦袋在加緊分析剛才發生了什麽,認定自己安全後,她迅速出離了是非之地。這次幹了一大票,又驚又險又刺激,劫後逃脫的漾漾此刻神氣十足,跟大公雞一樣在老馬周邊驕傲地溜達,時不時做做鬼臉、學學豬叫、裝裝洋相。

  吃早飯的時候,她一反往日的木訥,如出籠鳥一般活脫,致遠和老馬隻笑看小兒瘋癲,全不在意。

  “爸,這畫兒的大小行嗎?”致遠指著自己買來的主席高瞻遠矚的畫問嶽丈。

  “我剛看了看,不錯,這掛在牆上氣派得很!”老一輩人就喜歡這類型的畫。

  “您掛在哪麵牆上呢?”

  “仔仔屋北牆!”

  “有地方嗎?”

  “有!這不剛才寶兒給我騰出來一塊地嘛!她把她哥的畫蹭掉了給,那畫我老早瞧不上!男不男女不女的,跟鬼似的!”老馬回想那偶像膚白唇紅細腰寸發的模樣臉上寫滿否定。

  致遠心裏叫苦晚上仔仔回來又得拌嘴舌了。

  “爸爸,我要和周周一塊玩!”漾漾啃著包子說。

  “那吃完飯爸爸跟周周奶奶打個電話,讓周周下來玩!”

  “嗯!”漾漾用揚聲發出嗯的一聲撒嬌拒絕了,然後表明自己的立場:“我要去周周家!”

  “周周來咱家,跟你去周周家,這不一樣嗎?”

  “不一樣!我要去周周家玩!”

  “哎呀,南來的燕子北去的鳥早晚要飛走的!”老馬取笑。

  “呐……吃完飯爸爸送你去周周家!”致遠有些詫異,接著問:“你最近怎麽老出去玩呀?咱家有了大電視你不看,以前不老說人家周周家有大電視嗎?”

  漾漾眨巴著眼睛,隻管吃,不回答。

  “那你先去換衣服吧,爺爺吃完了爸爸把這裏收拾了,送你上去。”

  漾漾一聽得她意,撂下包子馬上去換衣服了。

  “怎麽又穿這條褲子?穿了好幾天了!你不是喜歡穿那個紅紗裙嗎?”

  “我……就穿這個……”漾漾胡亂指著,心慌了,隻有那條褲子的褲兜能裝下大把的錢。

  “這娃兒最近有點……怪!”致遠笑著搖搖頭。

  漾漾走後,老馬一人守著大客廳對著大電視,心裏不得意,跟喝了幹蘿卜熬的湯一樣沒滋沒味沒勁頭。他在思念他的小探花,回想這幾日漾漾的舉動和剛才致遠的話,還有今早在屋裏撞見漾漾的情景……老馬一拍大腿,攬起拐杖直奔屋裏。

  箱子早被翻開了,他直接抽出老布鞋,把裏麵的現金數了數,不是整數要麽多出一百元要麽少了九百元!老馬左手拿著鞋一個人憨笑許久人不可貌相!真是人不可貌相!冷靜之後他又暗想這娃娃得教育教育,要不然以後要犯大錯。他把鞋複扔進去,保持現場原封不動,拄著拐杖回了客廳,坐等一出包拯破案的折子戲。

  果不其然,午飯前漾漾回來又抱著個大玩具。送她回來的是周周奶奶,開門的老馬,回家後的漾漾見爸爸在廚房做飯沒人審問,更自在了。她氣昂昂地回自己屋,曉棠在床上看手機,她放下玩具,在床尾處磨嘰,趁大人不備將褲兜裏硬邦邦的一卷錢取出來,一邊監視曉棠一邊把錢踢進去這過程遊刃有餘、不驚不亂。

  在屋裏和曉棠聊了幾嘴,小朋友抱著玩具雄赳赳地出來了。老馬關了電視,故意躺在沙發上等她。漾漾也不搭話,自個玩得嗨起來了,又笑又叫的,老馬一瞥那籃球大小的玩具,是個機器的,一閃一閃地發光發聲,肯定不便宜心疼。漾漾跟喝醉了的蛤蟆一樣,推著玩具蹲在地上玩,跟掃地機器人一樣一會朝東一會朝西,沉浸於自我的小世界裏不亦可樂。

  “你這玩具從哪裏來的?”老馬指著問。

  “周周的……”漾漾噘著嘴,顯然早已想好了台詞。

  “讓爺爺玩一玩?”

  “給!”

  漾漾抱過來,老馬一掂,有點分量,更心疼了!他自己左右摸索,漾漾揪著老馬的頭發,居高臨下地指點老馬,老馬心裏正斜眼大笑。

  中午吃飯的時候,漾漾沒吃多少,致遠意外歸意外也沒盤問。定是在外麵買零食吃飽了,老馬怪致遠粗心大意,那麽大的玩具擺在客廳裏他視而不見!吃完飯致遠讓漾漾給曉棠端去一份,而後各自午休,下午起來老馬預備守株待兔。

  四點的時候,主角終於上場了,老馬這一天等得苦悶。小不點兒先從致遠屋裏出來,如出洞的老鼠一般提溜著圓眼珠子東張西望,她背靠牆、麵朝老馬,一步一步往那屋裏挪腳。老馬麵朝電視機,可全身的力氣皆用在了偷看漾漾的那一抹餘光中。漾漾走兩步蹲下來,摳一摳腳、唱一唱歌打馬虎眼哩;老馬為了配合她的表演,拿扇子指著電視,一會哈哈大笑一會有罵、有讚。

  出發地和目的地之間總共五米,小人兒小心翼翼地磨了五分鍾。她那雙眼全在老馬身上,此刻見老馬看著電視有說有笑的,認定他毫無知覺,於是呲溜一轉身進了仔仔屋,直奔箱子、取鞋、抽錢……愛錢的小鬼兒恨不得鑽進錢箱裏天天抱著錢。這次膽大包天的漾漾連數也沒數,直接抽出薄薄的一疊兒!

  要抓抓現行,老馬料想時機已到,怕打草驚蛇拐杖拿著也不拄,左擺右閃、龍行虎步地進了屋。

  “你在幹什麽?”老馬用拐杖指著小探花。

  “啊……”正在卷錢的漾漾見大人來了,嚇傻了,卷錢的兩手趕緊放在背後。

  “你在幹什麽?”老馬走到漾漾跟前大聲問。

  “你是不是在這裏偷錢?”老馬伸出手要錢,漾漾許是愣了許是不給。

  “錢拿出來?”老馬大聲一嗬,漾漾老老實實地把錢給了老馬。

  老馬接過錢,放好拐杖,自己沾了點唾沫數了一數,好家夥六百元整!

  “你個碎崽娃,偷了六百元!要造反呀你!”老馬用食指戳著漾漾,漾漾扭頭噘嘴大雨將至。

  “還想哭!你一共偷了幾次?”

  “你說不說?不說我打你了!”一米八的老馬將拐杖舉至兩米五高,演出一臉威嚴嚇唬漾漾。

  漾漾仰望如戳天一般的災難,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老馬見哭了,放下拐杖,沒法子了。

  “怎麽了爸?”致遠出來問。

  “你問她怎麽回事?”老馬坐在床上,指著漾漾,把六百元拍在桌上給致遠看。

  “不要哭,怎麽回事?”致遠走到漾漾跟前,拉起漾漾問。

  “不準哭!馬上止住!”致遠厲聲厲色。

  漾漾嚇得憋住聲氣和淚水。

  “你是不是拿爺爺錢了?”

  漾漾點點頭。

  “你問她偷了幾次?”

  “何一漾,不要哭,爸爸問你,你偷了幾次?”

  漾漾伸出右手五指,先彎下去一個拇指,又豎起來一個拇指。

  “到底幾次?”

  “五次……”漾漾拉著音回話。

  “你偷了五次錢!”致遠難以置信。

  漾漾點點頭。

  “偷了多少?”

  漾漾搖搖頭。

  “不準哭,到底偷了多少錢?”

  “我也不知道!”漾漾一把鼻涕一把淚,上幼小班的她著實數不明白究竟偷了多少。

  “光這一回六百!你看嚇人不嚇人!”老馬指著桌上的錢。

  致遠挺直身體,雙手叉腰,氣得咬著嘴唇。

  “你知道錯了嗎?”

  “我知道了……”漾漾顫顫巍巍地說。

  “先給爺爺道歉!”致遠指著老馬。

  “我……錯了……爺爺……”老馬一聽這個,心軟得跟八月底的熟柿子一般。

  “知道了也要懲罰。”

  致遠說完一把抱起漾漾,大步走到陽台上。從陽台上找到個塑料的晾衣架,把漾漾搬倒在他膝蓋上,左手按著身體,右手拿著晾衣架直接在屁股上打起來。

  老馬緊忙撅著屁股貓著身子出來看,哎呦,動真格了!打得啪啪啪地響,一股腦兒打了七八下。老馬想去製止可腳沒動、嘴也沒動。隻聽漾漾哭得跟殺豬似的刺耳,上下三層樓的鄰居皆聽得到。曉棠穿好衣服趕快出來。打完了致遠把漾漾扶著站好,漾漾兩手摸著屁股號啕大哭。

  “以後還偷爺爺錢嗎?”

  “我不啦……不啦……”漾漾屏住呼吸嗚咽著說,說完仰天大哭,那一臉的淚水如河一般。

  “現在去你自己屋裏反思反思,聽清楚沒?”

  “我……聽清楚了……”漾漾抱著屁股一邊咳一邊說。

  “去,去你屋裏。”

  曉棠見她抱著屁股頭朝天,哭得不看路怕她摔倒了,於是將漾漾抱進屋裏。一路眼淚從額頭流下來,嘩啦啦地跟下雨似的,老馬心疼。回屋後曉棠要抱要哄再也不讓,隻趴在地上抱著屁股哭著叫媽媽。

  致遠長籲短歎,在陽台站裏片刻,然後走過來問老馬:“爸,她偷了你多少錢?”

  “怎地?你還給我還錢呀!嘖哎!這不是錢的事,我是怕她偷上癮烙下毛病嘍!”

  “嗯,我知道。”致遠低頭抿嘴,而後轉身回屋了。

  回屋後他一人雙手叉腰站在屋裏的陽台上,遠眺窗外,心亂如麻。不打她不知錯,打了她他心疼。毫無疑問,致遠愛這個孩子勝過愛他自己。他一生嚴苛要求自己,為何如今自己養出來個偷錢的小孩。他有無數的理由可將此事化小化無看輕一些,許是他自己不冷靜,他希望他的孩子是完美的、正義的、善良的。

  一股氣堵在嗓子眼,致遠在陽台上喘了幾十分鍾的大氣,才平靜下來。平靜以後的致遠,依然不能繼續寫作。他讀了太多的書,看了太多的人生,他知道一切萬物諸流最後的結局,那結局讓他悲觀。何致遠鼓起勇氣選擇了一個有力的方向來衝抵自己人生悲觀的結局,他在努力、在計劃、在衝刺。

  可是,他總是被打斷、被擾亂,總是在他興致昂揚的時候生活潑給他各種怪味的臭水,他在心裏無數次砸了書桌、毀了電腦、放棄自己,可絕望攜手希望日夜尾隨著他,他拖著自己沉重的中年肉身無奈繼續前行,可笑每前行一步他便被生活往後拖拽三步。何致遠做夢也幻想一個不被打擾、能自由寫作的地方,哪怕這地方隻容得下他和他的電腦就夠了。

  漾漾一直大哭,曉棠看她哭得慘痛,隻讓她趴在那兒自個哭。十來分鍾後,等她哭得沒力氣聲音小了,她才將孩子抱在自己懷裏。漾漾在哭灼痛的屁股和無情的爸爸,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似是哭出了曉棠的悲慘,她抱著她也在垂淚。兩個女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無法自拔,她們的淚全流到了漾漾胸前的衣服上,一會那件小衣濕透了。

  三十二歲的包曉棠在哀傷什麽?得來不易又即將失去的工作、虛妄而不甘的感情、日漸耷拉枯敗的容顏、注定遊曆於底層的人生、焦慮而無望的未來……女人的中年危機在三十歲,而她們的人生危機遍布一生。她們生來是花兒,無論如何逃不出被人指點、被人采摘的命運,要想活得平等被人敬仰,除非花朵兒天生具有強勁的藥性或苦練一身被世人認可的功夫,要不然等到花朵兒敗了,人生也徹底謝幕了。

  包曉棠在哀傷漾漾哭聲之外的迷惘,哀傷屋裏那被人踩踏的玩具,哀傷昏暗中舔舐傷口的自己。

  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坐在客廳的老馬聽漾漾還在嗚嗚咽咽。起初聽得心疼,後來看電視給忘了,忽又聽到略略心煩。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老馬年輕時一見他們兄妹三人哭鬧便凶,一凶世界立刻太平了。如今他又不能凶桂英的孩子,忍又忍不了,坐也坐不住,看也看不進,老馬走到致遠房門口,門開著,他敲了三下。

  “怎麽了爸?”

  “這裏有沒有能走一走的地方,我……轉一轉、靜一靜!”

  “呃,樓下小區……”

  “比較安靜的地方。”

  “要不……你去頂樓,樓上是晾被子的地方,那裏沒人!”

  “直接坐電梯上去嗎?”

  “嗯。”

  老馬說完,轉身回自己屋換了身長衣長褲。來深圳以後哪兒也沒去,想轉的地方一個沒轉,醫院倒是跑得路熟門清。這是老馬第一次一個人出門,他理好頭發、戴上鴨舌帽、放好手機和水煙袋、戴正手表,換好鞋後拄著拐杖出門了。快六點的光景,雲彩正是迷人的時候。

  頂樓此刻曬著不少衣服床單,老馬一路彎腰繞道,尋到一處空曠的地方,找了個石墩子坐下來。三十三層的樓頂上,清風南來北往,老馬環視四周,無人無聲,他麵朝北,仰望蒼穹,心情頓時開闊起來。人不被俗世所累束,是喜悅的、清雅的。他望著被風送往北方的白雲,嗅著馬家屯被風吹到南國的鄉土味兒。

  老馬點起一鍋水煙,他每吸一口煙,便朝天吐出白白的煙氣,願那煙氣能隨著白雲一道兒,繞山渡水奔向北方,穿過秦嶺來到渭河邊的馬家屯那兒;願那一縷縷煙氣替他問候遠方的馬家屯,問候他逝去的家人,問候他不能時刻捧起來的黃色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