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上 醉父打幼子 提琴鬥二胡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570
  周日一早,精明的馬保山打來電話。起初他讓老馬支持他參選並給他意見,後來他跟繞螺絲帽一樣問東問西無非拐著彎地打探鎮上幾個領導的消息,老馬沒好氣地敷衍幾句,掛了。馬紅超寄的西鳳酒和柿子醋來了,致遠去取快遞的時候,老馬撥通了馬承恩的電話。他費勁腦汁地一番勸說,承恩這才勉強答應投個候選的名字。

  早餐後,老馬撥通了興才的電話,問他目下馬家屯的事態。原來馬銳鋒、馬紅超、馬保山已經開始在村裏瘋狂走動了。馬銳鋒隻跟他的鄰舍和族親通通氣,紅超給村南村西的人挨家送米麵油和洗衣粉,保山是一家一家地聊,順便每家送一條煙。

  老馬聽了這些唏噓不已。他自始至終相信他的村民,也無時不刻地質疑人性。在此時動蕩的馬家屯,人心皆是動蕩的,人性無不閃爍如風中的蠟燭一般。他該如何幫助馬承恩?或者說他該如何幫助馬家屯跟他自己?為什麽偏偏這時自己不在馬家屯?真是隔著條溝看牛吃穀子又急又氣又沮喪。

  回想二十多年前自己參選村長,當時農民手裏剛剛有了田地,那一年選舉隻有兩個人參加馬和盛跟他。他贏了,往後的幾屆選舉中,候選人隻他一個。前兩屆當村長時,那一丁點的工資不夠買兩袋化肥,無怪乎馬家屯沒人肯當村長!無數次風裏來雨裏去的,村裏啥雞零狗碎的事兒全指著他,心沒少操、苦沒少受,人也沒少得罪!

  人性追逐利益,他當然懂。這幾年國家對農村的扶持很多修馬路、修池塘、裝路燈、維護公共衛生、重修祠堂和觀音廟……上麵撥的款子、村裏合夥出的錢誰不惦記?老馬這些年沒有任何家庭負擔,光靠著果園和養豬的收入,足夠他過得小康滋潤,說實話他也不稀罕那不幹淨的票子。他做得正直,所以沒給人留把柄戳他脊梁骨。現在村裏發展好了,家家有錢了,村委會也有權了,大家於是乎爭著去當村長。

  沒油水的時候他來當村長他樂意,大家和和睦睦地精準務農他開心,村民因他的帶動和組織而富有了他自豪,馬家屯氣象變好了他有成就感……這些足矣彌補他二十年年來的付出和不平。如今變了,一說選舉馬家屯如此晃蕩如暴雨前的螞蟻窩一樣,人人打轉。馬家屯的動蕩,也徹底攪亂老馬的心。整個一天他魂不守舍的,戲放得老大聲,可什麽也沒聽進去。

  下午三點,致遠帶著漾漾開車去接桂英。接到桂英後,她提議先去曉星家和曉棠宿舍,給她們姐兩送些四川的特產和一點小玩意。快到的時候,桂英給曉棠打了電話,她不在家,晚上也不回來。桂英聽得樂了,曉棠如今說話的語氣也是笑聲連連如春風撲麵,她打心眼裏替她開心,覺得曉棠好事將近。曉棠的這份禮物沒送出去,於是他們直奔曉星家去。

  老馬從一大早就放著秦腔,仔仔午睡前吵得睡不著,睡著後又被吵得早醒了,沒睡飽影響寫作業的狀態,所以他氣不太順。三點他抄寫語文倒沒什麽,四點的時候他要算數學題。每當他思考解題思路時,耳朵裏灌滿了老馬放的秦腔。仔仔的書桌和老馬的躺椅直線距離不到五米,他關上門也沒用,戴耳機也沒用。

  “爺爺你聽戲的聲音小一點,成嗎?”仔仔氣急敗壞地說。

  老馬抬眼一瞧,眼前的少年跟蒸籠上的癩蛤蟆一樣,氣鼓鼓的、臉色難看,他從容地問:“你要多小!”老馬說完把手機聲音調到最小沒音了!

  “這樣就行,我去寫作業了!”仔仔沒好氣地轉身走了。剛回屋,老馬又把聲音調到最大。

  “爺爺你是不是故意的?”仔仔大步走出來,擠著臉蛋指著老馬的鼻子質問。

  “不是我的原因,是你自己心不靜!你考試的話外麵放秦腔戲怎麽辦?撂挑子不考了?”老馬壓根沒有妥協的意思。

  “我們考試時周圍是要靜音的!”

  “外麵施工呢?你管不住別人的!你要做的是平靜你的心!怎麽你爸從來不嫌我吵呢?”老馬十分淡定。

  “他是他、我是我!如果現在外麵施工,我馬上打110報警噪音擾民!”仔仔指著窗外,氣勢洶洶。

  “那飛機路過呢!”老馬指著天花板問。

  “我媽說的沒錯,你就是個老杠精!”仔仔指著老馬狠狠地說。

  小夥子氣得不得了,又拿倔老頭沒辦法,隻轉身走了,咣地一聲關上門,很不情願地先戴上隔音耳塞後戴上耳機!可真的隔音以後,他驀地沒有做題的心情了。他躺在床上氣得翻來覆去嘴裏念念有詞,隻要一想聽到秦腔戲那哀嚎哭喪之音,他整個人跟電擊了似的忍無可忍!他推開門,奪過老馬的手機,將那個聽戲的軟件直接刪了。

  沒有戲聽的老馬跟坐牢有什麽分別?老馬指著仔仔的背影說:“怎麽我聽個戲還得看你臉色!”真是林衝看守草料場英雄沒落!如此也罷了,這般田地還被小人欺負!老馬氣得直拽鼻毛。仔仔爽了,心裏樂得開了花,重新打開數學試題,開始做裏麵最難的那道大題。

  忽地門開了,老馬進來了,他陰著臉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從裏麵取出一把二胡來,拉好箱子,衝仔仔輕哼一聲,然後得意洋洋地去陽台上。仔仔預感不對,隻長籲一口氣,作業也不寫了,靜聽老馬接下來有什麽動作。

  老馬坐在躺椅上,擺好二胡,開始調音嘎……咕……咯……嘎……

  一陣刺耳的聲波擊穿了仔仔的大腦何一鳴炸了!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盒子,掏出自己的小提琴,也開始調音哆……唆……咪……拉……

  敵方的聲音激發了老馬的鬥誌,他先開始了,拉起了最熟悉的那曲《三娘教子》。那東路秦腔的曲調僵硬又悲號,加之老馬許久未拉技藝生疏,嘎吱嘎吱地跟軸承生鏽的木門一般。拉得順滑了如國葬現場,拉得卡住了似野鴨亂叫又悲慟又刺耳。

  仔仔受不了如此扭曲的垃圾之音入耳,他戴上耳塞,拉起了他以前學過的《梔子花開》,那聲音青春歡快,可惜沒有伴唱隻有彈奏,老馬聽得稀湯寡水的難受。

  仔仔故意拉得很快,老馬拉一下,仔仔拉三下,二胡間隙的功夫聽到的全是小提琴嘰嘰喳喳的聲音。老馬受不了了,衝進屋去。

  見門突然開了,仔仔停下拉奏坐直身體,見老馬麵色不對,膽怯地問:“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老馬一手抓住琴頭揪出琴來,仔仔不防備,小提琴從自己懷裏被老馬抽走了。老馬將那琴舉過頭頂,啪嚓一聲琴被砸到了桌棱上,四根琴弦斷了倆!仔仔捂著雙耳嚇壞了。

  老馬扔了琴,指著仔仔說:“小時候你媽他們三兄妹寫作業,我什麽時候還得順著他們呀!怎麽我在你家聽個戲還聽不了了!”老馬說完扭身走了。

  仔仔依然雙手捂著耳朵不敢吱聲,見老馬走了,他緩緩地放下雙手,心跳得慌亂。

  一分鍾後,他氣喘籲籲,走到房門口,衝著老馬大喊:“你永遠隻會讓別人順從你遷就你,從來不會顧慮別人、尊重別人!我媽說得對,你就是個自私自戀的人!你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爺爺!”說完心虛,趕緊砰地一聲關上門,真是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老馬聽了這句話,有些詫異,他躺在椅子上竟細細琢磨起來。仔仔在屋裏看著自己斷弦的琴,心痛不已,跺腳捶牆地流了幾滴淚,怒氣依然不解,於是撥通了桂英的電話。坐在車上的桂英,一五一十聽完整個事情的過程,安撫了兒子幾句,然後喘了口氣,靠著車窗沉默。

  到了農批市場,桂英牽著漾漾走在前頭,致遠提著東西走在後頭。找到了曉星家的檔口,隻見五穀雜糧擺了個滿,幹菜、調料堆成小山,可惜沒生意,整條批發市場的小巷子幾乎沒什麽人。

  “怎麽沒人呀?”桂英隔著幾米問曉星。

  “哎,年後房租集體漲了,我跟你說過的!”曉星出來迎接。

  “那也不至於這麽荒涼呀!”桂英環視其他店鋪。

  “哼!現在這邊普遍的價格跟超市差不錯,買的人又不傻!”曉星摸著漾漾的頭。

  “那這麽多店沒生意怎麽活呀?”

  “你沒見我們前頭有幾家已經撤了嗎?”曉星指著東邊說。

  “我沒注意呀!”

  “現在……能撐撐著!撐不住的關門唄!”曉星一副無可奈何的口吻。

  “嗯,這個麵膜給你的,這箱小吃給鍾叔和孩子!”桂英從致遠手裏拿過禮物,給了曉星。

  “謝謝呀!”曉星接過東西,微微一笑。

  “學成怎麽了,哭成那樣!”桂英一進門就看到曉星的兒子了,歲的鍾學成坐在椅子上自個發呆,那眼神似是空洞無神、似是老成憂鬱,複雜得有些難以形容。

  “他爸打了唄!”曉星話裏攙著抱怨。

  “為啥呀!我看打得不輕!”桂英小聲說,而後心疼地看著孩子,瘦弱的身體蜷縮在椅子上,兩手抱著兩膝,見了人也不吱聲,連看也不看。

  “一個喝醉了,一個急火火地絆倒了,就這樣!不說這個了!”曉星紅了眼別過臉,兩手在眼前的五穀雜糧裏挑挑揀揀。

  “你怎麽了?你眼泡子也腫得厲害!”桂英嚴肅地問。

  “沒事,我心疼孩子唄!你出去玩得怎麽樣?”曉星岔開話題。

  “哎!”桂英長歎一口氣,心裏明了了,接著她說:“一大群人玩,好也不好,倒是累得夠嗆!”說完她低下頭跟漾漾說:“去跟哥哥說說話!”

  漾漾鬆開桂英的手,走到學成麵前,見哥哥傷心,她隻靠著他低頭不語。學成終於動了,他低下頭,看著漾漾。

  “這個送給你!”漾漾舉起手裏的玩具那是一個核桃大小的塑料挖掘機,挖掘機的鏟子可以上下晃動。漾漾給學成示範如何玩那挖掘機。

  學成攤開手掌,漾漾把挖掘機放在他掌心上。學成拿過挖掘機,按照漾漾示範的去調動挖掘機的鏟子。

  “小妹的東西我放你這兒還是我自己給她?”桂英看學成在玩,心鬆了一分,然後轉頭問曉星。

  “你自己給吧,最近她老不在,從上次吃飯到現在她一次沒來過我這兒!”曉星有些失落。

  “剛才仔仔給我打電話,你猜怎麽著?老頭子把他的小提琴給砸了!哎我現在真是拿他沒辦法脾氣大得很!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我人沒到家事先來了!”桂英雙手抱胸。

  “那你趕緊回去吧,孩子等著你呢!”

  “你真沒事嗎?”桂英摸著曉星的肩膀。

  “沒事,你趕緊走吧!”曉星低下頭。

  桂英見學成玩了幾下玩具,臉上有了神色,於是對曉星說:“那行吧,我坐高鐵也累了!漾漾,跟姨姨說再見!”

  “姨姨再見!”漾漾回到致遠身邊,學成見狀,忽又一臉憂傷任何玩具也不能拯救一個孩子內心深處的痛。

  “哎英英你等下!”三口正要走,曉星叫住了,她用塑料袋子給桂英裝了兩大把紅薯粉條,桂英推辭不要,奈何曉星十分堅持。最後致遠提著粉條,三人回去了。

  “這個鍾理現在真的是……嗬嗬了!”桂英在副駕駛座上搖著頭一臉不屑。

  “人誰沒有低穀?他這幾年……可能沒拐過來!”

  “哦,因為你在低穀,所以你就可以打孩子嗎?這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桂英攤開手,一臉憤怒。

  “打人的確不對,喝酒也不對!”

  “我告訴你,學成這兩年的性格明顯沒那麽開朗了,兩三歲、四五歲的時候不這樣的!”桂英腦海裏還是學成黯然發呆的畫麵。

  “前幾年我跟他還能聊一聊,現在鍾理根本不和我聊!”

  “不是不和你聊,跟所有人都不聊!他這人自高自大還故步自封,脾氣一上來直接衝著鍾叔和曉星發火!這要是我……嘖!”桂英搖搖頭。

  “要是你怎麽辦?”致遠很想知道這個答案,可又表現得很不屑。

  “早離婚了!要你幹什麽呀?賺不了錢還要一家子人看你臉色,看臉色也罷了還打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也就這幾年這樣吧,以前不是好好的!以前那領導範兒你不是沒見過!”桂英在聊鍾能,致遠卻在說自己。

  “早年是領導又怎地!這人生經曆了挫折才能看清一個人的本質!我前幾年沒工作帶孩子不也焦慮、不也抑鬱嗎?我怎麽不想著耍脾氣打人呢!”此時風光的桂英哪能感受得到丈夫那些敏感的心思。

  往往,在上位的說話瀟灑,處下位的字字計較,明明與己無關的事兒,卻聽得個麵紅耳赤。多少矛盾,始於無心卻終於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