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柴湖之戰，天下震動，那是燕賊崛起後的第一場慘敗。人皆以為你我合力妙手奏凱，誰人想到實際上，卻是那雲氏女甕中捉鱉……”

  林師看著夏瑾，苦笑道：“當日在那大柴湖湖心沙洲之上，辯難之後，雲氏女笑言，說老夫一生品評天下人才，卻沒有人為老夫做過評語，說要鬥膽一試，為老夫作評。“

  ”蠻女安敢如此！”

  “嗬嗬。這個天下，若有人有資格為老夫作評，恐怕就隻有這雲霜了，左公梁那廝，可沒這個資格。”

  “雲霜給老夫的評語，乃是‘天地正氣，乾坤完人’。你覺得如何？”

  夏瑾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這八個字，老師絕對當得。”

  林師笑著搖頭：“哪有什麽完人，天下人皆有私心，或是為名，或是為利，老夫自然也無法例外。我看想要作完人的，便是她自己，然這天下因她而亂，她又如何能成為完人！”

  默然良久之後，林師自懷中取出一柄青銅虎符，遞給了夏瑾。

  “從今日起，這緇衣社，便由你掌管了。蕭曹、尹呂二校尉皆是緇衣社中人，有事情可以讓他們去辦。老夫老了，不能事事親力親為，有些事情，也該交給你們這一輩了。”

  夏瑾想要拒絕，可看著林師疲憊的臉色，不覺心中一軟，接過了虎符。

  這十幾年，老師的辛勞，又豈止是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可以形容的。

  老師少年成名，現在真實年齡也就快五十歲而已，看上去卻如遲暮老人一般。為了帝國，他實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

  “有一句話你需謹記，自燕賊攻破京師起，我緇衣社和七部之間便隻有四個字，那便是你死我活！今日起你掌管緇衣社，也不要忘記這四個字！”

  說這話的時候，林師的神色嚴肅起來。

  夏瑾默然受教。

  林師舒了一口氣，看著遠處村莊星星點點的燈火，輕聲道：“那蘇家大郎說得其實沒錯，老夫實在是出山太久，該回歸田園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等到這次回到建康，助主上登上大位，老夫便要回歸三吳，攜妓東山，悠遊林下了。”

  夏瑾一驚，脫口而出道：“老師，萬萬不可！那蘇大郎不過是一黃口小兒，哪知天下大事！燕賊勢大，老師你便是擎天之柱，此時回歸田園，奈天下蒼生何！”

  “老夫，無能為也！”林師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看著夏瑾笑道：“我且問你，老夫與雲霜相比，孰人更強？”

  夏瑾道：“雲氏弱女，如何能和老師相比！”

  “口是心非而已。”林師笑了笑，複又搖頭歎息，“非是老夫不願為國繼續盡力，實在是老夫思來想去，亦是無法找到抗衡雲氏女的法子。老夫無能為也，又何必屍位素餐，擋他人之路？隻望國朝氣數未盡，隻望你們這一輩中會有俊傑崛起，擋一擋這奇女子吧。”

  “燕賊……育才於學堂，論政於府院，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後動……燕賊三大主力軍團皆稱精銳，卻一味是結硬寨，打呆仗……北地馳道四達，大河檣櫓成行……羽翼已成，奈何，奈何？隻可惜她身為蠻夷，畢竟非我族類，不然的話，天下百姓早已歸心，老夫也不會這般苦苦支撐，擋她的路了。”

  “當然了，老夫想擋，也擋不住了。這些年來，老夫號稱智計百出，卻未曾在她手裏討過便宜，我等最為得意的大柴湖一戰，也不過是她為我等挖的一個坑。老夫盡力了，餘下的，就看你們這一輩了。”

  夏瑾神色肅然，沉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然燕賊勢大，我亦會盡力。”

  林師點點頭，又道:“其實……此番我等被逼放棄北地回陪都，依老夫看，極有可能也是七部的手段。主上勞苦功高，雖未被公開立為儲君，然而繼承大統本就是眾望所歸，建康那邊原本是默認過的，這次陛下病危，卻突然有這麽多朝臣上書，聲言主上非長非嫡，不宜為儲君，甚至連大柴湖之戰的舊賬都翻出來了。此事本就極不尋常，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必這麽急回建康。“

  “這件事，緇衣社原本正在查，還沒有定論，你如今接了緇衣社，這件事情要繼續查下去。老夫要看看，究竟是何人竟和燕賊勾結，等到主上繼位後，定要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夏瑾用力點頭。

  說了這許多事情，林師似是輕鬆不少，拍了拍夏瑾的肩膀，便即回驛站內歇息。

  擋在那個名滿天下的女子身前，便如站在山嶽之前一般。這許多年，他的確是累了。

  若非如此，以他的城府，也難得說這麽多的肺腑之言，縱然對方是他的學生。

  夜風之中，夏瑾默然許久，把青銅虎符小心收起，看向了一個房間。

  建康方麵的事情他自然知曉，若非是那些隻知空談論玄之輩背後捅刀子，他和林師也不必這麽著急南歸。

  然而朝臣上書攻擊主上的，不單單是非長非嫡，或是大柴湖之戰的舊賬。更多的攻擊理由，卻是主上的身體狀況。

  他們說主上征戰多年，身體多處受創，又無子嗣，實在是不適合繼承大統。

  這些人無疑是各有私心，不管是不是和燕賊勾結。

  然而自從踏入莽莽方山起，他和士卒們都未曾見主上出過馬車。隻有林師和那些貼身侍從，才偶爾能見到主上。

  所以主上的身體究竟如何，他也有些疑問。

  並非是對老師有所懷疑，隻是誰也不希望被蒙在鼓裏。他也想知道真相是什麽，好從容應對。

  老師說，他不是完人，人皆有私心，或是為名，或是為利，他無法例外。

  同樣他也有他的利益，他也無法例外。

  所以他不想處在迷霧之中，也想好好看清楚前路。

  還有……就是順陽川那個少年講的故事。

  故事的結局究竟如何，和他猜想的是否一樣，他也想知道。

  緇衣社無疑是極為好用的一股力量，而這股力量如今已掌握在他的手裏。

  所以他便叫來了蕭曹和尹呂兩位校尉，展示了青銅虎符，向二人各自發出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