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所謂意誌
作者:黑衣守墓人      更新:2020-12-16 00:46      字數:3387
  當索爾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森林裏。

  深褐色的粗糙樹幹,墨綠的枝葉自在生長,陽光從薄雲和樹梢之間傾瀉而下,靜謐而溫暖。驟然離開永夜的大陸,置身於如此美景,就像沙漠居民抬頭突然被一場雨水砸到一樣。

  赤身的索爾並沒有急著起身,而是在地麵上保持著仰躺觀察的姿勢。

  他知道自己會有足夠到令人發毛的時間來滿足自己所有的好奇。

  伴隨著睜開眼的瞬間,他同時想起了很多事情。關於晉階的,關於各種奇怪迷宮的,當然,也有關於自己那個便宜妹妹,菲妮斯香菇和她的古怪迷宮隊伍的。

  記憶像丟失的拚圖一樣慢慢被拚接,最終形成一個無縫的整體。

  迷宮、行走、大量時間的消耗、沒有衣服和隨身物、沒有食水消耗不會疲勞……

  索爾把腦袋放回地麵躺好,感受著頭頂耀眼的陽光,以及身下被曬得微暖的土地,索爾把所有能想起的事情梳理了一遍。然後才站起身來,開始觀察腳下這個迷宮。

  等原地轉身看過一圈之後,索爾開始頭疼了,這似乎又是個範圍型迷宮。

  根據以往的三次晉階經驗,索爾把遇到的迷宮種類分為了範圍型和硬幣型。

  之前的三次,第一次是高牆迷宮,第二次是深海迷宮,第三次是天空之塔。

  高牆迷宮和深海迷宮屬於範圍型,所謂的範圍型是指地域寬廣,其中岔路交錯密布。你不論從迷宮的任何地點出發選擇任何一個方向都可以。沒有對錯,一切全憑感覺和運氣。

  深海那次其實是沒有路的,隻有沉船水草和空蕩蕩的海底沙灘。說起來也算一番美景,但看多了絕望同樣會來。深海迷宮雖然沒有路,但因其寬廣而被索爾暫時歸入了範圍型。

  天空之塔那次屬於硬幣型,雖然每層塔有些房間可供選擇,但嚴格說來隻有上下兩個方向。就像拋起的硬幣落在平滑的地麵,總會是正反中的一麵,豎起來的極微概率可以忽略。

  從概率上來說,範圍型迷宮動搖人心的地方就在於,因為方向和可能性太多,正確路徑的概率不斷被分薄。硬幣型好一點,概率五五開,隻是選錯了回頭付出雙倍時間太慘痛。

  此刻站在未知的森林迷宮裏,索爾環顧四周,很快還是找到了一些特色。

  他發現這裏的每棵樹長得幾乎一樣,但它們的格局很有規律。如果截取出自身所在的小範圍區域,正好是在四棵樹之間,四棵樹前後左右的站位正好形成了一個斜立起來的方形。

  這意味著索爾如果和左右兩棵樹站成並排,前後視野會各被一棵樹擋住。但如果他斜側起身體,視野就能穿透無數個斜立的方形看出很遠,可以說這森林的每棵樹都是等距的。

  這既是一個好消息也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索爾大致能走出x型路徑,借著林間隱約的陽光,斜視的視線可以到達很遠的地平線。噢,或者那也不是什麽地平線,隻是目力不及最後所形成的一些虛幻模糊而已。

  總之斜線路徑上如果有什麽特別的東西,他能一眼就發現,比如一個沒穿衣服的美麗精靈突然在林間出沒。那麽索爾就能確保她無法逃離自己的視野,然後迅速接近把她撲倒。

  當然你如果問她躲在某顆樹後看不見了怎麽辦?那應該就是另一番鬥智鬥勇了。

  壞消息是他用視線穿透了目前視力所能覆蓋的四個方向,全都是一樣的等距樹木,全都是不變的景色和重複,包括四個方向上遠方被模糊了的地平線。

  這意味著整個迷宮肯定大得超出想象,光是看都能讓人心生疲憊,更何況接下來的走。

  偏頭看了看,這些幾乎長成一樣的樹木,樹身圓渾而粗實。

  索爾抬起雙手,勉強能做出一個合抱的動作,或者說找到一定的借力點。於是他隨便扶住旁邊的一棵樹,開始了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想爬到樹頂實現登高望遠的原始目的。

  可惜,爬了一小段他就發現了異常,他發現地麵仍然在自己的屁股底下。自己就像是抱著樹幹沒動過一樣,也可以說自己之前爬過的那段樹幹,似乎全都縮到了地裏。

  對此索爾也沒覺得有什麽意外,這顯然就是迷宮自身的某種規則或者說限製了。於是他放棄尋找捷徑,拋開一切不切實際的想法,開始像前幾次晉階時一樣,老老實實邁開腳步。

  在這種迷宮裏一旦開始走,各種精神的負麵就潛伏在了周圍,如影隨形,日益沉重。

  如果說在金色的林子裏遇到兩條路,怎麽選擇是哲學問題的話。

  索爾不知道自己眼下麵對的這種,到處都是路算是什麽問題。

  這裏要擔心的不是食水不是生存和體力,而是要對抗心裏消磨,或者說精神消磨。

  和前幾次不同的是,這次索爾沒有再去在意時間,連隱約的估計都不再去嚐試。因為你越是在意,這個問題就越是會變成心魔,到頭來除了衍生出焦躁和疲倦,什麽也得不到。

  於是許多天過去了,索爾仍然在走著。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內心大致還算平靜,那些令人瘋狂撕裂的負麵還沒有到來。

  顯然,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合格而變態的迷宮老手。

  想到這裏,索爾還牽動臉上因為太久沒活動而過於僵硬的麵部肌肉,微微笑了笑。

  這個迷宮的可怕之處索爾已經看出來了,它不再有長度不一的牆壁和岔道,來增加你的判斷,或者說吸引你的注意力,從而帶給你某些毫無意義的信心。

  這裏隻有樹木,怎麽走,從哪個方向走,你看到的永遠都是長得一樣的,整齊規律向遠方延伸而去的樹木。看得久了,你心裏不禁會萌生出一種自己到底有沒有在走的錯亂感。

  更有意思的是。

  你每走一步,感覺就像整個森林都在跟著你移動一樣,而你始終位於森林中心。

  在這樣的環境裏,每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或者說問題都很重要。

  隻要能吸引住你的注意力,讓你暫時思維陷落就是掙到了。

  所以索爾先去想那些簡單的問題,然後把會引發深邃思考的留到後麵享用。他很懷疑如果一直這麽走下去,隻要走得足夠久,自己或許會走成一位哲學家。

  想到差不多的時候,他開始唱自己會唱的各種樂曲,連提莫那首粗俗歌曲都沒有放過。

  “啦啦啦~啦啦~我們嚎叫,我們放聲歌唱,我們酗酒,我們拍翻桌子。”

  等到唱過了無數遍唱吐了以後,他開始模仿提莫的骷髏聲,自家的香菇聲,老人的蒼老聲,男聲女聲青蛙聲,狗吠狼嚎野豬聲。玩到玩不動了,他又重新變為哲學家。

  索爾很清楚,自己正走在變成專業神經病的路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減緩轉變過程。

  又是許多個日子過去。

  索爾覺得自己長胡須了,整個臉都被淹沒了。

  很想找點什麽來刮一刮,哪怕一塊石片也好。

  其實他臉上光潔如新,那些胡須隻是長在了心裏。

  索爾還看見周圍的樹木後麵潛藏著什麽暗影,在對方反複無數次的出沒裏,自己曾經不止一次用視線逮到他,可惜每次追到他的落腳地,那家夥都能狡猾逃脫。

  索爾知道自己越來越危險了,這些非自願性的幻覺,就是內心負麵在意識層麵的具現。

  今天似乎運氣不錯,他從無數想過的問題裏翻出了一個新問題。

  索爾想起自己曾經對霍德說過的跋涉狀態。

  疲憊、虛弱、沮喪甚至是絕望,卻仍然在堅定不移地走著,索爾他覺得自己正在跋涉。

  時常聽到許多人說。

  一些事情需要意誌力的支撐,最終才會達到你想要的某個結果或者說結局。

  這些人或許隻是想過過嘴癮而已,又或者他們覺得他們闡述完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裏所蘊含的精神他們就具備了,話語裏的某種東西或者說力量他們就得到了。

  好吧,這個笑話留到以後再笑。

  其實歸根結底,這些人或許並不知道意誌力是怎樣一種東西。

  你突然困了想睡一會,然後你強行提起精神又支撐了一段時間,這樣的你就叫做有意誌力了嗎?並不是,這頂多叫做一時的堅持。

  換句話說,索爾認為有退路的地方是很難出現意誌力這種東西的。

  索爾認為真正的意誌力應該是這樣一種東西,你在酷熱的沙漠裏舉步維艱,水源杳無蹤跡。然後你口渴難耐,頂著烈日的注視蹣跚前行,你無數次想要倒下,但是你沒有。

  然後你開始喝自己的尿,再到後來連尿都撒不出來。

  可你仍沒有倒下,仍然在走,超脫了體力的極限,越過了精神的沼澤。

  你用無數個一時的堅持,組成了一段漫長難熬,經曆了一次餘生絕不會再想經曆第二次的可怕時光,甚至等你回頭去看時你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幹下的事情。

  這,才是真正的意誌力。

  在眼下這個迷宮裏,索爾知道自身意誌力是有數的,有限的,用一點少一點。而且這個過程不可逆,隻會隨著無限的時光下降、湮滅、消散,卻不會增長。

  好吧,知不知道其實也沒什麽意義,因為他仍然在走。

  許多個月也許更久的時間過去後,索爾終於在森林的邊際看到了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