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夏夜深寒
作者:黑衣守墓人      更新:2020-12-16 00:46      字數:3424
  “鐺…鐺…鐺。”密集緊促的鍾聲在領地上空回蕩。

  黑暗裏,眼眶中的兩隻微弱螢火蟲閃了閃,迪勒坐起身開始穿衣服。

  他並沒有睡,明明連日參戰早已身心疲憊。

  可他就是沒有睡,隻是睜著眼靜默在黑暗裏,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他這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自從蘿絲的靈魂不知所蹤以後,他每個月總會花上幾夜的時間把自己淹沒在悲傷裏。接下來靜默幾天,然後再暴躁幾天,如此循環反複,倒也算充實。

  抬手在臉上深深抹了一把,迪勒不得不承認索爾那家夥說的是對的。

  最孤獨的並不是一直一個人,而是再次回到一個人。

  等手臂伸進衣袖裏,迪勒若有所覺地低下頭,袖子果然又開線了。

  他默默抿著嘴,將手臂繼續從袖子裏穿出來。

  這件陳舊的外套難免和如今的迪勒地位有些不搭,很容易給人一種不修邊幅的落魄感。

  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說到生活態度方麵迪勒一直是讚成索爾的。

  索爾說,別人?我從不為別人而活。

  所以別人算個屁,隻要我自己活的自在就足夠了。

  迪勒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懷舊的人,就像這件舊外套,很多年了,估計和索爾那家夥的黑色大衣有得一拚。還穿著它,並不是因為樣式或者舒適,隻是因為上麵留下了妹妹的針線。

  迪勒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妹妹其實是他自己親手害死的。

  並不是指她身染重病後自己的親手埋葬,而是指最初離開家鄉的時候。

  當時年少的自己想去外麵闖蕩,卻又害怕獨自麵對未知的世界,於是自己把年幼不諧世事的妹妹帶在了身邊。有個親人在周圍,或許就不會那麽孤獨了,迪勒覺得。

  當年的迪勒並不認為這是什麽自私,因為他堅信或者說以為他能帶給妹妹更好的生活。

  但很多事情,到頭來果然終究也隻是以為而已。

  現實的獠牙向來鋒利如刀,他自己或許可以終日傷痕累累,把周圍所有的惡意當成苦酒來喝。但妹妹不行,或者說無辜單純的妹妹不該經受這些世事的顛簸。

  年輕的時候,總是想憑著一個人的力量去翻天覆地。

  後來他終於漸漸明白,自己從來就不是那種人,頂多算是隻有了點想法的蟲子而已。

  可是日漸長大的妹妹從來沒有怪過他,許多個九死一生的暗夜回到那間逼仄的破爛小屋裏,他總是能看見妹妹坐在微弱的燭火下,為他細心地縫補著這件舊外套。

  那副溫暖的畫麵在迪勒內心深處定格,成了後來他無數次飛越苦難的翅膀。

  可惜好事終難長久,如今的自己,隻能在記憶裏緬懷那些曾經的歡樂。

  把人生當做旅程的人,遇到的永遠是風景,寧靜而悠遠。

  把人生當做戰場的人,遇到的永遠是爭鬥,暴烈而激昂。

  人生就是這樣,你選擇什麽就會遇到什麽,沒有對錯,隻有承受。

  如果不是自己把妹妹帶到這個肮髒的世界,她或許就不會死。如今也許她早已嫁人,在貧窮但卻淳樸的鄉下經曆著一場還算安然的人生,最後滿臉幸福地老死在床上。

  當一個人所有的依靠都失去時,他就長大了。

  自從妹妹走了以後,迪勒以為自己的人生從此就這樣也隻能這樣了。

  在無盡的漆黑裏獨自沉默前行,從此再也無以為繼。

  直到後來在斷頭台上遇見索爾那個怪胎。

  被他一番胡說八道所誆騙,自己才再次踏上了渾渾噩噩的旅途。

  想起最初索爾拖著自己和史坦特來建領地,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個有創意的新笑話。可是笑著笑著,等到回頭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做到了,他們成功了。

  如今自己走在街麵上,終於也會被別人稱為‘迪勒大人’了,可惜妹妹卻看不見了。

  再後來等自己遇到了蘿絲,一個繼妹妹之後,第二個會為自己縫補舊外套的女人。

  迪勒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幸運還沒有用完。

  這雖然是個肮髒黑暗的世界,但仍然可以被光明所籠罩。

  問題是,自己現在連蘿絲也失去了。

  看著她日複一日的沉睡不醒,似乎妹妹重病時的那種無能為力又來糾纏自己了。

  蘿絲是閃耀而特別的,她從未真正接近過自己,也從未真正遠離過自己。

  所以最終迪勒認為,就算我不能給你幸福,但至少我能看著你幸福。

  蘿絲說過,在她家鄉的街麵上有一種說法,一個貧窮的女孩往往隻會有兩種結局,成為妓·女或者餓死。所以她選擇了第三種,她盜竊富人的錢財以濟自己之貧。

  至少在這個墮落的世界裏,我是我自己的英雄,蘿絲如是說。

  聽完蘿絲的話後,迪勒無比堅定地看著她說,今後,我要做你的英雄。

  可是我做到了嗎?

  聽著此刻外邊街麵上混亂的敵襲聲,迪勒在黑暗裏抬手揉了揉眼睛,拉開門走了出去。

  該殺掉點什麽了,或許隻有殺戮才能讓自己清醒。

  或者說,有時候殺戮也是一種救贖。

  如果有人問,是殺戮更能麻痹人心還是酒水更能麻痹人心?

  迪勒認為是殺戮,因為酒喝得再醉,終究有醒的時候。

  但殺戮不一樣,它能讓你終日活得像是醉了一樣。

  一次又一次地穿透無數具猙獰扭曲的屍體,迪勒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好好地醉一場了。

  混亂的喊殺聲終於漸漸消弭。

  “啐~”吸了吸手臂傷口上的血跡,迪勒朝地麵啐了一口。

  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迪勒感覺整個人有些搖晃。看來自己果然沒法像史坦特那個綠皮牲口一樣生猛,媽的,那家夥該死的都隻剩一隻手了,還能把一把破彎刀舞得虎虎生風。

  迎著城市守衛們敬畏的目光,迪勒默默低著頭,重新回到了街麵上。

  “我看得出來,你現在很痛苦!”街邊的巷道裏,突然竄出來一個黑袍人走在迪勒身邊。

  迪勒停下腳步,偏頭默默看著他。

  “愛再美好,生命再快樂,那些都是短暫而虛幻的,這一切終究會因為最終的失去而陷入無盡的痛苦。這痛苦無可逃脫,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痛苦本身。”黑袍人手舞足蹈。

  “來吧!加入我們!我保證你餘生都不會再痛苦。”黑袍人向迪勒伸出枯枝般的手爪。

  迪勒目光閃爍幾下,最終接受了對方的指引,跟上黑袍人拐進了旁邊陰暗的巷道裏。

  短暫的安靜後,黑暗裏響起幾聲利刃洞穿的穿刺聲。

  “大……大人!”一個街麵的巡邏隊員突然被拍了一下手臂,轉頭還以為是哪裏冒出來的小孩,剛想喝罵一番,猛然在路燈光明裏看清了小孩的臉。

  “把巷道裏的蛆蟲拖走。”迪勒對著巷道甩了甩下巴,然後轉身離開。

  推開某處僻靜的大門,床榻邊的老婦人恭敬地站起身。

  迪勒對她點點頭,然後摸出幾枚銀幣塞給對方,老婦人感激地退離,幫忙關上了門。

  等到周圍安靜下來,迪勒才輕手輕腳坐到床榻邊,端起櫃子上餘溫未散的鮮湯。

  輕輕捏開蘿絲的小嘴,然後小半勺小半勺的喂下去。

  他的動作輕柔而小心,他的表情神聖而專注,就像在黑暗的死蔭裏朝聖一樣。

  每天也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稍微找回片刻的平靜。

  這個倔女人,明明人都已經睡著了,還能安撫別人,迪勒心裏忍不住笑罵了一句。

  蘿絲已經整整快睡了將近一年了,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個這樣的一年。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黑暗裏,迪勒輕輕呢喃了一句,然後黯然垂下頭。

  之前索爾那家夥突然提出要退讓出領主的位置,自己問他原因,索爾那家夥說那不是生活,所以該丟就丟吧。最初迪勒是不信的,他覺得那家夥隻是在一邊享受一邊故作深沉。

  不過現在迪勒信了,如果眼下能讓蘿絲醒來,果然沒有什麽是不能放棄的。

  其實仔細想想,索爾那家夥除了有雜草一樣詭異的生命力,他說的許多歪理還是有道理的。隻不過那家夥的有些話不能在當時聽,或者說就算當時聽了也聽不懂。

  那家夥就像個冒牌預言家一樣,總是能把一些歪論說成真理,映現著後來。

  他說因為我不信什麽狗屁的輪回來世,所以我從來隻爭眼前。

  他說我們注定要失去摯愛之人,而活著的我們,才能感受到他們在我們的生命裏是多麽重要。

  他說什麽都不做,未必什麽都不想,表麵平靜,內心未必不煎熬。

  索爾其實說過很多,可是一轉眼,連那家夥的狗頭都被打爆了。

  聽說地獄裏有很多魅魔,你周圍肯定已經香菇成群了吧?

  輕輕關上蘿絲的房門,深吸一口氣的迪勒突然覺得有些冷。

  明明是盛夏的天氣,真是奇怪,果然是因為外套漏風了嗎?

  再次回到自己淩亂的小窩,把自己摔進自己的小床裏。

  恍惚間,迪勒又想起了索爾還說過。

  “不要奢望這世上會有誰對你的悲傷感同身受。”

  “無論你怎樣傷痛欲絕,萬箭穿心,那終究隻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別人也許會感慨,會唏噓,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的傷口已經潰爛到了什麽地步。”

  迪勒突然哆嗦著裹緊被子,這盛夏的夜晚,……似乎更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