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墳舊墓
作者:黑衣守墓人      更新:2020-05-20 00:27      字數:3502
  井底,火堆邊。

  劈啪燃燒的木柴帶來了足夠的熱量,一條被樹棍穿住的魚,在不時地翻轉中逐漸變得金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索爾和修格斯隔著火堆相對而坐,時而共同舉杯。

  杯中的劣質麥酒是修格斯某次外出搜尋帶回來的收獲,有些嗆喉,口感甚至還比不上在貧民中極受歡迎的廉價果子酒。

  索爾其實並不喜歡喝酒,他不喜歡酒後的昏沉,更對酒鬼們借這種飲品逃避現實的行為嗤之以鼻。

  不論疼痛還是絕望,索爾認為都應該清醒著去承受。要麽經受不住壓力自我崩潰,要麽在苦難中撕裂蛻變,掙紮著奮起。

  隻有親眼認清這個世界的冰冷和殘酷,才有資格談論活著,以及活得更好。

  不過在這種糟糕的天氣裏,個人喜惡顯然無關緊要,喝酒禦寒才是首選。

  和索爾預料的一樣,一回到井底,修格斯便迫不及待地展開了遊說。話題中心無非是勸說索爾一起對姐妹倆施予援手,談話風格秉持著他慣有的那套歪論。

  索爾不時翻轉烤魚,默默聽著修格斯在那裏手腳並用地胡說八道。

  修格斯強調每一個孤兒都有著各自的處事之道,但每一個孤兒更應該有自己的堅持,既然他答應了蔻維爾要施予援手,那麽他就應該履行約定。

  隻不過說到後麵,即使厚顏如修格斯他自己也編不下去了,訕訕地陷入了沉默。

  畢竟他和索爾心裏都很清楚,隨時隨地毫無負擔地背叛任何人,是每個獨活在世上冷暖自知的孤兒在自己苦難的人生裏必須學會的第一課,所謂遵守約定終究隻是個笑話罷了。

  沉默的間隙,看著火堆對麵索爾那一成不變石頭樣的臭臉,修格斯有些悵然,他覺得說服索爾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回憶起漫天風雪裏蔻維爾看向自己的那雙疲憊的眼睛,修格斯最後往火堆裏扔了一根枯枝,為這場不盡人意的談話劃上了句號,他的語氣裏透著一種另類的堅定。

  “我這樣的年紀,內心熾烈的感情就像蠢蠢欲動的火山一樣,隨時做好了噴發的準備。要我默默看著那些鮮活的美麗黯然凋零,那絕不可能。總之,就是這樣。”

  火山?噴發?

  索爾緊咬牙關,臉色鐵青渾身顫抖,用了極大的毅力才憋住笑沒把口中的麥酒噴到正低頭撥弄火堆的修格斯頭上,假裝的嚴肅也差點功虧一簣。

  幫助蔻維爾姐妹倆這件事,在昨夜索爾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定論。

  隻不過他很想聽聽修格斯會怎樣用他那套歪論來模糊事情的本質,畢竟這也算是整個寒冬裏不可多得的樂趣。

  沒想到這家夥似乎還有成為詩人的潛質,這讓索爾很是震動。

  抬手向身側攤開,索爾對著堆在角落裏已經為數不多的食物偏了偏下巴。

  “所有的存貨都在這裏了,如你所願吧。”

  “你同意了?”修格斯猛然抬頭的目光裏迸射出欣喜。

  “遇到你這種執拗的怪胎,我同不同意有區別嗎?”索爾故作鄙夷地斜視修格斯,嘴角掛著戲謔地笑容。

  “你這家夥,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野獸。”修格斯抬手越過火堆在索爾手臂上錘了一下。

  “……”野獸?索爾無語地翻著白眼。

  像是頭頂的陰霾突然被掀開,剛才還萎靡不振的修格斯瞬間充滿了活力,迫切地將自己心裏早就想好的計劃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修格斯準備把姐妹倆接到井底來一起生活,然後把守著水坑釣魚的重任交給她們,他則和索爾繼續外出搜尋食物,加大搜索的範圍和力度。

  他還說男人理應去麵對更多的風險,承擔更大的責任,並斷言四個人一起生活將會如何如何美好……。

  凝視著喋喋不休的修格斯,索爾突然有些羨慕。

  能在這看不見光的黑暗裏認定某件事並為之狂熱,也算是一種幸福。

  把索爾手裏的烤魚叼走一半以後,修格斯拍著手興奮地站起身,顯然準備第一時間去姐妹倆那裏傳達好消息。

  當修格斯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出口那邊的角落時,索爾的聲音再次傳來。

  “盜賊公會那邊,不要再下手了,神的手不會永遠放在你肩上,再大的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吧。”

  修格斯身影頓了頓,心底泛起早已被遺忘的溫暖,但最終他隻是頭也沒回地向空中擺了擺手,留給索爾一個自認為瀟灑的背影。

  有的人很膽小,習慣躲在秘密和幽默背後,害怕別人一眼看穿他們。

  這世上的麵具有各種各樣。

  玩世不恭,是修格斯的麵具。

  至於自己是何時戴上這個麵具的,修格斯已經忘了。

  回到地麵,修格斯臉上輕快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凝重。

  他內心和索爾一樣清楚,食物短缺的局麵幾乎快要無解了,隻不過索爾在用理智和堅持對抗困境,而他自己則習慣性地把一切都藏在了自己的麵具後麵。

  在當前這個困難時期還要分出食物去照顧姐妹倆,這和拖著索爾一起去死沒什麽區別,可想不到那家夥竟然會答應自己任性的要求,這讓修格斯心底充滿了愧疚。

  值得欣慰的是,索爾終究是個不錯的家夥。

  兩人從最初的敵人,到後麵相互抱著試探和利用的目的,再到現在頗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修格斯把索爾劃為了自己人。

  要在孤兒這個敏感和對一切抱有敵意的特殊群體裏找到一個自己人,這很不容易。

  也許兩人關係能有所改善的最大原因是,他和索爾彼此都是真正孤獨的。

  索爾的孤獨,是一直一個人。而修格斯的孤獨,是越在人群裏,就越孤獨。

  不能再事事拖累索爾了,我必須做點什麽,修格斯這樣對自己說。

  昨夜擁著蔻維爾入睡時修格斯曾經輾轉反側,他暗下決心隻要今天說服了索爾幫助姐妹倆,他就幹一票大的。

  所以即便索爾已經鄭重囑咐他收手,這份決心也未曾改變。

  至於自己為什麽會固執地想要幫助姐妹倆,為什麽會對蔻維爾那麽在意,修格斯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或者,並不是說不清。

  隻不過孤兒別扭的性格讓他們永遠不會主動去承認那些正麵的情緒,比如朋友、感情、或者助人為樂的善良之類。

  因為那些和他們的孤兒信條相悖,必須遠離,否則會讓他們變得脆弱,讓他們本就陰暗的人生更加不自在。

  而如果拋開這些,這個問題自然也就沒有了答案。

  墓地裏依然有骷髏在遊蕩。

  一個渾身墜著積雪的骷髏剛好走到修格斯身邊站住,它微低著頭,兩個空洞的眼窩凝視著地麵上某塊墓碑陷入了沉思,似乎連寒冬也無法阻擋它展開對於人生的思索。

  修格斯偏頭看了它一眼,視線下意識跟隨它向著地麵上的墓碑看去。

  那是一座豎起不久的新墳,墓碑上麵有一行簡單的小字。

  “珍妮,傑克的妻子,死於瘟疫,但其實傑克早已帶走了我的心。”

  修格斯認識一些字,並不是因為他對文字本身抱有多大興趣,隻不過他認為既然立誌要做一個出色的盜賊,必須在各個領域和公會裏那些冒著傻氣的鄉下盜賊拉開距離。

  凝視著墓碑上的小字,修格斯心裏隱約泛起一絲疑惑。

  他皺著眉頭走了幾步,終於在墓地角落裏找到了另一座被積雪埋沒大半的舊墓。

  碑麵因為承受不住歲月的腳步早已爬滿龜裂,一些腐葉和幹枯的藤蔓卡在縫隙裏,上麵同樣有一行小字。

  “這裏睡著傑克,死於熱寒。另外,謝絕鮮花,除非是我老婆珍妮送的。”

  修格斯無聲地笑了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隻是又想起了蔻維爾那雙風雪裏的眼睛。

  其實修格斯之前曾經不止一次遇到過蔻維爾,起初他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隻是作為黑暗裏一個合格的獵人,遠遠綴在對方身後。

  默默看著她在黑暗裏小心翼翼地搜尋摸索,看著她在積雪裏滑倒,看著她盤起的長發因為攀爬而散落下來,在及腰處晃動。

  有時候,修格斯也會悄然接近,隔著一塊門板感受她的氣息。

  修格斯自己也說不清,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原本遍布整個小鎮的搜索範圍開始莫名地縮小,老是不由自主的在富人區邊緣這片打轉。

  每次修格斯遇到她,她的搜尋或多或少總會有所收獲,然後她會因為那些小發現而在黑暗裏揮舞著拳頭,發出些孩子般壓低聲音的歡呼,隻不過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些零散食物其實是修格斯提前放置好的。

  她似乎還很精明,總是在回程的路上走走停停,利用一些拐彎和加速去甩掉她假想中的敵人。

  雖然修格斯知道她的落腳地,卻並不是經常能見到她。有時三五天,有時一周也難遇到一次,有時則是另一個女孩,也許是她的姐妹。

  她出門的時間、路線、概率總是難以把握,後來修格斯終於下定決心,製造了一次偶遇,從而知道了她的名字。

  為了接近蔻維爾,用食物交換身體這種卑鄙借口顯然上不了台麵,修格斯為此很是鄙夷自己。

  但他實在不想再糾結下去了,自己的盜賊之名快要因為這種優柔寡斷而哭泣了。

  於是修格斯決定回到自己一貫的風格裏,交換就交換,先把她變成我的女人,再把命給她,就這樣吧。

  不知道她最後會不會恨我。

  修格斯笨拙而執拗地為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也在敏感的心裏埋下了希冀。

  這件事他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包括索爾,在他眼裏索爾那種石頭怪對感情肯定也是一竅不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