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外
作者:黑衣守墓人      更新:2020-05-20 00:27      字數:4199
  如今再次踏入藥劑店,這裏比起自己幾個月前離開時並沒有太大改變。

  空氣裏彌漫著那種長期熬煮藥草後所特有的淡淡腐臭味,牆角傳來老鼠們的竊竊私語。索爾轉動視野在店內大致環視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任何人。

  店鋪內部格局是一個縱深的長方形,擺設簡單。

  中間留有足夠的過道,左手邊是一個落滿灰塵的老舊櫃台,台麵上孤零零的剩著個小巧的鐵質燭台。櫃台後豎著個用於陳列藥劑的置物架,時至今日貨架上那些顏色不一的藥劑早已不見了蹤影。

  右手邊一個古舊的書架貼牆而立,書架前有一張矮桌,一個低靠的小圓凳。

  矮桌上倒著些提煉工具,幾本藥劑學相關的書籍散落在地麵,顯然掠奪者們曾經不止一次光顧過這裏。

  較為顯眼的是書架側麵空曠處的地麵上支著一口圓鼓鼓的用於熬煮草藥的黑色大鐵鍋,讓整個空間多了些充實感。

  索爾徑直繞到櫃台後麵,半蹲著身體伸直手臂向櫃台裏看不見的某處摸去。

  片刻後,他從櫃台中空的夾層裏摸出一小個暗灰色蠟封的沙棉紙包,紙包的紙質因為浸泡過血芙蘭花液略微有些泛黃,但當中的東西仍然保存得很好。

  索爾用手掂了掂,然後神色複雜地將紙包收入懷中。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明明如今已經自身難保到了這個地步,可在自己日漸荒蕪的心裏卻仍然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

  不過如果說一定要在這場苦難裏找點什麽精神支撐。

  複仇,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至於複仇的對象,索爾希望也相信她還活著。

  在櫃台底麵的台板上,索爾搜集到了小半捧混在灰塵裏的鹽,又在台板角落裏找到一個幹癟的布口袋,其中竟然還剩有大半捧尖葉蘿的種子。

  連同櫃台上的小燭台和那幾本散落在地的書籍,索爾將所有能搜集到的東西一股腦塞進自己身後鬥篷的兜帽裏。

  站在房間中央,扔了幾顆尖葉蘿種子在嘴裏細致地咀嚼,感受著那略含水分和腥澀像吃沙豆般的口感,索爾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這讓他有些心神不寧。

  皺眉思索了片刻,索爾輕輕一拳砸在掌心。

  對了,是老鼠,從剛才起他就一直聽見那些小家夥們聚在某個牆角裏交頭接耳。

  那些頻繁出沒於下水道和廢墟堆裏的小東西狡猾而迅速,總是比人類更擅長找到食物。

  索爾反手從兜帽裏抽出燭台握住支架,燭台的底座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形鐵質托盤,他很有把握用托盤砸扁幾個小家夥,這樣自己也許還能有一頓晚餐。

  隨著距離拉近,黑暗視野慢慢向牆角覆蓋過去,索爾驚喜地發現那些小東西並沒有驚慌奔逃。

  它們正以奇怪而滑稽的姿勢仰著尖腦袋蹲坐在地麵上,看起來就像一排正在等待哺乳的豬仔。

  在大概三步的距離上,索爾終於漸漸看清,它們正仰頭啃噬著一具橫躺在地麵的人類屍體。

  確切地說,那具屍體已經被啃噬得隻剩下了骨架,上麵爬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蟲子。

  大部分血肉和內髒早已不知所蹤,隻剩零星的碎肉粘連在骨架上。暴凸的肋骨張開,向著四麵空中淩亂的齜展,看上去就像荒野裏隨處綻放的荊棘。

  雖然心裏已經隱約有了某種預感,但索爾還是沒忍住偏了偏視線。

  果然在離那具骨架不遠的地方,他又看見了一個孤零零的腦袋。

  從那殘留著牙印僅剩的小半張臉皮和半禿的白發上,索爾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小鎮上唯一的藥劑師老巴迪摩爾。

  一隻髒毛老鼠已經啃掉了他的眼睛,正從頭顱的半邊眼窩裏探出大半個毛茸茸的身體,似乎在向地麵上的同伴們嘰喳地炫耀著自己又有了新的發現。

  整個頭顱並沒有隨意

  地滾落一邊,而是像剛從地麵上長出來一樣,詭異又恰好地平放著,似乎正在用那兩個深黑空洞的眼窩注視著自己。

  沉默著和那個頭顱對視了片刻,索爾不由自主地猛然顫栗起來,然後狼狽地衝出店鋪鑽進旁邊一條巷道裏。

  以往索爾曾多次參與過修道院埋葬屍體的勞作,饑荒後在巷道裏遊蕩時也經常能遇見一些殘破的屍骸和骨頭堆,可以說一般的場景其實已經很難動搖他的意誌。

  不過,當你看見一個還算熟悉的人被別人分食後像堆垃圾一樣遺棄在牆角時,恐懼顯然又會到達新的高度。

  現在支配索爾的是另一種情緒,他覺得自己這一生也許都不會再有吃老鼠的勇氣了。扶著巷道牆壁,索爾把嘴捂在鬥篷袖子裏不停地幹嘔。

  看來在老巴迪摩爾被人分食後,螞蟻和老鼠又成了第二批光顧的客人,而自己隻是無意中闖入了它們的盛宴。

  至於自己一開始進入藥劑店聞到的臭味,那其實是屍體腐爛的氣味,就算以往熬煮藥草的味道有些古怪,幾個月過去也早就該消散了。

  各種被忽略的細節和聯想在腦海裏放大,強硬地盤旋,讓索爾開始奢侈地嘔吐,倒出了胃裏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存貨,而且似乎還不準備停止。

  這種感覺糟透了,明明腹中已經空空如也,可你卻還想把整個胃給吐出來。

  過了好一會,索爾才虛弱地擦了擦嘴。

  就在他扶著牆壁向巷道口疲倦地移動時,主街道上的黑暗裏突然傳來了誰的腳步聲。

  最初隱約地,然後漸漸清晰。

  索爾像是瞬間被凍結一樣凝固在原地,臉上的虛弱也因為驟然的緊繃而消失不見。然後他以背抵牆,雙手自身體兩側按住牆麵,整個人無聲而快速的順勢下滑癱坐在地麵上。

  黑暗中想要‘看見’某個人並不容易,在沒有照明的情況下,整個世界隻有黑暗的背景和‘冥視’的灰暗視野兩種顏色。如果對方靜止不動,你隻能先依靠對方的輪廓作出大致判斷,然後要貼近到很近的距離才能驗證自己的猜測。

  索爾不確定對方是否發現了自己,畢竟他剛才從藥劑店裏慌亂地衝出來那一刻完全忘記了戒備。

  但此時雙方相隔的距離肯定超過了彼此的黑暗視野,這意味著那腳步聲如果想要靠近自己,肯定會從主街道轉進巷道裏來。

  以索爾自己總結的生存經驗來看,在黑暗裏遇到突發情況時,盲目奔逃或者貿然接近某個未知目標都是極不明智的。

  所以此刻癱坐在地麵的他瞬間變成了一個餓死的小流浪漢,那失去生命力的腦袋向一邊耷拉著,自然而恰好的麵向主街道方向。

  隻是可惜這個倉促的偽裝仍然有著不小的破綻,因為周圍沒有飛舞的蠅蟲圍繞自己。

  無邊的黑暗裏,整個世界壓抑而沉重。

  索爾低垂的目光從微微留縫的眼睛裏刺出,緊緊地釘在自己的黑暗視野邊緣,身側看似自然垂落的右手微微顫抖著,手指骨節已經因為用力握緊匕首而變得蒼白。

  如今還敢在街麵上遊蕩的肯定不會是什麽泛泛之輩,索爾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在等待對方靠近的那個時刻。

  也許一個孩子的攻擊對於對方而言隻是個笑話,但那是自己唯一先手的機會。

  那腳步聲並不重,時走時慢,偶爾稍顯遲疑,聽起來像是在戒備著什麽,當然也可能對方隻是剛吃了自己的朋友出來散散步而已。

  自始至終,索爾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看見了誰,視線因為短時間裏過度集中精力反而有些模糊。不過對方應該沒發現自己,那腳步聲聽起來向著主街道有光亮的那個方向離開了。

  很久沒有在這麽近的距離感覺到同類的動靜了,有些親切,又有些疏離。

  直到周圍的黑暗重歸於安靜,索爾仍然一動不動地靠坐在那裏。

  像他這樣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隻靠幸

  運是活不到今天的。

  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依靠,沒有野狗強壯,沒有成年人殘忍,除了忍受著孤獨小心翼翼地收集點可憐的剩飯,他能做的並不多。

  在這個年紀學會生存既是幸運也是不幸。

  幸運是因為可以靠自己活下去,而不會像那些毫無準備的毛頭小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不幸的是太早直麵死亡,他會被迫長大。耐心、謹慎、陰險、瘋狂…,太多正麵或負麵的情緒也會非自願性的快速成長起來。

  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了風,夾雜著稀疏的雨點,天空裏回蕩起悶雷翻滾的聲音,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索爾慢慢站起身,任風撕扯著鬥篷的衣擺和自己那很久沒有打理過略長的頭發。

  他一直不太喜歡南方這邊的天氣,不過眼前也不算太糟糕,有了這場暴雨的掩護,自己的歸途也會相對安全一些。

  過了一會,風勢越來越迅猛開始在巷道裏橫衝直撞,裹挾著漸漸密集的雨點像小石頭一樣砸在臉上,讓人呼吸都有些困難。

  整個世界突然喧鬧了起來,小鎮終於也不再沉默。

  建築發出不堪重負的搖晃聲,被阻擋的風在擠過縫隙後會發出一些怨魂般的嚎叫。

  該回家了。

  索爾深深吸了口氣,一頭撲進了風雨裏。

  他一邊裹緊身上的衣物一邊快速的奔跑,不再戰戰兢兢,不再吝惜體力。背後兜帽裏若有若無的重量在提醒著他,隻要跑回墓地,今天又是奇跡的一天。

  一路上索爾曾經無數次的回頭,可他沒有看見任何人。

  這樣虛張聲勢或許沒什麽意義,但如果某個雷鳴的時候恰好回頭,他就能看見黑暗天空裏裂過的閃電。

  借著閃電那片刻蒼白的光芒,他可以清晰地看見主街道周邊一些破爛建築的樣子,整個世界也有了淺淡的顏色。

  雖然時間很短,而且隔著雨幕看起來有些費力,但這是整場暴雨裏索爾最喜歡的部分。

  那一刻大地一片光明,一切都不再躲躲藏藏。那種視線可以自由延伸穿透很遠的感覺,讓索爾確信自己還活著,而這個世界也沒有死去。

  直接穿過修道院正門回到墓地,索爾在一塊寬大的墓碑後麵躲藏了片刻,沒有發現尾隨者,他才下到枯井之中。

  剛脫下濕透的鬥篷晾在空曠處,井底黑暗的角落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啪…啪啪…”

  似乎有誰站在那裏拍手,在寂靜空曠的井底聽起來無比清晰。

  意外之所以稱為意外,往往是因為它總是於突兀的時間發生於某個難以預料的地方,比如現在。

  看來世事終究還是為自己準備了足夠多的凶險。

  一小段有些難熬的沉默過後,索爾猛然疾速奔跑,緊握匕首向那個角落全力刺了出去,沒有太多的猶豫和慌亂,也不再謹慎和盤算。

  誰在那裏都不重要了,索爾很清楚自己除了生命外其實並沒有太多可以失去的。

  如果連最後這處遮風擋雨的容身之地都無法保住,那麽就算自己此刻能夠僥幸逃脫,回到之前那種睡墓穴的流浪生活,在不久後即將到來的寒冬裏,自己也隻會是路邊的一具屍體。

  結局,其實並沒有多少區別。

  匕首結實地刺在了粗糙的井壁上,在黑暗裏蹭出幾點火星。

  視野覆蓋過去的瞬間,索爾並沒有在空蕩蕩的角落裏看見任何敵人,但他顧不上牆壁反作用力帶給手腕的痛楚,仍然固執地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再次揮出武器。

  匕首毫無阻礙的在逼仄的角落裏劃出一個半圓,顯然,也沒有什麽高明的刺客或者盜賊用隱形術躲在這裏。

  就在索爾臉上浮起巨大的疑惑時。

  “啪……”

  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這次似乎就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