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今的小鎮
作者:黑衣守墓人      更新:2020-05-20 00:27      字數:4555
  憑借著往日的記憶,索爾謹慎地穿行在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巷道中。

  他微低著頭,寬大的兜帽下隻露出半個鼻子和微微抿緊的嘴角,藏在鬥篷下的雙手緊握著腰袢的匕首,以確保遭遇突發情況時自己可以第一時間亮出武器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這讓索爾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神秘,既像一個高深莫測的魔法師,又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正走向神的指引。

  巷道並不是單一的直線,時寬時窄時而蜿蜒,偶爾也有交叉的路口。

  以前除了殺人和搶奪這類常見的小事,關於這些巷道總是流傳著各種奇怪傳聞。

  有的說某灘垃圾下麵埋藏著成堆的金幣,也有的說巷道深處時常會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哭泣,但那似乎並不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

  在索爾有限的印象裏,這些巷道中總是蜷縮著一些衣衫襤褸的窮人,不時還能看見某個粗獷的男人把談攏了價格的女人頂在牆上。

  偶爾也會有某人躲在黑暗中,趁仇人路過時突然跳出來用早已準備好的破口袋套住對方的頭,然後從容地用鐵匠錘把對方的腦袋敲打成自己滿意的形狀。

  饑荒後的今天,這些人都消失了。

  巷道裏的空氣汙穢不堪,飄散著糞便和腐爛的氣味。

  隨著腳步遷移,不停有東西進入索爾的視野。

  牆角的破爛瓦罐,開裂的漿洗盆,成灘的積水和垃圾,或者某具蠅蟲亂飛的倒斃屍體。

  在灰暗底色的視野裏這些東西並不清晰,起初看起來隻是一團團模糊的黑影,往往需要靠近到三四步左右的距離才能看清大致輪廓。

  索爾沒有集中精力去分辨看到的每一樣東西,而是更專注於豎起耳朵捕捉各種聲音。以往的經驗告訴他,這種環境下聽覺也許比視野更為可靠。

  黑暗裏時而會傳來各種細碎的聲響,幻聽般忽遠忽近,似乎是啃噬聲,又像是什麽東西在地麵上拖曳的摩擦。仔細去聽,卻隻剩令人壓抑的安靜。

  外出搜尋最累的其實不是路程,而是精神壓力的承受。

  每次獨行在黑暗中,心髒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躁動狀態,仿佛隨時想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又或者找不到出路般在胸膛裏亂竄。

  當周圍的寂靜像海潮一樣將自己淹沒,索爾總感覺在自己經過之後,身後的黑暗裏會亮起無數雙猩紅的眼睛,有什麽東西正隨時準備撲上來,用最新的方法犯下最古老的罪。

  無法遏製的幻覺和自我暗示讓精神始終像緊繃的弓弦一樣,隨時可能斷裂。

  “!”

  一道模糊的黑影突然從索爾視野裏飛速掠過,無聲無息,轉瞬即逝。

  索爾整個人猛然顫抖了一下,驚懼的同時飛快亮出匕首斜在身前,慌亂中還把心愛的鬥篷割出了一道缺口。

  這突如其來的一瞬讓他感覺自己剛才還在亂跳的心髒仿佛驟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捕獲、攥緊、差點捏爆。

  “……該死的家夥!”

  一段令人窒息的原地等待後,索爾在心底狠狠咒罵了一聲,慢慢從雕塑般的僵硬裏鬆懈下來。

  狗總是喜歡通過吠叫來表達自己的情緒,這讓它們在饑荒來臨後就像沒穿衣服的美女一樣引人注目。

  如今灰幕鎮大部分的狗都進了別人的肚子,但毫無疑問,肯定還有一些低調的貓活了下來。

  剛才顯然就是一隻貓,而且從它依然矯健的身姿看來那家夥似乎過得不錯。

  就在索爾擦了擦冷汗準備繼續前行的時候,他突然驚駭地瞪大眼睛,猛然一把捂住了自己下意識張開的嘴,整個人有些顫栗。

  前方地麵上,一灘黑影正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橫穿過索爾的視野,片刻後沒入了巷道一側的牆壁之中。

  那黑影看起來就像是地麵上一灘肮髒的積水,表麵不時泛起波浪,無聲無息聳動著前進,最終穿透牆壁消失不見。

  ……!?那是什麽鬼東西?能像幽靈一樣穿越牆壁?荒野裏的怪物跑到鎮上來了?它在追趕那隻貓?它發現我了沒有?

  瞬間有無數問題在意識裏蹦跳,但索爾貧乏的閱曆注定無可解答這詭異的一幕,甚至連想找出一種貼合自己認知的說法都無能為力。

  饑荒以來每次出門時索爾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防備同類上,他一直認為如今最大的危險來自於同類。

  此刻站在黑暗裏索爾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也許今天不是個好日子,自己容身的那口枯井仿佛在身後發出了溫暖的呼喚,讓他有種想馬上扭頭逃回去的衝動。

  可惜索爾知道自己早已經沒有了退縮的資本,如果今天再找不到食物……,不論前方黑暗裏有什麽,結局其實是一樣的,無非是死亡方式不同而已。

  悲哀地笑了笑,他扯緊兜帽再次邁開了腳步。

  一路有驚無險走走停停,終於穿透巷道的盡頭,踏上了主街道。

  這時身後某個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那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撕裂般的音調似乎是女人,也或者是男人,但更像一隻怪鳥突然被捏住屁股後受驚所發出的嘶鳴,在寂靜的小鎮上空拉扯出一連串空洞的回音。

  索爾默然往來路回了回頭。

  身後的黑暗依然無邊無際,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明天。

  人們像螞蟻一樣在黑暗裏盲目行走,誰遇到誰,隻是運氣。

  ——————

  一麵鏽蝕的告示牌孤零零地豎在主街道岔路口,黑暗裏看去仿佛一塊寂寞的墓碑。

  這裏曾經很熱鬧,各色人等圍繞在此。

  安定時期,護民官會在告示牌上發布一些灰幕鎮的重要事項,各公會則會在此張貼招募事宜,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各勢力自己內部解決不了但卻報酬豐厚的風險委托。

  索爾像個幽靈一樣默默從告示牌下飄過。

  順著主街道繼續向前,就能進入灰幕鎮北區。

  所謂的主街道其實隻是一條常見的泥濘土路,不論雨天還是幹燥的季節,坑窪的路麵上終日淤積著一灘灘肮髒的積水。菜葉和垃圾在積水裏浸泡腐敗後,會發出下水道一樣的氣味。

  即便如此,這條街道仍然是灰幕鎮最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除了較為寬敞外,它幾乎貫穿了整個小鎮,街道兩端一直延伸到南北盡頭。

  灰幕鎮大致劃分為南北兩片區域。

  富人和商鋪大多集中於北區,南麵則是貧民的苦窯。

  饑荒來臨後,北區街道兩邊的店鋪成了掠奪者們最先光顧的地方。

  在那些靠實力說話的場合,索爾連圍觀的資格都沒有,所以他一直隻敢在南邊的貧民區遊蕩,直到幾個月後的今天才敢悄悄來北區碰碰運氣。

  和預想中差不多,如今整條主街道空曠而冷清,沿途的一些店鋪早已被砸開。

  搜索了兩家店鋪一無所獲,索爾並沒有太過沮喪。實際上他自己也不抱太多期待,如今大部分食物早已腐壞或者徹底變質無法食用,一切都是運氣。

  真正的壞消息是索爾開始感到自己意識裏的眩暈有所加重,身體也開始不受控製的小幅度抽搐搖晃,心跳的律動聲在腦海裏被成倍放大,耳邊像有人拿著戰鼓在敲。

  從長久抵抗饑餓的鬥爭經驗來看,索爾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吃點什麽,隨時都可能會暈過去,然後也許就沒有然後了。

  在一座門戶洞開的民宅裏,索爾終於找到了兩片爬滿螞蟻的地瓜幹。

  這種經過風幹處理的劣質粗糧可以存放很久,也便於佐餐,很受窮人歡迎。

  它們就安靜地躺在一張小圓桌旁邊的地板上,也許正是這種出人意料的張揚讓它們在黑暗裏逃過了一次次搜尋。如果不是湊近觀察小圓桌上幾盤變質的剩菜時無意中踩了一腳,索爾也不會發現它們。

  麵對近在咫尺的食物,饑餓仿佛一隻隨時想要破體而出的猛獸。

  索爾飛快拂去表麵的灰塵和蟲子然後迫不及待地狠狠撕咬了一口,但食物入口後,他又盡量放慢了咀嚼速度,以免被早已喪失水分的食物噎到,或者因為太過猛烈的吞咽損傷到自己的胃。

  消滅完這點可憐的雜糧,體內更劇烈的饑餓被引燃。

  索爾神情有些猙獰,極力壓製著心底那種想要吞噬一切的衝動,拔掉水袋的塞子猛灌了幾口水後,稍作休息的他重新回到了街道上。

  隔著空曠的街麵遠遠看去,可以看見北區的黑暗裏浮動著數點燈火。

  其實索爾一直都知道,

  隻要走到那片透著光亮的區域,就能找到活人。

  當中有一處肯定是鎮長埃爾頓的宅邸。

  從瘟疫一開始,這個精明的老惡棍就聚集了大批惡毒的傭兵盤踞在自己的居所四周,用於對付任何敢於靠近或者心懷覬覦的窮人。

  還有一處肯定是“金薔薇”酒館。

  那裏聚集著一些真正的狠人,強壯的流浪漢,隨時準備擰下別人腦袋的瘋子。

  當然,還有善於逢迎的妖豔妓?女,似乎任何時期,她們都能活得很好。

  除了這些明麵上的勢力,索爾知道那片光亮裏還隱藏著一些別的存在。

  比如傭兵公會、劍士公會、一些小鎮上頗具實力的家族、或者在黑暗裏如魚得水的盜賊團體之類。

  任何時期,武力總是能讓他們占有更多的資源,支撐得更久。而劍盾在手,他們也從不畏懼任何武裝勢力。

  對於索爾那邊是另一個世界,和自己沒什麽關係。

  雖然饑餓和死亡往往更眷顧窮人,可惜他連窮人都算不上。

  索爾知道自己還沒有幸運到遇見好人的地步,也沒有絲毫把握在那些滿滿的惡意裏周旋,所以他寧願用自己的方式掙紮著死去,也不會把性命交到那些瘋子手裏。

  甩了甩腦袋,感覺又能支撐著再走一段,索爾心底突然冒出一個有些大膽的念頭。

  他佇立在黑暗中向那片光亮區域遠遠凝視了片刻,然後開始沿途一邊搜索一邊向著那片區域小心翼翼地靠近。

  在主街道尾段的一間店鋪門口,索爾停了下來,此處離那片亮著燈火的區域已經不遠。

  這很像冒險跑到巨龍的巢穴·門口采藥草,要麽你吃掉藥草,要麽巨龍吃掉你。

  眼前這間店鋪的大門早已不知去向,黑漆漆的門洞像一張饑餓裂開的嘴。

  略微仰起頭,可以看見門楣邊粗糙的砂岩牆壁上伸出了半截鐵棍,上麵掛著一個畫有藥劑瓶子的鏽跡鐵牌,就像一麵破爛的旗幟,不時在風的拱動下發出些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顯然,這裏曾是一家藥劑店。

  每一年,修道院都會把年齡稍大的孤兒們趕到鎮上,為各家店鋪打下手。

  名義上是為了孤兒們能學到一些離開修道院後安身立命的手藝,實際上孤兒們的報酬全都進了聖職者的腰包。

  瘟疫前,索爾是這家藥劑店的學徒。說是學徒,其實和雜役差不多。

  店主是一個名為巴迪摩爾的老頭,一臉深深的皺紋寫滿了狡詐和冷漠。

  他總是安靜地坐在櫃台後麵冷眼注視著每一個走進店鋪的人,直到對方提出一個大致令他滿意的價格,那蒼老難看的嘴角才會彎起一道陰鬱無聲地冷笑。

  以前灰幕鎮這種偏僻的鄉下地方並沒有真正的藥劑師。

  冒險者們如果受了過重的傷,要麽躺在荒野裏慢慢等死,要麽掙紮著回到小鎮上被一些自稱治療者的騙子哄騙著吃下一些雜草。

  老巴迪摩爾來到小鎮以後,這種狀況才逐漸得以改觀。

  這導致了藥劑店的生意總是人來人往,而輕易也不會有人招惹巴迪摩爾這個小鎮上唯一的藥劑師,哪怕他看起來隻是一個弱不禁風的老混蛋。

  老家夥很少說話,除了支使索爾從事各種勞作外,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索爾。

  就算有,也隻是在看一條等待剩飯的狗。

  以往每次配製藥劑時,巴迪摩爾都會及時把索爾趕出門去做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每當這時,索爾隻能極力回憶起店裏現有的各種藥草和成品藥劑的存貨量,再把稍後藥草材料的消耗量和貨架上新出現的藥劑結合比對,然後把結果默默在心底分析牢記。

  當然藥劑學肯定不是憑借一點小聰明就能掌握的,就算大致猜到了調配某種藥劑所需的藥草種類,在藥草的提煉和汁液配比方麵也還需要無數次的嚐試摸索。

  一切都還需要時間。

  對於索爾而言,如果能夠涉足藥劑學領域,哪怕隻是學會點皮毛,對於自己今後在這苦難的世道裏活下去肯定會多出一些把握。

  可惜後來突然暴發的瘟疫打亂了索爾的計劃,他才不得不回到了修道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