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四章 雪墓小徑
作者:嵐德鯗      更新:2020-06-25 07:05      字數:2213
  天井頂點的墜星碑點亮,通往聖地源流山的大門開啟,鹿正康向前,穿過長廊卻邁入了明晃晃的天光裏,入目卻也是極深的風雪。

  這是山麓地帶,前幾次似乎沒有這麽多積雪的。好冷,鹿正康胸前符文的熱量一下子就消散了,剝奪了,泯滅了,吹熄了,冷冰冰的,迎麵好大的風啊,他幾乎要被吹了一個跟頭,鹿正康弓著腰,紅袍子在顫抖,符文的光亮還不如雪地的天光反射,一片白、冷,堅硬山石、山壁,散亂著墜星者的墓碑,散亂著長柱,散亂著散亂,散亂又被風雪掩埋,坍圮的廢墟蓋著冷酷的遮羞布,除了叫人徹底絕望於其死寂之外,似乎並沒有讓人對曆史有所懷戀。

  鹿正康對這樣的景象並不陌生,他權當自己是一個平凡人,要麵對這樣的極寒罷了。既然是一個平凡人,往昔的力量權柄都不值得再誇耀。

  堅定朝聖的信念。就像往常的那麽多次一樣。

  反正等到風雪滿身,他的思維凝固時,除了朝聖,一切都不會留存。

  順著山坡攀爬,雪堆裏曾倒伏一個個墜星者,他們的屍骸,那些紅綢布,一簇一簇從地下鑽出,被風雪凝固,就像是凍結的篝火。

  鹿正康才走了兩步,背後流蘇的馬納就已經燃燒殆盡,他感到極寒滲入自己的星魂。他努力朝著那些凍結的綢布裏鑽,符文點亮這些綢布這是解凍了一些罷了,綢布發出來的光僅僅能溫暖鹿正康的袍子,就像是讓冬日雲翳後的太陽稍稍烤炙的薄毯。

  寒冷是死亡和遺忘的形體:是緣住,是結局。鹿正康不想在終點前迎來結局。

  他在一個布堆裏蜷了一會兒,胡亂的回憶就泛上來。

  沒有什麽具體的片段,倒是有一些故人的麵孔,很快也消失了,就像是在水渠涓流上散亂的碎紙屑,水麵破碎的曲流上起伏一些繽紛的彩紙片,溫軟的春光喑啞在水渠裏,光與液態,水汽和百味的氣息,風與靜謐的聲音,鹿正康忘不卻的是童年殘留的一些無意義的片段。

  噫,他胡為乎來哉

  鹿正康忘卻了自己來的目的,他心裏還記得自己有目的地這就是麵對這樣代表遺忘的風雪時,唯一能殘餘的意誌,就像是他漸漸被霜覆蓋的紅袍一樣,他的過往封凍住了,他的符文也懨懨的,身為鹿正康的他,隻有一個前行的念頭,可具體是為了什麽,他沒有想法,旅途是有慣性的,墜星者們為了不同的目的踏上旅途,可在接近終點的時候,身心俱疲的時候,隻有一個前進的念頭,隻有一個登頂的念頭,隻有一個有始有終的念頭,這時候的旅人,是不理智的,理智本就是悖論,在旅途中,保持理智是最不理智的。

  鹿正康抖擻了一下身體,鳴唱一聲:鹿。

  他想借此來加強對自我的認知。都快凍壞腦子了本來魂魄也沒有腦子,可他不能連自己叫什麽都忘記。

  背後忽得有一聲輕鳴:悅。

  鹿正康有些吃驚得轉身望,背後聖水天井的大門前,坡道上小跑過來一個紅袍的同伴,他接連不斷地鳴響:悅。

  同伴跑到近前,身上也沾滿了風雪,他不斷鳴唱,溫暖的光沐浴著鹿正康,叫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假如有口能言,鹿正康一定會寒暄道:源流山變冷了呢。

  往常也冷,曾經也冷,但現在是越來越冷,雪也厚了許多。

  這是兩座山崖間的裂穀,風從這裏經過,很快,很凶,鹿正康就像是一塊濕噠噠的毛氈子,不知不覺就凍梆硬了,如果他繼續沉溺在紅綢堆裏虛假的溫暖,那就會慢慢死去。

  悅來的恰好,就像大救星。

  同伴互相鳴唱的光多少驅散了這裏的寒氣,他們並肩前行,之前也沒有見過麵,就這樣簡簡單單遇上了就一起結伴。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新朋友,這讓鹿正康多少有些慰藉,看來墜星者總數還不少嘛。

  可他又有些擔心從前遇到過的同伴現在出了差錯,應該不會吧,鹿正康心裏想著,自己從前遇到過誰這樣去回憶時,反倒是一片空白,他的思緒就像是這地上的積雪了,鬆軟,看著很豐厚,可淺淡到有些空虛。

  前麵山隙吹來疾風,鹿正康與悅被吹得翻跟頭,他們急忙躲在散亂的石碑後,待強風止息再繼續向前。風是一直在吹的,區別無非是強弱罷了。頂風行走近乎是漂流,仿佛軀殼和魂魄沒有重量了,任憑這風把他的過去剝奪了。

  噫,他其實有過去嗎那些所謂的過去,也就是夢吧和夢有區別嗎發生在一粒砂,一片雪裏宇宙的故事,豈不如夢一樣墜星者也有夢嗎

  悅不斷鳴唱。

  鹿正康總是走神。

  又是大風,鹿正康猝不及防又翻滾回去,悅急忙從石碑後跑過來,他自己也被風掀飛了。

  他們兩個紅袍狼狽地在雪地上像兩坨風滾草,鹿正康鳴唱一聲,努力坐起身來,悅在他前麵,白成一坨,站起來抖了抖,低低鳴叫兩聲,還是很元氣滿滿的樣子。

  悅比鹿正康堅定許多,他的符文熱乎乎的,小太陽似的。

  可能真的是上不得台麵,鹿正康頗有些灰溜溜的,他全然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的啦,就是要登頂罷了。凍死也要登頂。至於源流山上有什麽,到了就看到了。

  他們還是互相鳴唱給彼此供暖,就像是擊鼓傳花,附和著,用心發出聲響,這樣空靈的叫喊,連山都無有回音,隻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響。

  該是這樣堅決的,該是這樣靜謐的,隻要記得自己的名,向緣流之地呼喚自己的名,就像無數次從他人口中聽聞到的那樣,讓自己這個空洞的魂魄記得一個名。讓數字嵌入函數,讓血肉嵌入骨骼,讓符號嵌入順序,假如沒有名與形式,他們什麽也不是,與砂與雪沒有區別。

  他們從前方山體裂口中慢慢穿行,來到封閉的山坳,各處都是厚綢布,各處是墓碑,這裏埋葬的旅人好多,綢布倒似墳頭草似的,冷卻詼諧,在風中抖擻的模樣,如死者的魂靈輕輕搖擺招手。死也不會安生的,旅人的軀體會腐爛,名字會被遺忘,但還有某種抽象的東西遺留了下來,一直遺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