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作者:
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665
趕走兩個手下的官兒,朱欽相一直端著的沉穩臉色,就如同泄了氣一樣,再次變得有點焦躁起來。
他站起身,在屋裏轉了幾個圈,這間屋子是位於前院的小廳,慣常的用處是巡撫召見各類貴客或者宦場人物,所以布置得極為雅致,靠牆的多寶架上擺滿了古玩趣物,空白處掛了字畫墨寶,桌上還焚了一爐檀香。
香氣繚繞中,朱欽相心神不寧地站定了腳跟,抬起頭,望著房梁發呆。
門口有人探頭,卻是剛才被喚去送信的家人,看朱欽相魂不守舍地在凝視房梁,他遲疑了一陣,方才開口道:“老爺,信交給驛丞了,他答應馬上喂馬,兩刻鍾後就派人啟程,福州到京城三千多裏路程,就算用軍驛,換人換馬日夜不停步,約莫二十天出頭才能送到。”
朱欽相驚了一下,發現是親近的師爺在說話,方才放下心來,這個師爺是跟著他從江西一路起家而來的,若論忠心,自然沒的說,朱欽相可以懷疑任何人,但不會懷疑這位師爺背叛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誤了幾位大人的事,可擔待不起。”朱欽相連聲說道,焦躁的情緒去了一點點,但依舊不肯落座,邁著步子走到窗邊看向外麵的一簇已經泛黃葉的湘妃竹,聲音有些沙啞地低聲道:“老黃,你跟我半輩子了,也有個秀才的功名,將來有什麽打算?”
“打算?”師爺老黃笑了笑,道:“自然是跟著老爺了,老爺去哪兒我去哪兒,這麽多年了,也伺候不了別的主子。”
“嗬,老黃,你還是這麽會說話。”朱欽相也笑了一聲,轉身卻搖起了頭:“你跟著我東奔西走,家裏也不能拉下啊,從你的幾個兒子中間選一個出色的,去浙江商行裏做事吧,先學習怎麽做生意,等會了,就當個掌櫃。”
“嗯?”老黃愕然抬頭,繼而大喜,忙拱手鞠躬:“老爺這是要送我家一場富貴啊,浙江商行的生意是金山銀山一樣,我家小子參進去,將來還不家纏萬貫嗎?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謝什麽,你本有仕途前程,全陪在了我身上,我若不送你一點富貴,心中難安。”朱欽相笑容帶著苦澀,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商行本來隻有朱家子弟有資格進去做掌櫃,你家孩子去了,是破例,叫他好生做,別丟了黃家的臉。”
“那是,那是,若是不中用,他也沒臉呆下去,我一定要督促他的。”老黃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鞠躬作揖像搗蒜一樣。
不過搗了一陣,他回過味來了,眼珠子一轉,臉色就變得凝重,再看朱欽相像憋了一肚子怨仇無處傾訴的樣子,老黃就更覺得不對頭了。
“老爺……是不是京裏出事了?”他猜測道,回頭瞧了一眼門口,再低聲詢問。
“出事?京裏這兩年,出的事還少麽?”朱欽相苦笑道,伸手揉自己的太陽穴:“隻不過……這一次卻是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究竟出什麽事了?”
“你,先看看這個。”
朱欽相從袖袋裏摸出一本冊子,遞給老黃:“這是前兩天從京裏有人帶給我的,如今京城裏已經傳開了這本冊子,都是手抄本。”
“這是?”老黃孤疑地接過,瞄了一眼封皮,就嚇得差點把冊子脫手丟出去:“東林點將錄?!”
“看書名就知道是誰寫的吧?”朱欽相哼聲道:“是閹黨、左副都禦史王紹徽寫的,這家夥真是個人才,竟然效仿《水滸》一百單八將,列了我東林一百單八個人名,若是這冊子落入皇上眼裏,上麵的人就全完了,其心可誅啊!”
“難道還沒入皇上龍眼?”老黃不可思議地問道,他知道,如今閹黨和東林黨鬧得不可開交,正是殺人見血的時候,這本《東林點將錄》搜羅了東林黨一眾大佬,若是按圖索驥,等於一次規模巨大的洗牌。
“說起來可笑,宮裏的內線說,魏閹拿這本書去給皇上看,但皇上不認字,讓他讀,魏閹這廝卻也不認字,自然讀不出來,他尋思若是把《水滸》裏梁山好漢造反的故事講出來,皇上就知道事情嚴重性了,於是他就講了幾個,不料,哈哈哈…..,”朱欽相仿佛想起了什麽可笑的事,板得硬邦邦的臉上,露出幾分真實的笑容來。
“不料怎麽了?”事情說到關鍵處卻斷了,急的老黃抓耳搔腮。
“不料皇上聽了,大喝一聲:痛快!勇哉!”朱欽相說完,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已,在椅子上滾做一團。
老黃聽了,也不禁莞爾,笑道:“魏閹偷雞不成,差點蝕把米,這本書估計是派不上用場了。”
“正是如此,魏閹從宮裏出來,氣得七竅生煙,把王紹徽叫過去罵得狗血淋頭,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確實可笑,閹黨都是些豬狗之輩,愚蠢之極啊。”
兩人捧腹大笑,笑道眼淚都要出來了,良久才停息。
老黃想了想,道:“既是如此,老爺發什麽愁呢?這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這事是好笑,我愁的不是這個。”朱欽相歎口氣,從大笑中瞬間進入了憂慮模式,他指著老黃手裏的冊子道:“你翻翻,裏麵有沒有我的名字?”
老黃立馬將冊子顛來倒去的看,看了兩三遍,篤定地答道:“沒有老爺的名字。”
“我愁的,就是這個。”朱欽相接二連三地歎息:“上頭連南京的小小禦史和給事中都榜上有名,我這個福建巡撫、正三品的大員卻榜上無名,若是那些正人君子看了,會怎麽瞧我?今後我又怎麽抬頭見人?”
“他們會不會以為我投靠了閹黨?會不會以為我為人不齒?我自然問心無愧,但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
麵對朱欽相痛心疾首的問句,老黃無言以對。
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從內心來講,老爺大名不在冊子上是難得的幸事,但從朱欽相的角度來講,冊子上無名比有名還要難受。
“這個……”老黃嚅囁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所以我必須向幾位東林老大人表明清白,但我人在福建,距離京城千裏之遙,別的也幫不上忙。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替他們將這邊的家業照看好。”
朱欽相開始摸胡須了,老黃知道,他一摸胡須,就表示有辦法了。
果然,朱欽相接著說道:“幾位老大人,還有我江南士子的家業,在海上的不少,包括我朱家在內,每年通過海上買賣進賬的何止千萬,若是在這上麵立下功勞,我想他們自然不會覺得我朱欽相是外人了。”
“原來老爺送往京城的信裏,說的是這個意思!”老黃跟了朱欽相多年,心靈相通,一聽這話立刻明白了後麵的原委,恍然大悟道:“難怪老爺要下定決心剿滅夷州海盜,原來是為了恢複澎湖航道。”
“其實若不是這回事,也不必跟他們翻臉的,畢竟南居益已經搭好了橋,夷州海盜也很懂事,托人送來了好幾箱珠寶金銀。”朱欽相有些惋惜地說道:“可是這等良機,錯過了再也沒有其他好機會了,隻好拿他們開刀!”
“但是,聽說夷州海盜很是凶悍,老爺要動他們,可要思慮周全。”
“這個我想過了,澎湖海戰打紅毛鬼的真實情形,南居益也跟我交過底,這夥人是很厲害,水師的那些破船爛釘決計不是對手。”
“那……老爺怎麽辦?”老黃很迷惑了。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我們不跟他正麵硬扛,從內部擊破之!”朱欽相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就差手裏拿一柄鵝毛扇了:“我查過了,這個夷州匪首聶塵,原是倭國大海商李旦的手下,李旦死後,他才異軍突起,稱霸一方。”
“但他崛起,並不是順風順水,他和李旦的兒子李國助之間,有莫大的矛盾,李國助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生吞其肉!”
“還有很多大小海匪,也對他深有不滿,此人行事乖張,無所顧忌,仇人大把。”
“於是我在派人過海去跟聶塵洽談的同時,也派人去了搭船去了倭國,秘密和李國助見了麵,商量了由他們糾集各路人馬,出人出船,偷襲聶塵,將其一網打盡的計劃,事成之後,澎湖遊擊的官職就是李國助的,我還可以將夷州一並交給他管理,反正那個蠻夷之地無人在意。”
“這個法子,朝廷不出一文錢,一個兵,一條船,就任由他們打生打死,若是兩敗俱傷,那就更好了,我們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妙哉?哈哈哈!”
老黃聽得眼都直了,把大拇指豎起來你,高高舉在頭頂,大喜道:“老爺這是驅虎吞狼之計,實在太妙了!高,實在是高!”
“更妙的,還在後頭。”朱欽相神秘一笑,湊近老黃:“無論李國助贏還是輸,雙方都將大傷元氣,我可以收編他們,讓他們為我效力,派人控製住這些海匪,假他們之名,行斷海之事。到那個時候,源源不斷的銀子就如潮水般地湧進我的荷包,我就有的是錢,想買什麽官位就買什麽官位,整個江南家裏有海上生意的人都要仰我鼻息,看我臉色做事,老黃,你說好不好?痛快不痛快?!”
“實在太高了~~!”老黃都要破音了,他視線朦朧,仿佛見到了金山銀山就在眼前浮動,那些泛著浪花的潮水帶著金銀的閃亮,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我朱欽相行事,明麵上四平八穩,骨子裏卻傲骨雄心,所以閹黨的人以為我不是東林一派,卻不知,這些蠢貨走了眼。”朱欽相提起閹黨就嗤之以鼻,哼哼有聲:“天下間百無一用,隻有金銀離不得,有錢才有人跟你,才有人肯幫你,這個道理很多人不懂,就連楊漣等前輩都太過迂腐,殊不知靠一身正氣,是做不好事的。”
“所以說,老爺這樣的人物,才是做大事的人。”老黃誇讚道,大拇指一直不肯放下來:“我跟著老爺,真是跟對了人!”
朱欽相受了奉承,不禁哈哈大笑:“不過我唯一有點擔心的,是李國助實力不夠。但是仔細想想,他怎麽說也是李旦的兒子,衣缽至少大頭由他繼承,李家的號召力在海盜當中也很強,振臂一呼應者不說雲集,至少也能涵蓋浙江、福建一帶的海盜吧,得道多助乃兵家取勝之道,再說以有心算無心,這一仗應該立於不敗之地。”
“老爺英明,眼光一向很準,必然是贏定了的!”老黃繼續拍馬屁,把手舉得高高的。
遠在大海另一頭,平戶港外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小離島上,全是礁石和沙子的海灘裏,站著幾個人。
北風呼嘯,寒意刺骨。
“阿嚏!”
裹著毛皮大氅的李國助打了一個噴嚏,鼻子被凍得通紅。
“狗日的,他們來了沒有?”吹了半個時辰的風,李國助的耐心已經快要磨沒了,他衝站在近處一塊大石頭上朝海上一直眺望的劉香喊道:“楊六、楊七這倆兔崽子若是沒有誠意,老子不待見他們了!”
“少東家稍安勿躁,就快來了。”劉香抬頭看看太陽,篤定地答道:“約定的時間已經快過了,他們準來。”
“哼,辦事不力!”李國助嘟囔著,隻覺鼻腔裏堵得慌,於是把身上的大氅又裹緊了一點:“若是我爹在,楊六楊七這等不入流的家夥老子都懶得見他們,而今卻要我在這荒島上等他們,娘的,真是……”
罵罵咧咧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劉香叫道:“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遠遠的水麵上,一片白帆晃蕩,大隊的帆船出現在視野裏,這些船大小都有,新舊不一,大多數都是常見的福船、廣船,桅杆上飄揚的旗號也很雜亂,不過大多數的旗幟上都繡著一個“劉”字。
李國助踏前幾步,鼻孔裏哼了幾下,仿佛是在噴出裏麵的鼻涕,又像是在表達對來者的不屑。
“這倆兄弟帶來的船不少啊,是怕了我嗎?”李國助大刺刺地哂道:“嗬嗬,聞聽我李國助的名頭,這些家夥還是膽寒啊。”
“少東家,他們帶來的船是來跟我們會和的。”劉香不像說出實情來打擊李國助,但不得不這麽說:“他們花了兩個月時間來串聯,好不容易才聚攏了浙東的各路豪強,當然不能散開來等一陣再來聚一次,打鐵趁熱,大家等會坐在一起把話說開了談攏了,過兩天就好動手!”
“這麽說這些日子就要吃我們的了?”李國助老大不高興,憤然道:“那等弄死了姓聶的,我們可要拿大頭!”
“自然我們拿大頭。”劉香附和道:“不過要想拿大頭,可得先拿出實力來,少東家,等下英雄會,可千萬要沉著,那些豪橫的家夥可不是輕易臣服於人的。”
“這個我知道。”李國助把眉毛一挑:“跟我爹這麽些年,怎麽擺平這些家夥我還是知道的。”
他把牙花子磨來磨去,發狠道:“等著吧,姓聶的,老子帶來虎狼之師,又有朝廷當後盾,定要平了你那荒島上的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