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杜卿卿      更新:2020-05-18 02:57      字數:5146
  第60章

  薑綰離去了,屋內很安靜,如水的月輝透過軒窗流進來,傾瀉在地麵上,泛出斑駁的光。

  裴柯立在窗欞旁,身姿頎長,他低下頭看著掌中躺著的明月璫,薄唇輕抿。

  夜色已經很深了,他明日還要動身離去,可此時的他,沒有一丁點兒睡意。

  他的身體是疲憊的,思緒卻越發清醒,薑綰離去時那失落的神色還留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裴柯不由得想起年幼時的往事,若是他的父母猶在,若是他的家族不倒,那他應當也是一個光風霽月的世家郎君,在綻放煙花的那個夜晚,遇到薑綰,然後兩人有了交集。

  可如今的他,沒有光明正大的官職,腰間的劍染上了不少血漬,這樣的他,又怎能配的上薑綰這樣的女郎呢?

  裴柯思緒不禁飄回那一日,裴柯的父親裴錚,乃正五品的步軍都指揮使,十五年前,裴柯不過還是個三歲稚子,那時祁宣帝也還沒有繼位,朝堂一片動蕩。

  幾位皇子奪嫡,他們裴家不幸成了權貴之爭的犧牲品,裴柯的父親死於非命,裴柯的母親悲痛難耐,追隨他父親而去。

  一夕之間,原本和睦親密的家,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他。

  那時的裴柯隻是個三歲的孩童,關於那段往事他並沒有太多的印象,迄今牢牢記在腦海的,便是那滿地刺眼的、殷紅的血漬,他的父親、母親躺在血泊裏麵,緊緊閉著眼。

  那日天氣很好,裴柯的父親裴錚給他做了一把小木劍,男孩子喜歡舞刀弄槍的,裴柯也不例外,哪怕他隻有三歲,裴錚便讓兒子每天早上射二十支箭、紮一刻鍾的馬步,一日也不耽擱。

  他尚年幼,臂力也不足,可即便這樣,他已經可以拉著小弓正中箭靶。

  小小少年郎的裴柯從不叫苦,他也要成為像父親那樣驍勇的將士,日後保家衛國。

  收到父親雕的木劍,小裴柯歡喜極了,嬰兒肥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裏閃著光,小團子的他,有模有樣的在父親麵前比劃著一招一式。

  裴錚麵上帶些欣慰的笑,在一旁糾正著裴柯的動作,“我兒練武是個好苗子,然練武之人最重要的便是持之以恒,待你再大一些,為父便教給你更多的招式,日後柯兒與為父一起,咱們父子倆一同保家衛國。

  “好,柯兒要成為像父親這樣的人。小裴柯握緊拳頭,挺直了腰杆,仰著頭看向裴錚,信誓旦旦的應道。

  不過,裴錚的諾言並沒有實現,那是裴柯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不多時,府上的管家來稟告,有貴人來了裴府,要見裴錚。

  裴錚正了正衣衫,摸了摸裴柯的瓜,“柯兒你先出去玩著,為父要接待客人了。

  裴柯點點頭,出了裴錚的書房,恰好碰上一個玄色錦袍男子,他仰著腦袋打量了那人幾眼,原來這便是管家口中的貴人啊!

  裴柯去了外麵,拿著自己的小木劍與其他同齡的孩童玩耍,直到臨近午時,他才從外麵回來,再次去到書房找尋裴錚。

  裴錚手中的小木劍“砰的一聲落地,他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小小的腦袋一片空白,身子抖的厲害,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地麵上淌著一灘灘血跡,在他心目中如高山一樣偉岸的父親,此時倒在血泊之中,鮮血染頭了他身上的寶藍色衣袍,身子冷冰冰的,麵色蒼白一片,早已沒了呼吸。

  不多時,裴柯的母親也到了,看到此番場景,裴柯的母親悲痛欲絕,泣不成聲。

  裴柯的母親是個有些柔弱的女人,她的日子便是在府上相夫教子、處理好一切事宜,她與裴柯的父親頗是恩愛,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沉痛和打擊,徹底壓垮了這個並不堅強的女人。

  她將裴柯抱在懷裏,親了親他的眉頭,淚水順著她的兩頰不斷的滑下來,好像是不會斷的溪流,“柯兒,你父親就是被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害了,將這件事情忘了,不要想著為你父親報仇,我們得罪不起那些皇子的。你日後照顧好你自己,與你二叔、二嬸生活在一起。母親是個懦弱的人,母親離不開你的父親。

  小小的裴柯感受到母親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伸出手抹去母親麵上的淚,可怎麽也抹不幹淨,他環上母親的脖頸,脆脆的道:“娘,你別哭,有柯兒陪著你。

  裴柯的母親搖搖頭,將他支出去,“柯兒,你去找你二叔過來,娘在這裏等著你。

  裴柯點點頭,“好,娘,你別哭,柯兒很快就會回來的。

  年幼的他,還不太明白什麽是死亡,他隻隱約知道,父親離去了,再也無法將他抱在懷中、握著他的手教他拉弓射箭,他再也感受不到父親溫暖的懷抱了。

  裴柯跑出了屋子,他心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沒走幾步,他轉身又回到書房裏。

  “娘!他瞪大雙眸,極力的朝著書房奔去,在進門的那一刻,溫熱的、殷紅的血漬濺到他腳旁的地麵上。

  他眼睜睜的看著母親拿著刀架在脖子上,躺在了血泊之中,握上父親的手,最終閉上了雙眼。

  “爹,娘,你們醒醒,你們起來看看柯兒呀!

  裴柯跪在他們二人身旁,豆大的淚滴落下來,他喊的嗓子都沙啞了,卻隻等到父親、母親越發冰涼的身體。

  很多年過去了,裴柯已經記不太清那天的事情,然那刺眼的血泊,時時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夜深人靜時,他一閉上眼,便會看到那一灘紅的血跡。

  一夕之間,父親、母親離他而去,殺了裴柯父親的,正是其中奪嫡的一位皇子,權貴滔天,裴柯父母的枉死,在開封城沒有泛起一丁點兒水花。

  反倒是有流言傳出來,給裴柯的父親潑髒水,指責他存有不軌之心、收受賄賂等一係列罪名。

  權勢可以害了人的性命,還可以肆無忌憚的害了一個人的名聲,裴柯的父親即便在黃泉之下,也難得善終。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朝堂奪嫡越發激烈,沒有人關注到裴府兩條人命的逝去,裴家很快便從朝堂上銷聲匿跡了。

  裴柯跟著裴錚的弟弟、也就是他的二叔一起生活,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哪怕是親人,也總會有厭煩的一天。

  自打裴錚離去,裴府少了很多進項,裴柯的二叔、二嬸將好的東西都留給自己兒子,至於裴柯,沒有人在意他是否吃得飽、穿的暖。

  裴柯的二叔拿著裴柯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統統攬進自己的口袋裏,起初他們也是曾真心疼愛過裴柯,可日久天長,親情終究抵不過現實的金銀。

  在裴錚還沒離世的時候,他時常照應自己的這個二弟,日子倒也過得去。可隨著裴錚的枉死,沒有進項,坐吃山空,裴柯的二叔手無縛雞之力,又拉不下臉麵外出謀生,日子過的著實清貧。

  家裏幾個郎君,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手頭稍稍寬鬆點,裴柯的二叔疼自己的孩子還來不及呢,哪還在意裴柯!

  從三歲到十三歲,這十年來,裴柯一直活在一個冷冰冰的世界裏,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的溫度。

  在裴柯十三歲那年,因為一些事情,他離開了二叔家,自己一個人在外謀生。

  從他父親逝去的那一日,他便再也沒有摸過刀劍,縱然學有一身武藝,可在權勢麵前,人的性命不過如畜生一般可憐,辛勤練武、保家衛國,恍若成了一個笑話。

  他的父親對待天子忠心耿耿,當初之所以遇害,也是因著不願與那位奪嫡的皇子同流合汙、裏應外合,最後因此失了性命。

  這一切的一切,對裴柯產生了巨大的衝擊,他不知道活著的意義何在,也不知道公平正義又何在。

  當初那個篤定的說著要保家衛國的小郎君,已經很久沒有敞開心扉的笑過了,再加上二叔、二嬸對他明目張膽的冷漠和嫌棄,裴柯深深封閉著自己的心。

  不去對任何人抱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

  直到有一日,裴柯在街上看見了馬車中的那個人,便是當初謀害他父親的那位皇子,如今成了王爺,這人在奪嫡之中慘敗,如今隻是個不受寵的、沒有什麽實職的王爺。

  他雖隻有匆匆一瞥,可殺父仇人,他永遠都忘不掉。

  殺父之仇,他怎能忘記,他日思夜想的要為父親報仇。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裴柯悄悄跟在馬車後麵,趁那人下車的時候,使計編造了自己的身世,來到那人的麵前,拿出匕首戳在那人心口。

  謀殺當朝王爺,罪不可赦,裴柯被抓進了大理寺的牢獄裏。

  就在他以為自己沒命的時候,是太子祁毓救了他。

  “孤敬佩你父親的忠誠,你若是願意,孤可以將你救出去。

  裴柯冷冷看了一眼長身玉立、龍姿鳳章的祁毓,沒有出聲,他活著的支撐,便是為父親報仇,如今大仇得報,手刃了殺父仇人,是否能洗脫罪名,他並不在意。

  祁毓鄭重的看著他,“你父乃我大祁猛將,孤亦痛心他的遭遇,孤想,你父親若泉下有知,一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你。孤可救你出去,隻要你為孤辦事,孤日後亦可還你父清白。

  裴柯心頭一動,他可以不為自己著想,可他想要洗刷父親頭上莫須有的罪名。

  “好。思忖片刻,裴柯站起身,深邃的眸子看著祁毓,薄唇吐出這一個字。

  打那以後,裴柯便暗中為祁毓辦事。

  他這次受傷,也是因探尋到三皇子的謀客在南陽城招兵買馬,頗有一番動作。

  他以身試險,夜闖進去拿了三皇子與那些謀客的書信往來,這是三皇子的把柄。

  撤退的時候,被三皇子的人發現了,敵多他寡,他一不小心受了傷,躲進獨山山洞裏,最終被薑綰救下。

  “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清冽的月光照進來,拉回了裴柯的思緒。

  他轉身望去,俊逸的麵上有幾分意外,女郎踏著月色朝他走近。

  “綰綰,裴柯低沉醇厚的聲音響起,“你來可有其他事?

  薑綰心怦怦跳的很快,窈窕的身姿在裴柯麵前停下,清透的眸子在月色下愈發明燦,“裴大哥,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將那些話說給你聽。

  “綰綰。裴柯出聲打斷薑綰的話,漆色的眸子直視著她白皙的容顏,若是在理智的情況下,什麽話都不說、將他們兩人這一段時日的相處拋在腦後,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可許是今夜月色太繾綣,又或是心中壓抑的情感再也藏不住,此時的薑綰,不願做一個理智的女郎。

  軟綿的聲音在寧靜的屋中響起,“裴大哥,從小我父親、母親便教導我要勇敢,勇敢的麵對未知的困境,也要勇敢的麵對心中所想。

  濃長的睫毛翹動,薑綰麵上有些羞意,但更多的是坦然,“此去一別,不知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裴大哥,我若是今夜不將心裏話告訴你,可能往後都會留有遺憾吧。

  銀輝籠罩在薑綰周身,閃著瑩潤的光華,一雙水眸盈盈看著裴柯,“你救了我兩次,我不知你的家世、不知你的一切,可我還是控製不住的喜歡你,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裴柯喉結滾動一下,他緊緊攥著掌中的明月璫,眸中盡是薑綰的身影。

  沉默的氣息在兩人之間蔓延,裴柯終是出聲道:“你是個好姑娘,日後會遇到更合適的郎君,會有更好的郎君保護在你的身邊。

  聽著這一番婉拒,薑綰倏然眼眶泛紅,她垂下雙眸,盡力收斂著眸中的淚水。

  過了片刻,她勉強擠出一抹笑,淺淺笑看著裴柯,聲音仍是軟軟糯糯的,“裴大哥,我向你表明心意,不是為了給你增添負擔,也不是想要得到什麽,隻是不甘心就這麽錯過。

  “明日我便不去送你離開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郎中開的藥記得按時吃,記得每日換藥,記得不要再受傷了,若是下一次沒人救你,可怎麽辦呢?你還要多笑一笑,這樣才招女郎的喜歡。日後你再來到南陽城的話,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裴柯一直望著麵前的女郎,女郎和煦的話語,如春風般吹拂過他的心頭,帶來了一片暖意。

  薑綰就像是在日光下綻放的春花,隻要靠近她,其他人也能感受到溫暖。

  “好。裴柯抑製住心頭的紛繁情緒,艱難的道出聲,“對不起,綰綰。

  他無法接受薑綰的情意,薑綰值得更好的郎君,是他配不上她。

  “裴大哥,你無需向我道歉,哪怕你沒有接受我的情意,這也不是你的錯。薑綰看上去沒有什麽失落,而是非常坦然自若。

  她轉身出了裴柯的屋子,關上屋門的那一刻,她看著立著的少年郎君,“裴大哥,再見。

  雕花門闔上的那一刻,薑綰麵上淺淺的笑意消失,清澈的眸子蘊著晶瑩剔透的淚滴,這是她第一次對一個郎君動心,也是第一次主動向一個郎君闡明情意。

  她喜歡裴柯,她想要和裴柯在一起,她怎麽可能不難過呢?

  今夜對裴柯說出這一番心裏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敢,她做不出來死纏爛打的事情,她也不願讓裴柯為難。

  夜更深了,裴柯一直立在那裏,看著關閉得緊緊的屋門,他知道,薑綰不會再去而複返了,她已經和自己道了再見,他們兩人所有的交集,止於今夜了。

  裴柯靜坐一夜,收拾行李的時候,才發現不過在莊子上短短一段時日,薑綰已經為他置辦了這麽多東西,合身的錦袍、錦靴,各種珍貴的藥材,還有趕路的銀票,包括身上穿的衣裳,都是薑綰為他準備的。

  天邊露出第一道光亮的時候,他帶著劍,出了屋門。

  他並沒有急著離去,在薑綰的屋門前滯足,深秋的霧氣氤氳在他的兩鬢,他也毫不在意。

  就這麽過了很久,裴柯轉身離去,薄唇輕輕道:“再見,綰綰。

  薑綰這一夜睡的並不踏實,從裴柯房裏回來,她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睡下,明亮的光線投進帳幔中,她睜開了並沒有多少睡意的雙眸。

  雖然昨夜說了不去為裴柯送行,可這是她喜歡的郎君啊,哪怕他不喜歡自己,可自己還是想親眼看著他離去。

  她匆匆穿好衣衫,去往裴柯的房中,推開門,空無一人,錦被整齊的疊放在床頭,所有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什麽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