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作者:黃裳瑾瑜      更新:2020-05-11 16:47      字數:6092
  “我叫鍾離權,鹹陽人士,我師父那個小道觀在鹹陽城外的羊角山上,這些年連年鬧旱災,百姓度日艱難,我們那小道觀又在深山裏,香火原本就不旺,後來更是慘淡,我師父雖是清修之人,但也要吃飯啊,觀裏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歲數小些的師弟,都是師父撿回來的。觀裏吃不飽,我年紀又大了,師父便叫我下山自謀生路,我在鹹陽混跡了一陣子,也沒有什麽好的生路可尋,便想著來長安碰碰運氣,好歹這裏還有一個認識的人。”

  這叫做鍾離權的漢子,說到這裏打了個飽嗝,他身偉力大,一頓能吃八碗麵,山中小觀的生活必定清苦,張果心裏明鏡一般,隻怕就是因為太能吃,才被師父從觀裏趕走的。

  張果並不揭穿鍾離權,隻問他:“你身上那個舊錢袋從何而來?”

  鍾離權取出錢袋,擱在桌麵上。“是一個人暫時借給我的。”

  張果脫口道:“暫時借給你?怎麽可能!”

  禦城守裏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同樣的錢袋,上麵帶著禦城守標誌,一般人看不懂,在標誌下麵會有每一個人的標記,張果看的清楚,鍾離權手上那個錢袋,下麵角落裏隱藏著的,正是公西子的標記。這錢袋其實並不隻是裝銀兩的,會裝各自的一些靈物,像張果的那隻錢袋裏,裝的就是他那隻脾氣又臭又極其不配合的靈獸。其他人的靈獸皆可隨時釋出,唯獨張果的靈獸,隻敢將它封在袋中,若非不得已,絕不敢輕易放出來,每次放出來都要經曆一場風波,再想將它收回去,簡直就是一場鬥智鬥勇的戰役。

  禦城守的標誌,不僅僅隻是一個標誌那麽簡單,具有特殊法力,但也隻對不周山遺族有效。這錢袋看上去不大,實際上也可算一件法寶,類似乾坤袋,能裝的東西著實不少。所以,錢袋對於每一個禦城守而言,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大家都會往裏麵放自己的收藏,輕易絕對不肯給人,更別提借給禦城守以外的人了。

  見張果分明不信,鍾離權隻得道:“好吧,是我暫時從他那裏借的。”

  張果瞠目結舌:“你偷的?”

  鍾離權覺得刺耳,不滿道:“你幹嘛非要把話說得那麽難聽呢?你不了解當時的情況。”

  張果的眼皮又耷拉下去。“當時什麽情況?”

  鍾離權露出來的大腳趾動了動,麵現回憶的表情:“這件事情,要從一年前講起——”

  鹹陽城外羊角山,乃八百裏秦川腹地,秦嶺的一支分脈,周文華的發祥地,傳說中後稷的誕生地。後稷乃農業始祖,在這裏播種百穀,教民稼穡,開創農耕文化,渭河在這裏流淌千古,用以灌溉農田,但如今鹹陽聞名的,卻是曆代帝王的陵寢。秦皇漢武皆葬於此,大唐的帝王也多將陵墓修建在這一帶,鹹陽城外的山脈,綿延百裏的塋塚,百姓皆言:摩挲高塚臥麒麟。鹹陽城一帶,據說是風水寶地。羊角山,形同兩隻山羊角,山勢奇特,兩隻羊角並非是直的,而是形成相對的彎度,在高處逐漸靠攏,聚攏如同一個半圓,也有人說像個聚寶盆。鍾離權曾經聽師父提起過,活了一百三十九歲的薑子牙薑太公,真正被埋葬的地方,就在此處。

  史書記載,薑太公卒於周都鎬京,也就是如今的長安,但各地都出現薑太公墓,例如鎬京、豐京、鹹陽等地,具體的位置一直存在爭議。羊角山位於鹹陽城東北,畢原之上,周文王、武王之陵在焉,而太公墓亦在。相比起其他帝王將相的陵寢,太公墓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隻有一個荒土堆,荒草叢生,很多人都不相信那就是太公的墳墓,看上去就是個小土坡。曾經有帝王認為如此簡陋的墓葬對於太公實在不公平,便征集兩萬工匠,為薑太公修建陵園,可是剛剛修完,突然天降暴雨,將剛完工的巨大陵園全部衝毀,隻留下太公那個小小的墳堆,完好無損,後來帝王在別處專門另外建造了一座陵園紀念薑太公的豐功偉績,至此之後,每到節日,百姓們紛紛去那裏祭拜,久而久之,真正的太公墓反而隱去。素日裏,隻有山中道觀裏的道士時常打掃祭拜,鍾離權的師父每次下山,都要先去那裏點一炷香。

  山中歲月孤寂,日子清苦,小鍾經常偷偷下山,在鹹陽城裏販賣靈符跟葫蘆,隻圖能夠吃飽,師父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年前的某天夜裏,小鍾半夜悄悄下山,在山下薑太公的那個小土堆處,發現人跡罕至的深夜,那裏竟然有人。

  那人看上去三十出頭,長一副好腰杆,身姿蒲草似的,也不知道幹嘛,圍著小土堆打轉。

  大半夜的,在深山野嶺,有個人圍著太公墓打轉,除了盜墓賊,鍾離權想不出還能會是什麽人,可太公墓簡陋異常,幾千年來再怎麽喪心病狂的盜墓賊,也沒人敢打他的主意。小鍾倒要看看,這個人究竟想要幹嘛,便找了個土堆藏在後麵。

  那人轉完土堆,又看著山頂的方向,山上就是小鍾棲身的小道觀,小鍾心裏泛起嘀咕,莫非這人是衝著他們道觀,或者是師父來的?可他師父就是個邋裏邋遢的老道士,一輩子都生活在羊角山,不可能跟外人結仇。

  雖然小鍾平時因為做事總愛偷奸耍滑,又貪吃,總被師父用破鞋底子扔,但心裏對從小撿了自己又撫養長大的師父,打心底裏又敬又愛,師父的年歲已經很大了,門牙都掉了一顆,往年打坐是練功,如今打坐是打盹,年老力衰,精神不濟,經常叫不出小鍾的名字,把他們師兄弟三個人的名字輪流喚一遍,觀中原本就不富裕,常常斷糧,小鍾不忍心師父跟師弟挨餓,多年來哄著師父教了自己一些三腳貓的功夫,倒是能唬一唬尋常百姓,有時候偷了師父的法衣跟法器,帶著兩個師弟去給山下人家做法事,換點吃食,回去還要挨揍。

  那天晚上,他就是因為又犯錯,被師父用破鞋底子追著扔了半天,所以才想偷偷下山呆兩日,待師父氣消了再回去。

  那個人看了看山頂之後,雙手宛如結印,兩掌之間,忽然光芒大盛,他雙掌用力打開,像是拉出什麽東西,光芒也隨之張開。

  隨著他雙臂展開,赫然出現一個長柄的武器,類似權杖,隻不過頂端緩緩打開,露出一隻閉著的巨目。那人揮舞著長柄權杖,每一個動作都矜持不苟,好似一種神秘的儀式,就跟師父做法事一樣。

  那人舞了片刻,猛地將權杖一頭狠狠插入地下,地麵忽起一股旋風,圍著權杖旋繞,化作氣流四散,地麵上的草,如同波浪,一叢叢伏下,如同颶風過境。權杖上麵的巨目,緩緩開啟,小鍾看得分明,巨目正對的方向,正是他們道觀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羊角山兩個羊角中間的地帶,那個半圓形的正中心,巨目朝那裏投射出一道光束。

  生怕那人對道觀有所圖謀,或者要做出傷害到道觀的事情,正要大喝一聲跳出去,猝然間感到地震一般,腳下的土地劇烈震動,隨即裂出一道道縫隙。

  巨狼從地下躍起,以那人權杖為中心,將他包圍,小鍾自幼在這裏長大,還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狼,更像是虎豹。

  巨狼從地底下出來,落地之後,緩緩人立而起,竟然從狼就變成了人!一個個都是鐵打的漢子一般,身披獸皮,裸露雙臂。那天的月亮大,月光又清,那人與權杖所在的地方沒有樹木遮擋,小鍾倒是能將情形看仔細。

  隻見其中一個灰色獸皮的狼人,緩緩靠近權杖,兩方都顯得小心翼翼,似乎交談了兩句,但小鍾聽不到。隻是那些狼人忽然聳鼻在空氣中嗅了嗅,一個個如臨大敵,為首那個灰色的狼人朝小鍾藏身的地方張望,拿權杖的男人不知對他說了什麽,灰色狼人頓時顯得十分生氣,齜出利齒,雙方一言不合就動起了手。

  那簡直就是神仙打架,小鍾隻覺眼前無數碎光閃動,疾風刮得睜不開眼,連臉上身上的肉都被刮的不住顫抖。

  他們並沒有打很久,這一場神仙打架猝然而起,又猝然結束,因為一把雪亮的長刀從天而落,刷地紮入雙方正中間的位置。那刀落下的瞬間,一切風平浪靜,遠處的山崖上,一個騎著巨狼的女子,身後是一輪月,即便看不到她的模樣,卻給人一種馳魂奪魄的感覺。

  灰色狼人將那把長刀拔出,恭敬捧在雙手上,遙衝山崖上騎狼的女子行禮。

  山崖上的女子,再沒有其他動作,那隻馱著她的巨狼,片刻之後緩緩轉身,離開山崖,帶著她就像消失在了月亮裏。又過了片刻,從山崖和月亮的後麵,升起一艘雲般的樓船,通體潔白,巨大樓船輕盈若羽,從山崖駛向高空,在天上緩緩航行,漸漸變得透明,隱沒在了風裏。

  這一連串事情,動魄驚心,小鍾整個人都蒙了,連那些古怪的巨狼何時離開的都不清楚,他反複問自己是不是做夢,然後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清脆的耳刮子聲,將那手握權杖的男人吸引了過來。小鍾半邊臉火辣辣地疼,顯然這一切都不是做夢,他本以為那人是要來滅口的,他突然朝自己擲出了權杖,小鍾看著權杖底部帶著棱的尖刺,直直朝自己飛來,然後越過自己,狠狠紮在一側。

  小鍾扭頭望去,權杖的尖刺洞穿了一條毒蛇,那蛇痛苦的扭著身子,掙紮了片刻便挺屍了。

  “這……這是……”小鍾刷的出一身冷汗,那蛇幾乎快要挨著自己的身子了,烙鐵似的腦袋,黑色的蛇信吐在外麵,一看顏色就很毒。

  原來他不是要對自己滅口,而是救他的命。

  那時還是夏季,方才的打鬥,驚得方圓之內兔走蛇驚,小鍾隻專注看著那邊,忽略了身旁的危險。

  那人走過來,輕輕一提,將權杖橫在手中,尖刺上的蛇屍居然就在小鍾眼前化作一線黑煙,那人這才冷眼看了看嚇蒙的小鍾,清淡的問了一句:“你是誰?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張果越聽,神色越凝重,小鍾口中那人,確確實實就是自己的搭檔公西子,那個權杖正是公西子獨有的開明鉞。一年前的某天深夜,自己的搭檔出現在距離長安千裏之外的羊角山,張果努力回想,他們禦城守柒字部的人,吃喝拉撒幾乎都在一起,公西子怎麽會出現在那裏?而最重要的是,關於小鍾所說的事情,公西子從來都沒對自己講起。

  那些從地下鑽出的巨狼,正是三藏院出事當晚,帶給禦城守重創的地狼。

  地狼是沒有文牒,也不居住在長安的不周山遺族,向來不服從禦城守的統轄,在各地時有做亂。

  自從三藏院出事之後,張果始終有一點想不通,那些地狼究竟是怎麽潛入長安城的?

  長安城早在建成之初,太公便帶著禦城守在東南、西南、東北、西北這四個方位,分別埋下了四隅玄鐵神柱。這四根玄鐵神柱深埋地下,又是在城池初建時期,所以世人知之甚少,四根玄鐵神柱如同四根定海神針,對於妖族而言,更是猶如四個地煞,罡氣彌漫可達全城,地狼若要潛入,太乙宮內怎會沒有感應?禦城守又怎會沒有任何的防備……

  小鍾還在滔滔不絕的講述那一場奇遇,他視公西子為神人,自報師門後,便打聽公西子的身份,但公西子並未告訴他,隻告訴他,自己是長安人。

  他一直說到天亮,還意猶未盡。“我與那人相談甚歡,他還大方教給我幾個小法術,還給了我三張十分厲害的靈符。”

  張果打斷他:“那符不是你師父的師父的師父傳下來的寶貝嗎?”

  鍾離權一愣,“我是那麽說的嗎?”他猛地一拍腦門兒,“哦,你看看我,一夜沒睡,腦子都糊塗了。這一夜可折騰死我了,又是被人追著滿街跑,又是跟你一起擔驚受怕的。”

  顯然那離魂符,都是他信口胡謅的,現在自己說漏了嘴,還在找補,還要往別人身上怪。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張果也不拆穿,但對鍾離權所說的話,可信度打了個對折,都不知道他說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鍾離權自己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繼續道:“反正那真是個不一般的人物,要不是我師父還在,我真想拜他為師,雖然他大不了我幾歲,但比我師父都還厲害。後來我說有機會一定去長安找他,他點頭答應,可我一想,我都不知道他是誰,叫什麽名字,住長安何處,我怎麽找他?所以我就暫時從他身上借了一樣東西。”

  張果無言看著鍾離權,鍾離權恬不知恥的笑。

  “那個……當時就是隨手借的,哪知道竟然是他的錢袋子,不過我可沒想偷他的錢,況且他錢袋子裏根本就沒什麽銀兩,就是一疊紙,紙上就是我讓長安土地塗滿全城的那個圖案了。我想要找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到處畫上那種圖案,隻要他見到了,自然會來尋我,本想繼續畫下去的,沒曾想才過了一天就被你找到了。”鍾離權衝張果討好道,“你真是絕頂聰明,竟能想到去找長安土地。”

  張果道:“所以說,其實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圖案是什麽了?”

  鍾離權道:“看那圖案,跟我自己畫的符差不多,我瞧著那人應該是個世外高人,那一身本事,嘖嘖。”

  本以為鍾離權或許知道公西子那密文究竟何意的,誰知他也是不明就裏,隻是因為“借”了公西子的錢袋,無意間發現而已。

  “你也有同樣的錢袋,我看你也不像一般人,大隱隱於世,絕非等閑之輩。”鍾離權忽然將腦袋湊過去,在張果麵前小聲道:“你們是不是屬於什麽秘密組織?你們那個組織還招不招人?我不要錢,管吃管住就行。”

  這才是他滿長安城尋人的目的,根本就是為了蹭吃蹭喝。

  “我可不是為了蹭吃蹭喝,我來長安尋他,是為了報恩,他是我的恩公!”仿佛洞悉了張果的心思,鍾離權高聲為自己辯解。

  張果站起身要走,鍾離權急忙拉住他:“你說認得我恩公,他呢?你還什麽都沒告訴我,你看,我都把你當自己人,什麽都跟你說的。”

  “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對鍾離權多說不宜,張果丟下麵錢,見鍾離權盯著自己的錢袋子一直看,想了想,又掏出兩塊碎銀子給他。“你要找的人,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確實是我的一位故人,我見到那圖案,還以為跟他有關係……還是要多謝你,給我帶來了故人的事情,好自為之吧,不要再在街上蒙人了,你身強體壯的,可以做許多事情。”

  鍾離權把錢收進懷裏,還是拉著張果不放。“要不,你也跟我細說說那位故人的事情?”

  張果冷硬拒絕。“他的事情,你不必知道。”

  “可我總要把東西還他。”

  禦城守的東西確實不好放在一個外人手裏,張果道:“他的東西就交給我吧。”

  鍾離權一把搶過桌上的錢袋,“你既然說他不在,為何又要拿走他的東西?你對我始終防範,卻處處打聽關於他的事情,而且,你說他是你的故人,可你卻不認得他的圖案,你又說那圖案是一種密文,既然是密文,一定隱藏了重要的事情,他把密文放在錢袋裏,自然表示這東西十分要緊,我不能僅僅憑借你的一麵之詞,就把我恩公十分要緊的東西輕易給你。”

  張果心裏記掛著呂洞賓的事情,實在無心再跟這個小鍾糾纏下去,便道:“隨你。”

  鍾離權還是不依:“你還沒告訴我,我恩公到底去了哪裏?”

  張果一個字也不想再說,手臂上驟然發力,一股沉雄之氣透臂而出,生生將鍾離權蒲扇一樣的大手給震開了。

  鍾離權怔了怔,他一向自持力大,沒想會被人這麽輕易震開,稍微愣神的功夫,眼見張果已經走出了食鋪,急忙拎著自己的包裹,扛著竹竿追出去。

  “哎、你就這麽走啊?你問完了,就這麽丟下我不管啦?你這叫卸磨殺驢知道不!”

  鍾離權的大嗓門從身後不停的傳過來,張果充耳不聞,絲毫不為所動,眼下呂洞賓的事情才最要緊。

  鍾離權喊了幾嗓子,見對方不搭理自己,扯出扇子呼哧呼哧扇了幾下。“什麽人啊,連安排個睡覺的地方都不肯,太小氣了。”他看看天色,“還是去找土地老頭兒,跟他玩會兒就到中午了,午飯也就有著落了。”

  鍾離權轉過身,用力伸了伸懶腰,跟張果背道而馳。

  張果一路心情沉重,回到異聞社,發現門輕輕一推就開了,他霎時間精神一振。

  “呂洞賓?是你回來了嗎?”

  異聞社的院子裏,各色蔬菜長得喜人,比別人家的都要好,可除此之外,並無一人,隻有銅錘臥在回廊上,看見張果進來,倏然站起,眼裏瞬間燃起的光亮就又熄滅下去。

  “出大事了。”

  銅錘出去了一天一夜,身體快成了一個虛影。

  張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