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黃裳瑾瑜      更新:2020-05-11 16:47      字數:3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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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陋室裏,三個人沉默,聆聽著木頭人偶的講述。醜奴語言笨拙,可講起與師父的過往,曆曆在目,將三人也拉入它的回憶,感同身受。

  醜奴講到那一幕,停頓了下來,呆呆看著木頭製作的師父,似乎深陷回憶裏。

  魯門傀儡術技藝登峰造極,能將一堆木頭造出人形,但木頭製造出的偶人,內裏終究還是一堆木頭。然而,眼前的這個木頭人偶,好像並不是這個樣子。

  它能思考,能與人對話,甚至還能感覺到它有自己的悲喜。

  這樣的一個人偶,除了沒有眼淚,不像人一樣會哭泣以外,可以說,它已經不是一個尋常的人偶了。

  張果道:“魯門的這一項禁忌之術,乃是非常之道,奪了天地造化,生命玄機,製造成功,鬼神難容,更別提是人了。”

  人之巧可與造化者同功嗎?

  人偶畢竟是人偶,從內到外皆是假物,不可能具備人一樣複雜的思維能力與感情。可偏偏事無絕對,世間竟就出現了一個如醜奴這般具有一定思維和情感的人偶。這已經不是木頭人了,而是妖邪之物。

  張果又道:“莫非魯門隱於深山,避世遠遁,打的是另外的主意,要製作更多這樣的人偶?如果是這樣,我們禦城守絕不會坐視不理。”

  呂洞賓聽到禦城守就煩。“人家研究人家的技藝,又礙著你們禦城守什麽事了?真是和尚訓道士,管的寬!”

  張果正色道:“動機若不純,結果必定不善,任何事物,首先是理,其次才是術。他們要研究世間最絕頂的技藝,這本身沒有錯,但一把刻刀,有人拿來雕刻,製造器具,而有人拿來傷人。誰能保證這樣的技藝,永遠都不會落在心術不正之人手裏?”

  呂洞賓哼道:“這位大叔,你們禦城守是管妖的,魯門可不歸你們管。”

  張果道:“魯門若是製造出妖邪,禍害人世,違背人妖兩界秩序,我們禦城守便也管得。”

  醜奴搖頭:“魯門千百年來,就隻有我這麽一個人偶是這樣,其餘的,都隻是簡單聽從指令,還需要有人在背後操縱。”

  張果納罕:“可是那本《公輸要略》……”

  “那是我師父後來所作。”醜奴看著師父的人偶。“在醜奴之前,魯門曾經製作過許多人偶,師父也製作過許多人偶,師父說,醜奴是獨一無二的。”

  原來那血紅的禁忌二字,是醜奴師父所寫。

  為製作的傀儡人偶注入人的一點元神,與傀儡背後的操控者心意聯通,這樣是便於令木頭人偶聽從主人的指令,製造出人偶後,還需要經過非常多艱難困苦的訓練。用木頭製作成真人等同的偶人,對於魯門這個匯集世間最有天賦,最有技術的門庭而言並非難事,難的卻是訓練出與人偶之間的心意相通,讓一堆木頭聽話,完成主人的指令。

  《公輸要略》中提到周穆王與偃師的故事,偃師所造舞蹈木偶,能懂音律節拍,聽從指令,甚至還能唱歌,這一直是魯門不得其法的地方。就連醜奴開始的時候,都無法發出聲音,更不論說話,與人交流了。當時這種技藝被稱之為“木甲術”,偃師所造木甲伶人,與活人一樣,可是這樣的木甲術後來失傳了,直到六百年後,才由當時與墨翟爭奪天下第一大工匠的公輸班,再度創造出會動的機關人,但這種機關人需要以線來控製。後來魯門中人一代一代鍥而不舍的鑽研,在機關人這一項上不斷創造,一代一代升級,但也僅僅是達到不再以線來控製,而是利用人的生魂,但這樣的後果,其實有巨大隱患,有些人偶會失控,行為異常,而奪人生魂,靠人的元神這種做法,對人的損傷也不小。

  因此,醜奴的師父,提取的是自己的元神,而非奪取他人。這樣說來,張果,呂洞賓二人,也就明白為何醜奴與它的製造者之間,彼此的聯係更加緊密,也更加心意相通,感情深厚。

  魯門的門徒,並非隻是工匠,他們更是術士。術士一門,博大精深,門類浩如煙海,自黃帝之始,直到如今,一直為密不外傳之學,因而世人隻知隱士而不知術士。

  世間的術士,無論什麽門庭,歸根到底皆與不周山遺族有關,所以張果說禦城守管得。

  獵妖師也是術士中的一種,當初人族世界與不周山世界相互對立,為了生存,互相爭奪,在人族首領黃帝的帶領下,術士們與不周山中的大小妖族進行著無休無止的鬥爭。

  不周山崩塌之後,不周山世界並非摧毀殆盡,大小妖族混於人界,一些原本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東西,也因此被帶到這個世界中。來自太古不周山的物種,無論是什麽,皆與人間大不同,有著種種奇妙之處,千百年來,引得許多人覬覦,許多更被凡夫俗子視作神物。但這些來自不周山的遺物,對人產生的作用,害大過益,因而世間還有一則說法,凡神物神器也必是大凶之物。

  張果和呂洞賓皆心知肚明,醜奴所說的林中女妖,便是蠶女。她們寄生巨樹,以滿頭發絲為武器,捕獲獵物,她們噴吐出的粘稠液體是一種毒液,能夠將獵物包裹,形成類似蠶繭的繭蛹,毒液將獵物分解融化,便成為了她們的養分。

  “魯門真正要隱藏掩蓋的東西,不是木甲術,而是關於那棵樹。”呂洞賓忽然道。

  張果沒有說話,卻微微頷首。

  醜奴道:“你猜的很對。”

  呂洞賓緊接著問:“那棵巨樹叫什麽?”

  醜奴歪著頭,努力思索後答道:“八千椿。”

  “什麽?!”張果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古書上所載,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八千椿?”

  醜奴遲鈍地道:“醜奴不知道,醜奴隻知道那棵大樹名字叫做八千椿,還是聽到師父跟魯門長老吵架的時候說起的。”

  張果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呂洞賓嬉笑道:“你怎麽這麽肯定,你見過八千椿啊?”

  張果緩了一緩,道:“八千椿乃是生長在不周山頂峰,支撐天與地的神木,是不周山妖族的命脈,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長白山的森林裏。”

  醜奴抓了抓腦袋:“魯門裏的人就是這麽說,他們說那八千椿,是世間妖族的克星,能夠得到那棵樹,便能號令所有的妖族。”

  何招娣這才如夢方醒。“怪不得他們冒險進入森林,冒著被女妖吃掉的危險,也要取那樹的樹脂。”

  尋常的武器,沾染上一點金黃樹液就變成宛如黃金鑄造一般,還能克製樹上的女妖們。

  何招娣接著道:“怪不得何家村的老人們都說,世上的妖鬼怕金器呢,金子最是能辟邪。”

  呂洞賓嗤之以鼻:“鄉村野婦,愚昧無知。”

  眼見兩人又要杠起來,張果道:“那棵樹,一定不是八千椿。”他緊緊盯著醜奴,“三千年前,人族與不周山妖族達成共存協議,不周山妖族大統帥以八千椿的葉子,製成一本能夠召喚操控妖族的名錄,叫做《劫妖錄》。那本冊子,三千年來一直由我們禦城守保存,後來三藏法師西行取經,收了四個十分厲害的徒弟,他其中一名徒弟名叫孫悟空,本事最是了得,法師圓寂之後,孫悟空在師父的靈骨塔處設下法陣,並將《劫妖錄》封存塔內。”

  張果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越來越急促,他盯著醜奴,那雙總是半耷拉的眼睛,此時灼灼放光,態度也隨之咄咄逼人。

  “可是就在前幾天,三藏法師的靈骨塔被破壞了,有人闖入法陣,盜走了能夠號令妖族的《劫妖錄》,這件事情,你可清楚?”

  醜奴低下頭默不作聲。

  張果上前,克製壓抑著滿腔的急迫,沉聲道:“你說,這件事情,是不是與你有關?”

  醜奴依然沉默不言。可是它越是這樣,越顯示兩件事之間必定有所聯係,醜奴是個木頭人,若是沒有,一定會否認,它不如人複雜多變,也不會撒謊。

  何招娣維護醜奴,“果叔,你怎麽就確定跟醜奴有關?”

  張果冷聲:“那孫悟空的法陣,妖族靠近便會化作齏粉,根本不可能進入塔內,普通人要那冊《劫妖錄》也毫無用處。”

  何招娣道:“醜奴隻是個人偶,它要那冊子幹嘛?”

  呂洞賓這時替張果說話了。“那就要問醜奴了。”

  張果從懷裏取出那截紫榆木的斷片,亮在醜奴麵前。“這是什麽,想必我們都清楚。”

  醜奴抬起臉,眼睛裏一片平靜。“不錯,就是我。”它拉起那條斷腿上的褲子,空蕩蕩地褲管下,一截斷腿,斷口處參差不齊,外麵一層皮膚早已燒焦,露出裏麵木頭做的骨架,紫的發黑的色澤,正是紫榆木。

  原來這斷木是醜奴的一條腿。孫悟空的法陣威力巨大,妖族難以靠近,若是尋常人類擅闖,塔內另有機關製服,既然不可能是妖,也不可能是人,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

  既不是妖,也不是人,而醜奴完全符合。

  “告訴我,你為何要盜走《劫妖錄》?”

  醜奴不會撒謊,隻來回搖了搖頭。

  張果深吸口氣:“若你不說,我便隻能帶你去太乙宮了。”

  醜奴平靜地望著他:“我不會跟你走的。”

  張果板著臉道:“那可由不得你。”

  醜奴道:“醜奴是不會跟師父分開的。”

  “果叔,你別逼醜奴,給它點時間。”何招娣見二者僵持不下,出言相勸。

  張果猛地提高聲音:“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