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黃裳瑾瑜      更新:2020-05-11 16:47      字數:5437
  此時的呂洞賓,渾然不知家中的雞飛狗跳。他來到了澧泉坊,據姬先生說,新婚之日莫名中邪的折衝都尉府新婦,此刻就在此坊內的靈應觀。靈應觀不大,也沒什麽名氣,可這是一座女冠觀,平時接待的香客也都是女性,呂洞賓連道觀的大門都進不去。而且,看觀門的老年女冠,似乎年輕時曾受過什麽感情上的創傷,傷的還特別深,一見到呂洞賓這麽個大男人前來,掄起掃帚就趕人。

  “走走走,趕緊走,你們這些臭男人,盡是些一肚子壞水的肮髒玩意,沒的來玷汙了我這幹淨地方!”

  呂洞賓走不了正門,就去走後門。永安渠從靈應觀後門外經過,這裏本就靠近西市,常有販貨的船隻經過,有時等著裝卸貨物的商船,能從西市一直排到這裏,常有販夫走卒夾雜其中做生意,賣吃食等各樣生活必須物品,所以裏麵的女冠們也時常在這裏購買物品。

  但今天後門一直沒有開啟過,呂洞賓等了好久,最終決定爬牆。

  後門旁邊長著一棵歪脖子樹,他來回看看,見四下無人,先是爬到樹上,沿著橫伸進道院牆內的樹枝,像個大鳥一樣蹲在上麵,借著茂密的樹葉遮擋,隻見靈應觀內三三兩兩上香的女客,在女冠們的陪伴下,嫋嫋娜娜的走動著。靈應觀雖算不得出名,但來這裏進香和常年供奉的多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其他閑雜人等輕易也不得入。

  靈應觀不大,但也景色幽雅,山房雲集,實在不知道那孫小姐被安置於何處。呂洞賓蹲在樹枝上觀察了一會兒,看到一個嬌嬌俏俏,一身書卷氣的年輕女子,在一個老麽麽的陪伴下,走進了西邊的山房。那裏有一個獨立的園子,呂洞賓猜測大約那姑娘便是折衝都尉家的新婦了。

  他輕手輕腳翻了牆,進到觀內。這後門處僻靜,少有人走動,是一條不長的巷子,兩邊都是山房的山牆,呂洞賓走到巷子口,突然轉身折回,拚命狂奔。

  就在他的身後,一隻大黃狗風馳電掣的追過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大黃狗一邊追,一邊凶悍狂吠,驚動道觀裏的眾人。

  呂洞賓一直被追到後門處,手忙腳亂去拔門栓,竟是幾次都沒能拔掉。大黃狗體型威猛,阻斷呂洞賓退路,尾巴有力的甩動,發出威脅的聲音。

  “我不是壞人!”呂洞賓無力的辯解。“我走,我走就是了,我馬上離開這裏,好不好?”

  他怕狗,非常怕,不是懼怕狗本身,而是他本人有些特殊,但凡遇到狗這種動物,通常都會對他不死不休。

  大黃狗根本不買賬,追的呂洞賓上躥下跳無處可逃,看觀門的老年女冠帶領數名年長的女冠,揮舞著掃把、棍棒聞聲趕到,呂洞賓正扒在牆頭上,奮力往上爬著,大黃狗跳起來,一口撕下他的袍角,驚得他一頭一臉的汗。

  “大膽的狂徒,哪裏跑來的無恥鼠子,賊殺才!”老年女冠威風凜凜,把一個掃把舞的虎虎生風,像一個女將,身後幾名女冠陣列,衝著牆頭上的呂洞賓叫陣一般。“有本事就別跑,臭男人,肮髒東西,弄髒我的地方,一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身碎骨……”

  大黃狗瘋了一樣在下麵又叫又咬,呂洞賓費盡全力才終於爬上牆頭,跳下歪脖子樹,那邊老年女冠已經打開了後門,他剛從樹上跳下去,大黃狗箭一樣就衝了過去,他稍微慢了一點點,袖子就被咬住。

  呂洞賓低叫一聲,那狗死死咬住不鬆口。老年女冠的大掃把也招呼過來,棍棒隨之落下,一群女冠圍著他打,一邊打一邊罵。呂洞賓左右閃躲,用勁甩,舍了一條袖子才終於脫身,拚命往下麵水渠處跑。

  渠內停了貨船,一塊木板搭在岸上,呂洞賓跑過去,一腳踢掉木板,緊追不舍的大黃狗落入水中,在水裏奮力撲騰前爪,還鍥而不舍的衝著他狂吠。

  狗這種動物,真是他前世的冤家,但凡遇上,總是這樣擺脫不掉。幸好貨船比較高,狗在水中上不去,呂洞賓筋疲力盡的躺在甲板上,破衣爛衫,狼狽不堪,耳邊依然還能聽到狗吠和老年女冠的叫罵聲。

  “別再教我見到你……”

  呂洞賓抹一把頭上的汗,幽幽長歎:“世間女人真真奇怪,年輕時花一樣,水一樣,秀色可餐,含羞帶怯,見了便覺歡喜,怎麽上了年紀,都跟猛張飛附體似的,竟如此凶悍。”想想又出一頭汗,不住搖頭,“還是年輕的姑娘惹人愛啊。”

  呂洞賓灰頭土臉,铩羽而歸,異聞社裏,也糟亂的一團,惹人愛的年輕姑娘鬧翻了天。燊哥捧著被何招娣薅下來的一把毛發,哭的肝腸寸斷;何招娣被人五花大綁的扔在榻上;張果被這兩人鬧騰的腦殼發脹,躲在角落裏打坐靜心。呂洞賓進門見此情景,便哀歎一聲,轉身想暫避,被燊哥發現死死堵在門口。

  “呂洞賓!”燊哥赤紅著眼睛,咬牙切齒,“你說、這筆賬,我們怎麽算!”

  燊哥把腦袋抵在呂洞賓眼前,指著自己頭頂給他看,隻見圓溜溜地腦袋上,正中間禿了一塊。原來燊哥本就毛發不算茂盛,長年累月帶著一頂小圓帽,就是為了遮擋頭頂上稀疏的那一塊,今日倒好,本就稀少的毛發還被何招娣薅掉了一把,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燊哥不住的逼問呂洞賓,呂洞賓無奈,隻得道:“你想怎麽算?”

  燊哥抽泣著,一指桌上的蠃魚:“拿魚抵!”

  呂洞賓駭笑:“你敲詐啊。”

  燊哥握著自己的一把毛發怒吼:“別跟我裝不懂,你知道,我們的毛發是多麽的珍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寶貝!”

  火光獸愛財如命,但最寶貝的還是自己的毛發,曾有獵妖師以火光獸的皮毛製成火鼠裘,投入火中不僅不會被焚毀,火焰更使裘皮流光溢彩,並可抵擋刀劍傷害,比起任何鎧甲都要厲害,後世之人視為至寶,但火光獸極其難捕,火鼠裘世間僅此一件,後來有人發現用火光獸的毛發織布,其功效雖比不上火鼠裘,但也不懼火焚,還能護身。禦城守成立之初,不周山妖族統帥白澤,便以數匹用火光獸毛發織造的布料,做為禮物贈送給了薑子牙,製成禦城守特有的製服。

  張果在角落裏看著,不由看了看自己身上衣物,他的製服已經脫下,留在了太乙宮,現在穿的是灰色粗布衣衫。

  呂洞賓深知燊哥見財起意的秉性,也不跟他多囉嗦,大方道:“就隨你吧,拿魚抵。”

  “真的?”燊哥反倒不敢相信了。

  呂洞賓撥開他的腦袋,徑直走到榻前,皺眉看著滿臉悲憤的何招娣,問:“她又是怎麽回事?誰把她捆起來的?”

  燊哥對上何招娣充滿殺氣的眼神,頓時頭皮發痛,道:“我讓夥計們捆的,這小姑娘人不可貌相,發起瘋癲竟比瘋十八還要可怕,瘋十八那個婆娘,都沒有薅我毛發。”他生怕呂洞賓變卦,趕緊又確認,“真的把魚給我?”

  呂洞賓慷慨點頭:“你拿去好了。”

  張果暗自搖頭,這蠃魚,能控製自己的身形體重,它們的原型大如鯤鵬,重量堪比泰山,若非它們認定之人,誰能將它們拿走?當年,若不是重傷之下,無力抗爭,怎麽會被賣蒸糕的馮翁老兩口撿進水缸。估計這世上能拿得動它們的,除了原來的主人,就僅呂洞賓一人。

  很明顯,呂洞賓在戲弄燊哥。

  果然,呂洞賓接著道:“隻要你能拿得走。”

  “呂、洞、賓!”

  燊哥無助的哭了,除了宣泄的喊叫之外,他竟拿呂洞賓毫無辦法。

  “我答應把魚給你,可沒答應還要給你送過去。”呂洞賓表示愛莫能助。

  “老子這輩子,最後悔就是認識你!”燊哥緊緊握著自己那一把被薅掉的毛發,哭著離開了異聞社。

  呂洞賓目送燊哥難過的背影離去,輕聲歎氣,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他現在渾身狼狽,在外麵奔波了大半日,水米還未沾牙,實在沒有太多的精力和體力。他不急著給何招娣鬆綁,盯著她看了半天,看得何招娣心裏直發麻,才終於開口。

  “如果你足夠聰明,就不要再想著怎麽從我這裏逃跑,隻要我弄清楚昨晚發生的事情,隻要與你無關,我自會好生讓你離開,還會給你一筆錢財做為補償。在我找回丟失的一個月記憶之前,你最好安生呆著,我保你有吃有喝,生活無憂,也絕不會對你做什麽,可要是你再給我生事端,我不是什麽好人君子,我不介意讓你付出代價。”

  何招娣的嘴裏也捆了根布條,她仰麵看著呂洞賓,他沒有表現的凶狠,語氣也很平淡,卻透著一股子寒意,何招娣知道這話他絕不是說說而已,再加上他這裏處處透著古怪,所以很聰明的點了點頭。

  有吃有喝,生活無憂,對她而言,就是莫大的誘惑。

  說到有吃有喝,何招娣的肚子就不爭氣的響了起來。

  “看來你也餓了。”呂洞賓的肚子也叫了起來,“燊哥這個吝嗇的家夥,竟然連一點吃的都沒給準備。”

  他給何招娣鬆了綁,何招娣自己解開嘴裏的布條,“你的廚房還能用,隻要買些糧食和菜,我會做。”

  剛才他說,他昨晚丟了記憶,何招娣不由想到自己打他的那兩記悶棍,心裏有些發虛,打算彌補一下。

  “我做飯的手藝還行。”

  呂洞賓的胳膊和大腿上,挨了女冠們好幾下,還被大黃狗抓傷了,他又出了一身臭汗,身上黏膩,一動都不想動,隻想洗個澡,舒服的躺著。“你去買?”

  “我去。”

  房間角落裏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呂洞賓悚然一驚,這才發現角落裏還坐著一個人,看長相四十左右的歲數,容貌十分普通,放在人堆裏,立刻就會讓人想不起他的模樣。那人半耷拉著眼皮,從角落裏起身,呂洞賓暗中責怪自己,真是太大意,從進屋到現在,楞是沒有察覺,但那人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跟背後的牆壁幾乎融為一體,一點存在感都沒有,如果他不動,不開口,簡直感覺不到這是一個人。

  “你是?”

  張果從角落裏走出來,他初看時非常不起眼,但具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透著超越常人的沉穩。

  “你不記得我了?”張果看著呂洞賓的眼睛,他剛才聽呂洞賓說,丟失了一個月的記憶,通過觀察他的神情,張果在進行試探。

  呂洞賓不回答,也在觀察張果。兩個人觀察半天,彼此都難以從對方身上獲取太多信息,張果主動開口。“燊哥將這屋子租給了我一半,這蠃魚,是我跟你一起找到的。”

  他話說的恰到好處,留了一半懸念,但又能說出蠃魚,顯得不是撒謊。呂洞賓並不急著詢問,雖然奇怪為何燊哥會將屋子租給別人,自己又怎麽會跟他一起找到的蠃魚,一切都需要等到他尋回丟失的記憶。

  就這樣,張果出門買糧食和菜,何招娣快手快腳把廚房收拾了出來,還給呂洞賓燒好了洗澡水,待呂洞賓神清氣爽的出來,張果也買好了東西回來,隻是呂洞賓發現他買的全是素菜,半點葷腥都沒有,更沒有酒。

  “你是出家人麽?”

  張果奇道:“為何會這麽問?”

  呂洞賓道:“不是青菜就是蘿卜,我們好像沒有養兔子。”

  張果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吃東西,隻是為了不會餓死,吃什麽並不重要。”

  呂洞賓道:“既然吃什麽不重要,為什麽不吃的更好一點呢?做人本就夠苦的了,何必還要自己苦自己呢?你沒聽過一句話麽,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人生幾何,對酒當歌。人一輩子就隻匆匆數十載,幹嘛要委屈了自己。”

  張果不為所動,平聲道:“覺得人生苦短,就當注重養生,清心寡欲,延長壽命才對。青菜蘿卜保平安,人的病,大多都是吃出來的毛病。”

  呂洞賓仰麵衝天:“那做人就更沒有意思了。”

  “做人的意思就在飲食酒肉上麽?”

  呂洞賓笑:“當然不。”不待張果開口,又笑著道:“做人的意思,尤其是做男人的意思,在喝最美的酒,吻最美的人,這樣的滋味,你一定沒有嚐過吧,改日我帶你去平康坊……”

  張果見他越說越沒正形,遂不再搭理,將吃食交給何招娣,又遞給她一床新的鋪蓋,是他剛才順道一起買的。何招娣畢竟是個姑娘,用大男人用過的鋪蓋,總歸是有些不妥。張果一句話也不多說,何招娣抱著那床新鋪蓋,提著各樣吃食,第一次感到溫暖和踏實,過久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忽然有一天,可以不擔心吃不上下頓飯,到了夜裏還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睡個踏實覺,可以把心安安穩穩放進肚子裏,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落地感。

  這一夜,三個人坐在回廊下麵,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飯。何招娣將張果買來的青菜蘿卜炒的有滋有味,還攤了麵餅,她做飯的手藝讓呂洞賓出乎意料,也就沒再抱怨張果。

  吃完飯,她主動將鋪蓋在小廚房裏鋪好,大屋是呂洞賓跟張果住,她燒飯時用院子裏野生的莽草熏過,莽草氣味香烈,能驅蚊蟲,那些陳年的柴火在鋪蓋下當床,躺下去呼吸中都是木材樹枝和莽草的香,何招娣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感覺有些像做夢。而屋子裏的兩個男人,各自占據一半領地,張果四平八穩的在榻上打坐,呂洞賓睡在那一整麵櫃子旁邊,盯著房頂出神。

  漫漫長夜,三個人第一次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懷揣著各自的情緒。何招娣好久都睡不著,她手裏握著在三藏院外拾到的大堅果,放到嘴裏用力咬一口,生怕這就是一場夢。

  大堅果依然硬得像個銅疙瘩,硌的牙痛,何招娣露出笑容。

  不是夢,真好。終於不是隻能在夢中才可以吃上一頓飽飯了。

  可惜,這生活並不屬於她,她隻能偷得這短暫的安穩罷了。城外的流民營地裏,還有許多雙眼睛在巴巴地盼著她,許多張嘴巴等著食物來充饑。他們與她非親非故,但她就是不忍心將他們棄之不顧。

  要尋找機會逃出去。

  何招娣將自己戴了招搖鏈的手腕抬起,紅色的繩子,編織成複雜又好看的紋路,竟找不到解開的關節所在,中間一顆黃黑相間的古拙石頭,轉動時似有暗光閃過,石頭不像實心的,她晃動手腕,中間的石頭發出泉水濺落在山石上的聲音,但聽得久了,又好像風聲從水麵掠過,水天一色,水淨鶴飛,飛珠濺玉,湧湧欲出。

  她眼前展開一幅奇妙景色,群山似島嶼一般一簇簇懸浮著,雲在腳下,頂上日月同輝,千山萬水盡皆在目——何招娣睡過去了,而屋裏的呂洞賓,腕子上的招搖鏈則因為她的撥動而微微震動著。

  呂洞賓盯著自己的招搖鏈,忽然想到了什麽,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