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黃裳瑾瑜      更新:2020-05-11 16:46      字數:3179
  夜裏,宵禁的鼓聲早已響罷,長壽坊的蒸糕馮家,炕上的兩位老人依然還在沉睡,可是家裏多了好幾個空掉的酒罐。

  坊門早已關閉,街麵上不見一個人影,遠處傳來巡夜人敲梆子的聲音。

  不多時,兩個人影從拐角處走出來,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肩上扛著一根魚竿。

  張果被呂洞賓領著來到蒸糕馮家所住這條街的井坊,一條街的人,都在這一口井裏打水,平時蒸糕馮家用的水也來自這眼井。

  井台上麵有個厚沉沉的蓋子,上麵架一個轆轤,井台邊一個空桶。

  呂洞賓挪開井蓋,站在井邊,朝井裏看了看,下麵黑黢黢的,冒著水汽。他看完深井,又抬頭看夜空,今晚的月亮不是很大,像女子彎彎的長眉。

  月已快至中天,時間剛剛好。

  呂洞賓還提了兩個油紙包,裏麵是一些糖糕果子。他拆開油紙包,將兩塊糖糕栓在釣魚線上,卻取下了魚鉤。又將另外一些糕點果子丟入水井中。

  “你做什麽!”

  呂洞賓奇怪地看著張果,理所應當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在釣魚啊。”他說著就要把栓著糖糕的魚線垂入井口。

  “在井裏釣魚?”張果一驚,拽住呂洞賓的手,“這眼井水是用來吃的,被你這麽搞,這條街的人還怎麽吃?”

  “我又不是下毒,你怕什麽。大不了明日這裏的人吃水,會吃出些桂花糖糕的味道罷了。”呂洞賓無恥地笑,他模樣本來長的可算俊朗,偏生總是一副欠揍的德行,把魚竿往張果手裏一塞,“好啊,要是你覺得這樣不好,那就算了,你自己想辦法找魚吧。”

  張果被堵得半天說不出話,片刻後才道:“你真的確定,這樣就能抓到蠃魚?”

  呂洞賓搔搔眉毛,“不如我們倆打個賭,要彩頭的。”

  “你想賭什麽?”

  呂洞賓故意做出思考的樣子,沉吟道:“如果我今晚能抓到那兩個家夥,它們就得歸我。”

  張果耷拉著眼皮看他。“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講誠信。”

  呂洞賓擺出一張誠懇的臉,“我答應幫你抓魚,證明它們跟金庫被盜沒有關係,可沒答應把它們給你。”

  張老蔫又被堵得說不出話。

  呂洞賓狡猾的笑了笑,自動取回魚竿,隨手扯過空桶墊坐在屁股下麵,將拴著糖糕的魚線垂入井中。

  他就這麽坐在井邊,在井裏釣起了魚。

  “更何況,我異聞社也有自己的規矩,但凡是我接手的案子,必須要留一樣我感興趣的東西做為交易。做人做事,你來我往,總要互相付出,等價交換,這樣才公平不是?”

  張果不搭理他,蠃魚的性子高傲,豈會隨便就能歸誰。它們當年若不是身受重傷,也不會寄居蒸糕馮家的水缸,這裏是人界,靈氣遠不比蒼靈之墟純粹豐沛,蝸居在水缸裏這麽多年,隻怕是因為元氣還尚未恢複。隻是不知,它們那樣龐然的大物,是怎麽把自己弄進水缸裏的。

  兩塊香噴噴,抹了蜂蜜的糖糕掛在魚線上,在距離水麵不高處懸著。井內空間狹隘,香甜的味道很快就充斥了整個井。

  周圍非常的安靜,連更夫敲梆子的聲音都不可聞了。張果所有的專注力都集中在水井處,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一點一點流逝,忽然,從井口下麵傳來水波翻動的聲音,黑黢黢的深井裏,平靜的水麵下方,有魚尾在快速拍打,水麵逐漸泛起波瀾。

  “來了。”呂洞賓眉開眼笑,猛地將魚竿一提。

  嘩啦啦一聲,井內水波炸裂,翻湧起水花,隨著兩塊糖糕被呂洞賓扯出井口,兩條姿態雄然、鱗片泛著金屬光澤的魚,隨之魚貫躍出井台。這兩條魚,長得跟白日裏出現的吞舟之魚一模一樣,就是身形小了何止千倍,看上去也不過跟尋常家養的觀賞魚一樣大小。

  它們追隨著糖糕,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還大張著嘴巴,拚命扇動魚鰭,終於一口咬在軟糯的糖糕上。

  呂洞賓提著竿,兩條魚掛在糖糕上,幸福的直擺尾。

  “哈哈。”呂洞賓開懷大笑。

  “這是……蠃魚?”雖然長相是差不多,可張果不敢相信,蠃魚竟然還會有如此蠢萌的樣子,那兩條魚鼓著眼睛吊在糖糕上,像偷腥的耗子被抓到,拚命揮動著魚鰭,可還是舍不得鬆口。

  呂洞賓狡黠地眨眨眼:“知道我為什麽要用糖糕釣魚麽?”

  張果道:“蠃魚喜歡吃甜的,老翁說,它們最喜歡吃他做的蒸糕,一次就能吃掉一整塊。”

  呂洞賓道:“猜對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什麽?”張果皺起眉頭。

  “因為糖糕會黏牙呀!”呂洞賓笑得很是得意,“這兩個家夥,豈能輕易就被人釣,它們發起怒的樣子,你也不是沒見到,可一旦它們被糖糕黏住,它們就沒辦法變大了。”說罷,又看著魚,笑不可支。

  張果沒有笑,淡淡地道:“原來是這樣,你知道的還真多。”

  張果伸手要去拿魚,呂洞賓“唉”地一聲,舉著魚竿不讓他碰。“做人呢,最重要是要講誠信。”

  張果道:“我並沒有答應你。”

  呂洞賓道:“我是說我自己,對別人誠信,對自己尤其更要有誠信,不能自欺。你雖然沒有答應,但你也沒有不答應不是?”

  張果麵無表情,道:“我沒空跟你玩文字遊戲,它們所牽連之事,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必須帶它們回去。”

  呂洞賓露出為難的表情:“原來這麽麻煩,我最討厭麻煩了,既然如此——”他大方的手一伸,將蠃魚遞給張果,“那你就拿去吧。”

  張果楞了楞,這變化也太快了,但不管怎樣,他願意交出蠃魚總是好的。

  “多謝。”

  “不客氣。”

  呂洞賓笑得格外真誠,張果心裏卻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懷疑。這人行為行事跳脫,不按常理出牌,隻怕有詐。果然,等他一接過魚才發現,簡直可以用重如泰山來形容,他根本拿不動!

  張果暗中使出全部內力,可就是這麽兩條小小的魚,無論他怎麽調動體內之氣都拿不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來。

  呂洞賓抱著胳膊,壞心眼的在一邊看熱鬧,還笑。“你怎麽了,不是要帶它們走嗎?待會它們要是吃完了糖糕,再跳回到井裏,我可就沒辦法了。”

  張果兩條眉毛都要擰在一起了,正要說話,一邊的耳朵忽然動了動。遠處的空氣產生尋常人難以捕捉到的震蕩,這種空氣如波的震動,產生一種奇異的頻率,很細微的聲音,像指間沙嘩啦嘩啦落入水晶盞,像琉璃珠串之間輕微的撞擊。

  這是禦城守同伴之間獨特的傳音秘術。

  張果朝著聲音來處望過去,夜空中,一隻渾身泛著晶瑩光感,幾近透明的飛鳥,振翅從東邊而來。這鳥尋常人是看不到的,當然不是真的鳥,而是凝結的幻影,到了張果手上,一碰就化成碎晶,宛如冰屑,細成埃塵,鑽入張果耳中,變成了一句話。

  “頭兒、我們遇到……埋伏,被襲擊,情況嚴重,你快來!快來……”

  羽溪的聲音異乎尋常,透過聲音就能感知到他放出傳音飛奴時有多倉皇和急迫。

  張果了解羽溪,他性子清淡,就像清澈的溪水,從來不急不躁,甚是沉著鎮定,平日裏負責情報的搜集和聯絡,心思細膩,從不出錯。能讓這樣一個人,語氣驟急,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清晰可聞,甚至蓋過了他要說的話,可見他們是遇到了怎樣危急的狀況。

  緊接著,又有一隻傳音飛奴而來。

  “頭兒!我們中計了,啊——”

  聲音戛然而止,最後一聲慘叫,在張果的耳中久久回蕩。

  “我忽然有些急事要去處理,蠃魚就暫且交給你,但我會去找你取。”

  丟下這句話,他的身形一下就不見了,鬼魅一樣。

  呂洞賓收起一臉的戲謔,他方才注意到張果麵色都變了。呂洞賓撿起還在啃糖糕的魚,這在張果手中重若千斤的魚,在他手裏就像沒有重量一樣,他把魚往桶裏一放,抱著桶,許久才吐出一句:“好久不見。”

  無人的街道上,呂洞賓露出少有的端肅模樣,月牙的光,不太亮,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顏,星眸俊目,鼻梁高挺,像起伏的峰巒。他正經起來的樣子,有一種動人心魄的俊逸,長眉飛在刀裁般的鬢發裏,鬢角處落下幾縷發絲,遮擋住眼裏浮現的水光。

  “你們在這裏,她呢,她在哪裏?你們告訴我,她在哪裏……”

  挺秀的身姿,散發出一種刻骨的孤單與憂鬱,與他相伴的,隻有自己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