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聖山
作者:岱起      更新:2020-06-01 22:19      字數:2871
  “張兄弟,你說你是頭領,可我看這位兄弟才是做生意的行家裏手啊。剛剛要是你出價,恐怕那胡虜要獅子大開口呦。”

  田豐說著,向戲誌才拱手施禮。

  張角被田豐如此說,雖然感到臉上無光,但是心裏也是對戲誌才十分感激。戲誌才這一番操作,重點不是將價格壓了下來,而是沒有暴露田豐的重要性和張角的渴求。

  兩千年後,人們總覺得價值是商品的永恒屬性,遠遠高於被供求關係左右的價格,然而實際上,真正影響商品命運的,往往就是當下易受供求關係左右的價格。

  得不到,就是最高的價格。

  戲誌才這一手,用一個更加概括的說法,就叫“撿漏”。

  張角正是沒有明白這一點,差點就讓鮮卑人知道了田豐的重要性,那樣莫說二十張羊皮,很有可能就會讓田豐成為第二個蘇武。

  一路上,已經年屆不惑的田豐和張角相談甚歡。張角縱然不會講日後的界橋之戰和官渡之戰,但是卻一直在隱隱的向田豐灌輸一種在漢末十分超前的思想——

  亡國,不等於亡天下。

  田豐雖然提及過此語,但終究不可能擁有超越時代的上帝視角。

  “何謂亡國與亡天下?”

  這一句正中張角的下懷。隻見他清一清嗓,朗聲道:

  “有亡國,有亡天下。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以至於獸食人,人相食,謂之亡天下。有識之士,應知保天下然後才可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賤如匹夫亦有責焉。”

  這一番話,直接將田豐說蒙了。

  “好一番國家天下之論,賢弟此番見識,曠古爍今,直追先賢……”一路上,張角一會兒由黨錮之禍講到黨爭亡國,一會兒從遼西胡虜講到燕雲十六州,一會兒從改旗易幟講到劃江而治,一會兒講倭國天皇開幕維新,一會兒講美州大汗獨立戰爭,一會兒講法提督拿將軍兩世當國,一會兒講英國公丘司徒鐵幕討俄。一通侃大山,雖然隱去了真名實地,卻也講的天花亂墜,聽得田豐、龔都、丘力居等人時而熱血澎湃,時而大笑連連。

  特別是講到德太尉閃擊歐羅巴時,張角雖然將虎式坦克假稱為虎賁戰車,卻也引起了田豐的熱烈討論,直說若用此戰法,當年三路大軍圍剿檀石槐必能一擊致命,何來今日鮮卑宼邊之患!

  眾人一路談天說地,又與沿途鮮卑、烏桓各族朝聖者結交攀談,不知不覺趕到了遼地之北。

  眾人遠眺,已然能夠遠遠望見聖山的雪頂。

  在他們身邊,不少朝聖者已經開始“一步一拜”,即每走一步,就極其虔誠的在地上行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很多朝聖者須發盡白,動作卻一絲不苟,仿佛山上的先祖正在審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就叫拜山,講究的是一步一拜,每拜必誠。無論鮮卑還是烏桓,很多人都把拜山作為生命的歸宿,如果哪天這一拜下去再也沒有起來,整個人就融進了長生天。”

  丘力居正說著,不遠處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突然仆倒在地,胸口不斷的起伏,顯然是在做臨死前的掙紮。

  在她麵前,一隻高山禿鷲盤旋而落,一雙發著亮光的眼睛頂著老婦的胸口。

  那裏麵有它的午餐。

  典韋本能的想去救人,趕走那禿鷲,卻被丘力居攔住。

  “那是聖山靈鷲,是長生天的使者。”

  “可是萬一那老人失足跌倒呢?!”典韋掙脫開丘力居的手。

  “一個人可能會失足,如果是一群人,那就是他們的選擇。”

  田豐望著倒下去的人,深沉的說著。

  典韋也不再上前,因為周圍還有人倒了下去。

  所有漢人望著這壯觀的死生景象驚歎不已。

  “他們一路的精神寄托便是聖山,可是光看到聖山的樣子,就已經耗盡了他們的全力。”丘力居說著,眼中對這份虔誠充滿敬仰。

  在漢地,更多人死亡的大場麵屢見不鮮,從長平之戰到巨鹿之戰,再到光武定蜀、天下一統,幾萬、幾十萬的瞬間死亡見得多了,甚至連史書上的記載都已經見怪不怪。

  但是這麽多人如此坦然的擁抱死亡,沒有一絲怨憤和掙紮,這在漢地九州可是百年不遇的景象。

  如果在中原以此情此景入畫,題詞可能叫《千裏餓殍圖》,或者《光武平亂圖》,但是在這裏,這幅畫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信仰。

  龔都和貞義營的兄弟突然紛紛留下了眼淚,引得眾人側目。

  “天公,我想起了去年二月的鄴城……”

  是的,眾人中隻有他們經曆過鄴城之戰。張角來到這亂世之時,太平軍已經敗退廣宗,早已沒了二月鄴城起兵時的壯闊與澎湃。

  那曾經的百萬信徒,是否也曾經如此虔誠的追隨著自己?

  張角陷入了深思。

  王道……信仰……

  又行了半個時辰,在一棟參天石柱麵前,丘力居下馬道:

  “此柱就是十年前檀石槐所立的山門柱,上麵刻著鹿首馬麵,就是指無論鮮卑、烏桓,朝聖不殺。從這裏要下馬了,沒有人在麵對聖山時還可以騎在馬上高高在上。”

  眾人隨著丘力居一道下馬,果然見到石柱上刻著的雄鹿和馬頭圖像,然後沿著高聳的樹木,牽馬走進了密林山丘。

  眾人一邊走著,一遍觀賞四周景色。陽春之初,聖山腳下一片青鬆翠柏,鬆鼠飛燕在林間旋轉跳躍,清流激湍連綿不絕,向流淌在身體中的新鮮血液,散發著勃勃生機。

  “大家穿上厚襖,這聖山四季一體,眼下春意盎然,越往上越是寒冰刺骨。一會兒一身透汗,發現涼氣時就晚了,山風的寒勁,就是和三袋奶酒也驅不散。”

  張角怕田豐受冷,特地脫下了自己貼身的上好皮襖裹在田豐身上。

  別看這聖山如此神秘,可是山路平坦,一看就是常有人行走。

  “鮮卑、烏桓自古不立文字,但不代表我們沒有傳承。這聖山之路,就是我們文明傳承之路。每一個人一生中,都要至少朝聖一次,這條千萬烏桓人踏過的路,早就刻進了我們骨子裏了。”

  在丘力居帶領下,眾人沿途而上,越往上走,越感到寒風刺骨。田豐年齡最長,有時累的雙腿發抖,直靠張角攙扶。

  曆經了三天三夜,眾人夜宿山洞,晝飲清泉,腳下不知不覺開始浮現皚皚白雪。

  雪頂,意味著他們離此行的終點天池越來越近。

  有幾個黃巾士兵終於體力不支倒下。

  “起來,不能倒下!”

  典韋在一旁拉著幾人,可是人在臨死之時會變得異常沉重,連力能擒虎的典韋,也十分吃力。

  “讓我睡吧,太累了……”

  張角拿出馬鞭,狠狠抽打在幾人臉上:

  “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了了。”

  他在拯救幾人的生命,但是在他們身後,幾個虔誠信徒也體力不支,搖晃著跌落懸崖。

  到這裏,張角他們已經看不到幾個同行者了,孤獨讓眾人擔心和恐慌。

  但是讓張角更擔心的,是他們一路上從未見過下山的逆行者。

  “朝聖者眾,達天池者寡,一年也沒有幾個。”丘力居之前曾經告訴過他們此行艱辛,卻沒想到單單爬山還有性命之憂。

  相比勸說,皮鞭往往讓人更加清醒。

  幾個人臉上頂著鞭痕,終於重新邁出了腳步。

  在不知道曆經了多少個九轉長彎後,張角回首來時路,隻見茫茫山色淹入蒼蒼雲雪,眾人如入仙境,人間已遠去萬裏。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張角此時倒是哭不出來,但是一股豪情和悲愴混雜的情感頓時湧上心頭。

  “前麵就是天池,我們到了!”

  突然的,隊首的丘力居低聲說道,勝利的聲音人傳人傳到隊尾。

  張角望著近在咫尺的天幕,道;

  “行百裏者半九十半九十,大家小心、低聲、行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