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聖訓
作者:岱起      更新:2020-05-10 22:39      字數:3876
  亥時三刻,戲誌才的房中依然點著燭火。

  張角輕輕邁進門檻,見戲誌才端坐房中,秉燭夜讀《太史公書》,也就是後世的《史記》。

  典韋也跟進屋,不小心頭磕門框,發出了“咚”的一響。

  戲誌才右眼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仍舊端坐讀書一動不動。

  “可以啊,夜讀項羽本紀……先生是把我當成辜負範增的項羽了?”張角背著手在繞到戲誌才身後笑著說道。

  戲誌才本不想說話,見張角嬉笑,還是壓不住心中怨氣,將竹簡一把丟到一邊,拍著案台氣鼓鼓地說道:

  “天公若有項王一半的實力,我便沒有什麽可爭的。可那是五萬精兵呐,到嘴的鴨子,不要?隻要我們拿下黑山軍,就能拿下常山國,進而複奪冀州、雄視天下!哎……算了,兵家大事說不清,大不了將來被赤帝一道砍頭罷了!”

  戲誌才氣的將胡子一角吹起,完全不顧君臣之儀。

  張角倒是不生氣,彎腰拾起《太史公書》,吹了吹土,塞回戲誌才手中說道:“誌才先生休說我不學無術,隨便撿兩個字試試。”

  戲誌才皺著眉頭看著他,手指在竹簡上摸索著,突然眼珠一轉,指著一行字說道:“虎狼。”

  張角略作思忖,笑著指了指戲誌才,起身背手,朗聲誦道: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不恐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此時《史記》仍是**,戲誌才自以為張角才疏學淺,想用“虎狼”隱喻張燕進行一番勸諫,卻沒想到這**華章竟被張角一字不落的流利背出。

  戲誌才一邊數著書上的字,一邊瞪大了眼睛。在這個學文二十餘載的儒生眼中,月色下的張角簡直如同文曲星下凡,周身散發出隱隱聖光。

  “不要背了!主公,我剛剛無禮冒犯,還請責罰!”被鎮服的戲誌才,誠心誠意地俯身下拜。

  見自己在學問上蓋過了戲誌才,張角心中一陣暗爽,手上卻連忙攙起戲誌才,輕撫其背說道:“我說了,先生是一心為公,我從來沒有怪罪過先生。隻是我不殺張燕,不僅是心存一善,卻還有一層考慮……”

  張角端坐戲誌才對麵,嚴肅的問:“先生謀兵事久矣,可曾謀過天地?”

  “天地?”戲誌才抬手輕搔後腦,反複琢磨著卻沒有頭緒,隻得尷尬的說道:“我才疏學淺,還請主公點撥。”

  張角說道:“先生隻讀《大學》卻沒上過小學,不知道情有可原。我中華大地形勢西高東低,呈階梯狀分布……”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拿出了《太平要術》,卻將有經文的一麵朝下,將卷軸背麵在戲誌才麵前徐徐展開。

  隻見隨著卷軸展開,一副潦草的雄雞圖樣在戲誌才的瞳孔中慢慢綻放開來,正是張角閑時憑記憶畫的中國地圖。

  “常山大概在這裏。”張角指著地圖上部的一個點說道:“西麵並州對冀州諸郡有‘以高打低’的地利優勢,更有數萬騎兵在我臥榻之側,對此我們根本無天險可守,這就是常山地利之弊。”

  雖然這隻是21世紀的小學地理知識,可戲誌才從未在如此宏大的視角上審視各州地勢高低之別,此刻如同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被這番地勢之論深深折服,隻知連連點頭。

  “此外,我們亦不得天時。”

  張角起身,打開窗子,任子夜寒風吹進房內,指著窗外皎潔明月說道:

  “有位姓羅的大才子說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眼下靈帝……就是漢天子,雖然昏庸無道,可是他剛剛解了黨錮之禁,又宣稱擊敗了我們,整個帝國正處在最後一抹落日餘暉中。此時我們出手,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這便是天時之弊。”

  “主公,既然我們打出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旗號,就一定會麵對赤帝的打壓,難道要坐等漢室自己滅亡嗎?”

  戲誌才質疑著張角的說法,畢竟在公元184年的冬天,還沒有人會想到幾年後群雄逐鹿、三分鼎立的樣子。

  “非也!我們不是坐等,而是要悶聲發大財!”

  張角信心滿滿地說出了今夜的核心主題。

  “發財?”戲誌才眉頭一皺。

  “不是指金銀,而是指人心!隻要給我們幾年時間積攢實力,把戰敗丟掉的民心奪回來,到時候無論在哪,我們隻要出手,就一定能一舉掀翻整個天下!”

  民心……戲誌才如夢方醒的望著張角。在他眼裏,此時的張角不僅是一位學問深厚的大才,還是一個俯瞰天地、謀定萬世的雄主。

  “所以眼下,張燕絕對不能殺。張牛角叛天之人,死有餘辜。可我們要是殺了張燕,別人會說我們是貪兵逐利的匪類。且不說天下民心,光這幾萬兵恐怕就要走一大半了。”

  戲誌才聽張角說自己是“貪兵逐利”之人,羞愧不已,紅著臉說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今日受教了!”

  “哎,誌才先生,折煞我了。深夜叨擾,我還是要來求教於先生!”

  張角側身到戲誌才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謀略,手指還不住在條案上比劃著。

  “此計可行!”

  戲誌才聽罷連連拍案叫好,又略想了下說道:“不過具體內容還要再仔細斟酌,茲事體大,不可擅改,務必要思慮周全。”

  二人又在屋內研究許久,直到寅時初刻,張角才叫醒睡眼惺忪的典韋從戲誌才屋中離開。

  自翌日起,張角便將一應事務全權委托張寶、張梁和張燕三人處置,自己卻以參詳天數為名,每日白天帶著典韋探訪幽景奇勝,晚上與戲誌才連夜密謀,直到深夜子時方散。

  直到十日後的一個夜晚,一個消息突然在山寨中傳開。

  “快走!有流星降落後山!快去看看!”

  很快,上千人舉著火把趕到了後山,以一塊炫黑巨石為圓心,圍成了一個圓陣。

  隻見那巨石一半露出地表,一半深陷土中,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

  “你看,上麵還有字啦!”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卻都不敢近前觀瞧,好像這隕石會咬人。

  “都起開,天公來了!”

  在張寶等人簇擁下,張角穿過人群,走到隕石跟前。

  圍觀的眾人在寒風中屏氣凝神,等待著張角給他們解釋這個超自然現象的答案。

  張角圍著巨石轉了三圈,在有銘文印記的一麵站定,舉起火把對著石麵,手指輕輕撫摸著銘文,發出一聲聲嘖嘖驚歎。

  “天公,這是個啥?”人群中有人發問。

  “呀呀呀!神跡啊!”

  出乎眾人所料,張角突然收回了手,對著隕石倒頭下拜,連磕了三個響頭。

  圍觀眾人不知端倪,見張角都磕頭,二話不說,也學著跟著磕頭。

  張角起身環視眾人,深吸一口氣說道:

  “兄弟們!這是黃天大帝降下的聖訓!”

  “黃天大帝顯靈啦!”眾人又下拜磕頭。

  張角朗聲說道:

  “你們看,這上麵的銘文,是古神倉頡所造的魚紋楷書!”

  “唔!”眾人一通驚呼,顯然被古神倉頡震住了。

  “這黃天聖訓共有三句……”張角舉著火把對照石麵,一個字一個字的解讀著:

  唯信黃天以得永生!

  唯護黎庶以彰天道!

  唯奉天公以致太平!

  “天公,我們聽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啊?”人群中七嘴八舌議論著,顯然這文鄒鄒的三句話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能力。

  眾人議論聲中,戲誌才走出人群,指著石碑說道:

  “我來給大家講講。這第一句就是說,隻要誠信信奉太平教,死後精神就能進入黃天樂土,甚至可得永生!第二句是說,我黃巾義軍是要拯救窮苦黎民的,所有阻撓我們的人就是違背天道!第三句是說,隻有天公將軍能帶領我們實現黃天大業,所有人都要聽天公指揮!”

  這幾千人都是山野之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神跡,直以為自己成了被黃天選中的孩子,有幸參與到改天換地的澎湃大業中,無不歡欣鼓舞,士氣大振。

  人群中,張寶也聽的十分激動,和幾個壯漢興奮的朗聲大笑。隻有略有才學的張梁皺著眉頭,似乎覺得事有蹊蹺,可是又不便明說。

  聽戲誌才解釋完,張角並不急著發言,而是靜靜地觀察著眾人的反應,就像剛剛表演完的魔術師,麵無表情地等待著觀眾的驚叫。

  這當然不是什麽隕石,而是張角在後山發現的一塊頑石。至於那三句聖訓,就是他和戲誌才近日謀劃的成果。

  而連戲誌才都不知道,那所謂魚紋楷書,就是兩千年後的簡體字,估計大儒鄭玄到此,也根本認不出文意。張角使出這一手,就是要將聖訓的解釋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見眾人果然如預期般反響強烈,張角衝戲誌才微微點頭。隻見戲誌才帶頭,所有人再次下拜。

  不過這次他們拜的,是張角本人。

  自此夜之後,天公將軍獲得黃天聖訓的傳說就在常山乃至整個冀州迅速傳播開來。

  三句銘文被成為“甲子聖訓”,刻成石碑立在山腳下和正堂門口,正堂也由聚義堂改名為“聖訓堂”,簡稱聖堂。

  至於那顆具有神話色彩的“隕石”,則被典韋抬進了一座山洞之中,秘密保存了起來。

  就這樣,具有神話色彩的甲子年在一場瑞雪中走向終點。

  鵝毛大雪中,張燕和侯成、郝萌、宋憲三人在山林中禦馬徐行,邊走邊談著。

  “燕帥,一招錯,招招錯,要我說當初您就不該答應張梁,咱們把張老道和張牛角一鍋燉了,省卻多少事!”侯成埋怨著,心不在焉的射向一隻灰兔,卻連跟兔毛都沒射中。

  “說你傻馬上就冒鼻涕泡!不答應他們,靠你收四萬黑山軍?燕帥,有句話叫亡羊補牢,尤為未晚啊!”郝萌同樣彎弓搭箭,卻也沒有射中那隻灰兔。

  “這個‘天降聖訓’搞亂了我所有計劃,原本想在戰場上下手的,現在看,最快年前就得動手,不然兵和命都沒了!”

  張燕說著,舉起了一個刻著燕翅雕花的精美彈弓,搭上一塊鐵丸,“嗖”的一聲,直中狡兔後腿。

  “好身手!”宋憲下馬連忙趕去撿起灰兔,笑著送到張燕手中。

  “燕帥,是三腿兔!咱這也是天降吉兆啊!”三人諂媚恭維著,隻有張燕麵色凝重說道:

  “媽的,這山上最近是越來越邪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