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拖以待變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1-05-15 23:00      字數:3299
  時光匆匆而過,轉眼之間,已是道統三年夏至。

  砰!

  一聲脆響之後,地麵上又多了一堆碎瓷。

  九江郡潯陽城外匡廬之上大秦行在,這座才建成不到半年的宮殿正殿之中,所有的宮女侍者都噤若寒蟬,看著自稱天子的嬴祝在那裏發泄怒氣。

  就在前日,嬴祝的一位寵妾就因為受其怒火牽連,被嬴祝親手以白綾縊死。

  始皇帝之時,九江郡地域廣大,所轄麵積幾乎相當於半個故楚國。但後來連續拆分,先後變成了數郡,到如今麵積隻有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治所也從壽春移到了潯陽。倒是人口,隨著這兩百年的發展,比之當年多了十倍。因此,嬴祝在舉兵之後,立刻就奪取了九江郡,並將此視為自己的根基之地。

  九江郡的富饒也確實回報了他,他招募了一支足有十萬人的部隊——這還是在數次戰鬥失利受損的情形下,仍然能夠保持的兵力。他建起了位於潯陽的行宮與匡廬的行在——因為此地風景絕美氣候宜人,故此有人稱這行在為“美廬”,這也在了他夏日避暑之所。

  隻不過住入這美廬之後,他的氣運似乎也到了極致,接下來就是連綿不絕的壞消息。

  去年破壞科舉之事失敗,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他再無能也不會將希望完全寄托在幾個文士書生身上,他隻不過借此機會大肆攻訐北方的僭主,同時也在南方弄了一場科舉罷了——當然,這場科舉考的內容是妥協的結果,以儒家為主,在錄取之時還特別參考了穎川陳氏帶來的九品官人製,即所有的考生都按照出身世係定品,依據各自品秩不同進行加分,比如上上品出身者在科舉判分之時,隻要上榜,名次必然靠前,而下下品者哪怕上榜,名次也隻能排在未尾。事實上,嬴祝的第一次科舉一共有五百人上榜,比起趙和多錄用二百人,但這五百人中,出身上三品者占據三百人,中三品者占據一百五十人,而下三品者隻有五十人。

  無論如何,嬴祝這也算是向改革邁出了一步,他覺得自己這套辦法,既可以吸納人才,又可以安撫世家,算得上兩全其美了。但世上之事,想要兩全其美者,多是兩不討好、兩頭受氣。在公布結果之後,上三品者不滿,覺得他們與那些低門陋士同場參考,原本就是一種羞辱,中三品者不滿,覺得自己隻有區區一百五十個名額實在寒磣,而下三品者更不滿,因為他們的五十個名額不僅少,其中還有一些間接落入到中三品手中。至於那些連品秩都沒有的寒門子弟,則是更為不滿……

  然後錄取之後的後續,也出了問題。五百名“人才”,自然要選官、授官。下三品出身的且不必說,上三品出身的都希望能夠留在潯陽,留在嬴祝身邊,擔當那些升遷快、事務少、待遇高的官職;中三品者倒沒有這樣的奢望,但他們覺得以自己的出身能力,怎麽著也得到地方上擔任一兩千石的方位大員,主政一方;下三品者雖沒有提出如此要求,可既然中了科舉,起步至少就得給一個令、尉之類的地方實職吧。可是嬴祝地盤有限官職有限,這些有限的地盤與官位,還早就被九姓十一家的人占據,一時之間,哪裏騰得出這麽多的空位置安排他們?於是乎,無論是上三品中三品還是下三品,皆是對此不滿。而那些沒有品秩加分的寒門,其不滿就更不用提了。

  在南方科舉結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各方為此口誅筆伐,吵得不可開交。以至於連北邊的趙和都看不過去了,他親自在邸報上寫了一句對此的評論:一場鬧劇。

  讓嬴祝煩躁的事情,遠不僅此一件。

  他原本以為自己登高一呼,樹起嬴氏宗室、大秦正統的大旗之後,天下諸侯,定然紛紛響應,一個個來投靠他。但結果卻讓他極為失望,最初之時天下諸侯大多數還是觀望,但對他派去的使者都算客氣恭敬,可在曾燦突襲襄陽,將他北伐的勢頭止住之後,這些諸侯的態度立刻發生了根本變化,一個個將他派出的使者“禮送出境”,甚至幹脆捆了獻與鹹陽。就連他派往吳郡的使者,也是被他視為支柱的董伯予,也在吳郡吃了冷落,最後隻能無功而返。原本他準備以軍勢脅迫吳郡,也因為襄陽城曾燦的威脅而不得不暫時中止。所以,他這個自稱正統的大秦皇帝,莫看宮殿行在什麽的都起來了,但實際上能夠發號施令的地方,還隻是區區數郡之地罷了。

  這可不是大秦初分天下三十六郡時的郡,如今他的數郡之地加起來,還沒有當初的九江郡大。

  不過此時讓嬴祝憤怒的消息,並不是他治下之地又出了什麽問題,而是北方邸報上的一則消息。

  經過一年有餘的努力,大秦第一輪均田,在北方已告完成,而這完成第一年的夏糧征收,便取得巨大成果,預計將比北軍之亂前增長兩成。

  莫看這隻是邸報上的一個預估數字,實際上肯定會有出入。但嬴祝明白,出入不會太大——而這也意味著趙和憑借此前大秦一半左右的土地與六成人口,實現了糧食上的自給自足,甚至有可能積蓄下足夠發動一次國戰的餘糧。

  嬴祝很清楚,單以軍事力量而言,北方遠勝過他的“正統大秦”,正統大秦之所以到現在還能存在,一來是因為河北、河東不穩,黃巾鬧出了亂子,二則是因為曆經混亂之後北方糧食不足,無法發動一場動員兵力超過十五萬的大戰。現在黃巾之亂已經被趙和剿撫並用鎮壓下去,再加上充足的糧食儲備,接下來不是他就是蜀地,總有一方將要正對那位僭主的兵鋒了。

  蜀地有蜀道天險,並不是一個好的目標,而他控製的九江郡,雖然也有長江天險,可是因為上遊的襄陽和下遊的廣陵都落入趙和手中,長江天險已經不足為恃。而且這兩年時間裏,他跳得最高罵得最凶,趙和不打他還會打誰?

  想到這裏,嬴祝麵上就浮出猙獰之色,心中殺意大起。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之聲。

  此時殿中都是內侍與宮女,外臣等閑不得入內。嬴祝連忙收斂怒意,坐回位置之上,又用了幾分力氣,讓自己麵上浮起笑容。

  然後他便看到了董伯予。

  董伯予如今已是銀須銀發,若非麵容仍然紅潤,他進來之後,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器,又看了看周圍低頭的內侍宮女,輕輕擺了擺手。

  內侍宮女們紛紛退下,片刻之後,殿中隻餘董伯予與嬴祝二人。

  “陛下縱有怒意,亦不該殺人泄憤。人主怒而殺人,臣仆怨而棄主。”

  “老師說的是,朕這幾日做得過了。”麵對董伯予的指責,嬴祝倒沒有辯解,直接就承認了錯誤。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聞諫則喜,從諫如流,有名主氣象。”董伯予倒不是一昧指責嬴祝,若真如此,他與嬴祝也遲早會反目。因此,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向嬴祝行了一禮,還誇了對方兩句。

  嬴祝擺了擺手:“老師何必讚我,若無權臣,又值太平之時,我確實是守成之主,但如今這局麵……”

  “事尚有可為,陛下還不必灰心喪氣。”董伯予道。

  “還有什麽可為?”嬴祝慘然一笑,“敵強我弱,局勢明顯,回天乏術啊。”

  “未必,僭主看似勢大,但是隱憂重重,局勢比我們好不到哪裏去。”董伯予道。

  “老師早就說過了,但那些隱憂終究隻是隱憂,若有時間,或許會發作,如今我們缺的便是時間啊。”

  “所以我們要拖時間。”董伯予沉聲道:“臣請命北伐!”

  “北伐”二字一出,嬴祝愕然。

  “這是何意?”過了一會兒,嬴祝才問道。

  “陛下可知秦嶺、淮河?”董伯予道。

  “自然知道。”

  “陛下可知秦嶺淮河南北麥熟不同?”

  嬴祝哪裏知道這樣的細節,他皺著眉,等待董伯予的解釋。

  原來秦嶺、淮河乃是大秦南北分界之線,因為其北氣候稍冷,故此這一線南北農作物成熟的時間有七至十五天的差距——南方先熟,北方後熟。

  今年氣候情形一般,但因為北方推行均田的緣故,糧食豐收在望,若北方積蓄了充足的糧食,必然會發動南征。董伯予的意見,就是利用南北方七到十五天的糧食收獲差,先搶收江南方糧食,然後緊接著北伐,以此來耽擱北方收獲。這雖然不能完全破壞北方的農業生產,但足以給北方造成一定的損失。

  反正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真正北伐成功,而是以主動進攻來消耗北方的實力,好為自己拖延時間罷了。

  嬴祝聽明白之後,眉頭並沒有因此放鬆。

  他深深看了董伯予一眼:“為將者誰,兵從何來?”

  “我為主帥,兵……自然是世家大族的族兵。”董伯予道。

  “他們幹?”嬴祝坐正身軀。

  “他們不傻,若是不幹,就是坐以待斃,若是去做,則還可以拖以待變。”

  “變從何來,總須有變可以讓他們看得到。”

  “西域。”董伯予雙眼一閃。

  嬴祝猛然抬眉:“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