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科場弊案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1-04-29 21:46      字數:3283
  道統二年四月十五日,仍然是卯時。

  錢益已經洗潄完畢,他在銅鏡之前正了正衣冠,確定自己身上沒有什麽不得體之處,這才抖了抖衣袖,對隨侍的小廝說道:“走。”

  小廝擒著一個籃子,默然跟在其身後。

  兩人出了宅邸之門——錢益既然得到了嬴祝的支持,在錢財方麵是不成問題的,因此他到鹹陽之後,可不象張欽那樣需要去尋旅棧,他直接買下了一處靠近國子監的宅邸,並雇請諸多仆役、使女,在鹹陽城中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他對鹹陽城卻沒有多少留戀。

  此地雖好,並非吾鄉。身為金陵之人,錢益更喜歡金陵城的龍蟠虎踞,喜歡那裏的大江浩蕩,喜歡彼處的吳儂軟語。便是妓家,十裏秦淮的雕樓畫舫,也遠勝過鹹陽城裏的北國佳麗。

  “僮兒,你可知我們故鄉金陵之由來麽?”乘上馬車之後,錢益笑著問道。

  僮兒搖了搖頭,他張開嘴巴,口中卻沒有舌頭。

  他的主人隻是想要一個傾述的對象罷了,那個對象最好不能說話,這樣他主人所說的一切東西,就不會為別人所知了。

  “戰國之時,楚威王築金陵邑,此金陵發名之端。始皇帝一統六合,巡遊天下之時,因為金陵有王氣,而掘斷連岡,更名秣陵,以壞其風水,彼時金陵尚且隻是貧鄙小地。後來仁皇帝遷北方世家於此,又複金陵之名,自此金陵大興,百餘年間,便成江表第一名都。這些年來,無數錢糧,如水般自此湧至鹹陽,養活了關中,支撐了大秦……但金陵自身得到了什麽呢?”

  僮兒自然還是沒有回答。

  “鹹陽這地方,不過是舊秦之京罷了,糧不足食,布不足衣,卻聚眾百萬,斂財兆億!放在兩百年前,關中乃天下財賦最多之處,鹹陽為都天經地義,但如今時隔兩百年,這大秦的都城,也該換一換地方了。”錢益喃喃地說道。

  身為江南才子,他個人對於嬴祝並沒有什麽想求懇的,他之所以答應嬴祝為其出力,甚至有可能是為其出死力,一方麵自然是因為家族師友的利益,另一方麵,他是打心底認為,自己在大公無私地為自己故鄉謀利。

  嬴祝答應,他的大秦將定都於金陵。嬴祝認為,長城以北、玉門以西,盡皆荒漠之地,大秦每年將無數錢糧與人力填於彼處,純屬浪費——特別是這些地方與江南並沒有什麽關係,就算是維持邊境安全也是北方諸郡的事情,可每年因此攤下的賦稅卻是南方居多,這實在是不公平!

  董伯予甚至給錢益算了一筆賬,若是放棄了這些地方,整個江南的賦稅可以減少三分之一,而攤派的徭役、兵役,也可以減去兩成至三成。正是這些數據,讓錢益下定決心,要出手幫助嬴祝,破壞此次科舉。

  哪怕他明知道科舉考試,對於出自寒門的讀書人意味著什麽,可他又不是出自寒門!

  想到這裏,錢益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他其實知道,趙和做的才是對的。

  他其實知道,舊秦之製已經難以為續,九姓十一家掌控朝堂之局已被證明難以走通。

  但那又怎麽樣,他出身於這個階層,他的利益與這個階層完全一致,哪怕趙和做的再對,再有利於更多的人,他也隻能挺身而出,對此表示反對。

  馬車奔走之聲,以小巷之中顯得很響亮。

  當車夫驅著馬車轉至正街之後,錢益覺得耳畔一聲哄鳴,仿佛是一扇門被推開,熱鬧的鹹陽撲至他麵前。

  卯時其實還很早,但通往國子監的正街之上,卻已經人潮湧動。那些滿懷希望前來參考的學子,那些有心見證這一曆史的看客,還有那些永遠都保持著好奇之心的閑人,他們紛紛聚攏過來。

  還有些商賈小販,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在人群之中叫賣。甚至竊賊乞丐,也於人群中鑽來鑽去,而尾隨他們來的差役武侯,亦是滿頭大汗。

  這是人間熱鬧氣。

  錢益想起秦淮河畔,當吳郡的讀書人們聚在一起進行文會之時,也會這般熱鬧,不,比起這鹹陽城更熱鬧。

  因此錢益麵上就浮出了淺淺的笑意。

  “錢賢弟,巧啊。”他正笑之時,有人卻在外叫道。

  錢益掀開簾子,看到了張欽。

  與家資豐厚的他不同,張欽是步行的,身邊還跟著一個老仆——錢益將一直呆在張欽身邊的甘安當成了仆人。他心中一動,當即招呼道:“確實是巧,張兄請上車。”

  “正欲叨擾。”張欽也不客氣。

  他上了車,原本與錢益同在車內的無舌僮兒自然下車去與甘安同行,兩人大眼瞪小眼,甘安嘀咕了一聲:“龜兒子的,這廝啥話也不說,莫非是個啞子。”

  僮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錢賢弟這僮兒倒是難得一見。”張欽恰好見到這一幕,當即笑著道。

  “有何難得,每日都在我身邊。”錢益佯作不知其意。

  張欽哈哈大笑,也未繼續深言此事。馬車之中,一時靜默下來。

  此時距離國子監已經不遠,而且隨著離國子監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馬車的速度不得不慢了。錢益望著滿街的人,目光悲憫地道:“如此多人來,卻不過是白忙一場……榜上之名,對他們來說終究隻是鏡花水月。”

  “錢賢弟倒是信心十足。”張欽笑道。

  “張兄不也一樣麽?”錢益說到這,微微一抬下巴,傲然說道:“況且,這等論才大典,若益與張兄都無法入闈,天下又有誰人配得上登榜?”

  張欽身體坐正:“愚兄年長,倒沒有賢弟這樣的銳氣,以愚兄所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象齊郡方詠、廬陵歐陽介、河東柳渙,彼輩皆是人傑英才,理當榜上有名。”

  “齊郡方詠,不過是借稷下之地而得名,虛名之輩,不足掛齒;廬陵歐陽介,有識人之能而無用事之才,二十年後可為科舉判師;河東柳渙,能著文章、寫詩賦,可為一幕僚。”錢益毫不客氣地點評了一番張欽口中的人傑。

  張欽聽得直笑。

  十餘年前,他也是這般性格,點評天下人物,視英傑如無物,直到接連被二人打臉之後,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天下奇才何其多也,隻不過因為各種緣由,大多數人才都不顯其名。象錢益這般,隻能說是年少輕狂。

  “同科之中,這三人勉強可說英才,離人傑還差得遠,若說人傑……張兄與益,不過二人罷了。”錢益說到後來,話風一轉,又回到他們身上。

  張欽心中突然一動。

  他眯著眼睛看了錢益一眼:“愚兄雖不象賢弟這般豪氣幹雲,不過覺得榜上有名應當不成問題,賢弟覺得,你我二人,孰為魁首?”

  錢益嗬嗬笑了起來:“我就知道,賢兄看似謙遜,心底其實暗藏傲氣……隻不過賢兄蝸居於蜀地太久,雖然因此學問精深,但也因此眼界僻狹。我二人魁首之爭,自然是我當勝出。”

  哪怕張欽覺得自己經曆過這麽多事情之後,修養有了很大的提高,此時也被噎得險些說不出話來。稍頓一頓之後,他才笑著道:“賢弟可知謙遜二字如何寫麽?”

  “自然是知道的,隻不過明知人不如己卻還要謙遜,那就是虛偽了。”

  張欽再次被噎住,片刻之後才緩緩道:“可若賢弟沒有取著這個魁首呢?”

  “那就是此次科考不公,出現了弊案!”錢益目光炯炯:“事實上,若榜首與次席非我與張兄,此次科考就必有弊案!”

  張欽霍然驚覺!

  問題就在這裏!

  前些日子科考,還有科考之後,錢益都極為安分守己,看起來根本不象是來破壞科舉的。此時他一句話,讓張欽頓時明白,錢益要破壞的不是科舉過程,而是科舉聲譽!

  試想一下,這吸引了天下英才目光的第一次科舉,若是爆發了弊案,對於科舉,還有對於做出科舉決策的趙和,會是何等的一種打擊!

  這種打擊並不致命,可是卻讓人惡心,會破壞趙和為此次科舉所做的所有準備,甚至衝擊到趙和此前所說的“道統”。

  “賢弟言重了,天下俊才無數,安知無有超過你我二人者?”張欽搖了搖頭,“既無憑據,又無證物,賢弟便是登高大呼科考有弊,又有幾人相信?”

  錢益笑而不答。

  張欽知道對方肯定還有什麽後手,但是此人謹慎,不願意開口,那麽倒不好繼續問下去。他笑著望了望前方,然後道:“馬車走不過去了,賢弟,不妨我們一起步行吧。”

  因為聚攏的人實在太多,一千五百人參考,可在國子監前的街道上人隻怕超過一萬五千,故此馬車已經很久都未能繼續前進了。張欽如此建議,錢益也不反對,二人下了馬車,打發車夫將車停到稍遠之地,然後步行在人潮之中繼續向前。

  錢益並沒有注意到,當他們經過國子監前的一間店鋪時,張欽手中掉落了一個紙團。

  而片刻之後,這個紙團便已經到了賈暢的手中。

  “科場弊案?”望著紙團上用指甲劃出的這四個字,賈暢隻覺得頭大如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