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輕重之爭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1-01-17 22:28      字數:3247
  已入深秋的鹹陽城,此時冷寂異常。

  須知鹹陽乃是大秦之都,自始皇帝至今,經營了百數十年,特別是烈武帝好大喜功,在位之時,多有經營。比如說他喜好楓樹,故此從山林之中挖了千棵楓樹,種於鹹陽城的宮室之中,而那些溜須拍馬的官員知其所好,又變本加利,在整個鹹陽城的街頭巷尾種下了數以萬計的楓樹。在數十年之後,這些楓樹大半都長大,因此一至秋日,鹹陽城正街兩側便楓紅如火,景色異常壯麗。

  但今年的深秋,那些楓葉已然不見,隻餘光禿禿的樹枝,還有大火過後的焦痕。

  這些都是北軍之變所遺留的痕跡——北軍發動叛亂之後,整個鹹陽城都陷入了混亂,其規模比起此前的鹹陽之亂還要大,那些作奸犯科者少不得趁火打劫,而廝殺成一團的北軍、南軍,或為了攻堅,或為了阻滯也少不得在一些關鍵所在縱火。那幾日混亂之中,鹹陽城的六分之一都被焚毀,這些楓樹隻燒掉葉子,倒算是幸運了。

  畢竟燒掉的葉子來年春時還能長起,而燒掉的房子與人,卻長不回來了。

  司馬亮的牛車便行在這樣的街道之上。

  他乘牛車而不是馬車,一來是因為覺得牛不緊不慢的性子與自己的性格相合,二也是因為年邁而牛車平穩。反正無論是牛車還是馬車,他身邊該有的儀仗都不缺少:六百騎護衛、大秦丞相旗號、各種旗牌,諸如此類,街頭雖然沒有什麽行人,但有他這一行,倒平添了些熱鬧。

  對於鹹陽城街頭的冷寂,司馬亮相當滿意。

  他是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因此自然而然是儒家立場,老夫子孔子所倡者,無非是仁與禮二字。仁暫且不說,這禮指的便是秩序,上下尊卑要有秩序,士農工商亦要有秩序。若象往常一樣,街頭熙熙攘攘,卻令商賈之流服朱穿紫,市中人頭攢動,卻讓婦人女子拋頭露麵,那就是無序。無序的繁榮,還不如有序的冷寂,至少司馬亮是真心這樣認為的。

  “如今眾正盈朝,鹹陽城秩序井然,實在是可喜可賀之事。”旁邊的王循之望見司馬亮麵上的神情,當即奉承說道。

  此時大秦的九姓十一家形成了一種比較奇詭的局麵,老輩人,主要是那些四十歲以上之人,大多數都站在了司馬亮這邊。九姓十一家的家主和掌握實權者,大多數都是這個年紀,也正因此,司馬亮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製造出這麽大的聲勢,動員起九姓十一家七成以上的力量來。但與此同時,九姓十一家的年輕一代,主要是三十歲以下的這一批年少者,則大多數占在了謝楠那一邊,所以哪怕嬴吉與謝楠、李非退出了鹹陽,卻還能在司馬亮的老巢洛陽立足——在某種程度上說,嬴吉是與司馬亮換了一個地方呆著。

  也正因此,哪怕嬴吉、李非對司馬亮恨之入骨,卻仍然沒有誅盡三川司馬氏一族。畢竟就在謝楠手下,便有三川司馬氏年輕一代十餘人在效力,而與司馬氏多年聯姻之下,若真誅盡司馬氏一族,隻怕其餘九姓十一家也要家家哭喪了。

  “丞相,今日之事,還須拿出決斷來。”在司馬亮身邊,倒也不都是一昧吹捧奉承之人,此時開口的,便是夏琦。

  沒錯,就是想著當丞相最不濟也要當個禦史大夫或者太尉的夏琦。

  在大將軍之死中,夏琦自認出力不小,但事後論功行賞,他不但沒有弄到丞相之職,甚至連常晏扔下的禦史大夫之職都沒撈著——畢竟謝楠身邊一堆九姓十一家的青壯需要名位、朝中也有一堆實力派需要安撫。夏琦除了爵位晉了一級之外,什麽都沒有撈著,這讓他懷恨在心,因此當司馬亮稍作誘惑,他立刻就同意了。北軍之變能夠順利,與他這位大鴻臚居中傳遞消息也有關係,而在趕走嬴吉之後論功行賞,他也終於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太尉一職——丞相顯然是司馬亮自留的,這個太尉已經是能夠給夏琦的最極限了。

  隻不過此時大秦有兩個太尉,一個是夏琦,另一個是隨嬴吉一起東走洛陽的李非。夏琦這幾年經曆這麽多事情,也算是曆練出來了,因此深知軍權的重要性,他所說的要下決斷,便是要司馬亮重建南軍係統。

  如今隨嬴吉去了洛陽的南軍,自然不被鹹陽這個還沒有皇帝的小朝廷承認,而北軍四校尉又漸跋扈,在夏琦看來,重建南軍,乃是重中之重。他還想著將這支重建的南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算是看透了,此時亂世將起,手中若沒有九姓十一家這樣的實力,那就要有軍隊,否則做任何事情,都不得自由。

  但司馬亮也有司馬亮的難處。

  重建南軍,要人,要錢,要糧。南軍這邊多撥人錢糧,那北軍那邊就要削減。如今鹹陽小朝廷政治上靠他與夏琦的聲望,軍事上卻是仰賴於北軍四校尉,若為此事造成雙方的分裂,那鹹陽小朝廷就會瞬間土崩瓦解。

  這是司馬亮對當今局勢最為不滿的地方。

  在他看來,息既然高舉正道之旗,那天下正人君子自當紛紛響應,自己既然已經占據了中樞之地的鹹陽,那麽自然就可以憑借九姓十一家這麽多年在地方上安排的勢力,統合大秦之力,掃平零星叛逆。但現實卻是,不僅嬴吉脫身之後在洛陽撐住,而且地方上那些原本口頭都表示支持他的地方實力派,如今一個個擁眾自保,對於他的征召命令都是態度曖昧。

  這些人分明是在觀望,等待漁翁得利的機會!

  想到這裏,方才鹹陽城“秩序井然”給司馬亮帶來的喜悅就不翼而飛了,他有些不耐煩地揮手:“太尉,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另立天子,若能另立天子,我們就有大義的名份,不僅洛陽那邊立刻分土崩瓦解,就是地方上的那些心存僥幸之徒,也能傳檄而定。到那個時候,何愁南軍不可複建?”

  “丞相所言差矣,如今為何遲遲不能另立天子,原因無非就是北軍這些跋扈之輩不肯奉令?”夏琦有些煩躁,“若是能複立南軍,我們便有力量可製約北軍,何愁北軍……”

  “夏太尉,你是在教我做事?”司馬亮猛然一挑眉。

  他驟然發怒,夏琦先是愕然,然後瞬間就退縮了回去。

  這些年夏琦在政爭之中吃的虧不少,麵對諸多挫折,他養成了第一反應就是退縮的習慣。此時被司馬亮一吼,頓時將自己的那點心思又收回了。

  至於事後是不是心懷怨憎進而另尋它途,那就是以後的事情了。至少現在,他的想法是要竭力挽回自己在司馬亮眼中的形象。

  “不敢不敢,下官隻是建議,一愚之見,丞相高瞻遠矚,深謀遠慮,自然是遠勝過下官的。”

  司馬亮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牛車又前行了一段距離之後,他才緩緩對夏琦道:“夏太尉,須知北軍四校尉不過是一勇之夫,若他們手中無兵,便是一獄吏便可擒之,老夫對此事早有安排,你隻管放心就是。”

  夏琦聽得心中一寒。

  他想得到司馬亮的安排是什麽,就象此前司馬亮將四校尉從嬴吉手中爭取過來一樣,司馬亮隻怕又在想辦法挖四校尉的牆角了。

  事實上這事情夏琦也在做,隻不過他手中權力與財富都有限,故此沒有什麽效果。最多就是憑借同鄉之誼和空口白牙的許諾,拉到了幾個頭腦不是那麽清醒的罷了。

  “不過你說的也不完全錯,今日便是其時。”司馬亮又道。

  夏琦聽得心中再次一懍,司馬亮的意思,是今日就要和四校尉攤牌?

  此時長樂宮大殿之中,北軍四校尉正聚在一起。

  董輔是個身高八尺腰圍也八尺的胖漢,當初他也曾是秦軍中的一員悍將,曾在敦煌壓製犬戎與羌人多年,後來得大將軍曹猛賞識,被拔入北軍之中為將。他目光陰沉地看著自己的三位同僚,又看了看一眼殿外的天色,然後冷笑道:“你們瞅瞅,這位司馬丞相當真是自視甚高,我們都在此等了他小半個時辰,他還遲遲未到!”

  “畢竟是司馬氏家族,深孚天下之望,上官鴻之後能夠收拾天下者,也唯有他了。”另一位校尉段植歎了口氣道。

  “呸。“董輔吐了口唾沫,“老段,我知道你當初是受過這老兒之恩,但你千萬莫蠢了,這些時日他們做的小動作,別告訴我你不曾發覺!”

  “正是,我帳下十六位營正,至少有四位已經被他拉過去了。”另一位校尉黃儀也不滿地道。

  “這些文官,一向就是撒謊,欺世盜名,殺人不流血,總之切莫相信他們!”最後一位校尉鄭恪也道。

  “今日我有一個主意。”見除了段植之外三位校尉都支持自己的看法,董輔突然笑了起來。

  他眼中露出淫穢之色,眾人看到他的神情,都是一愣。

  “什麽主意?”段植警惕地道:“老董,我警告你,千萬莫要亂來,亂來對誰都不好!”

  “我不亂來,你們似乎都忘了,咱們手中還有一樣奇貨!”董輔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