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姓卞姓江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0-03-03 17:33      字數:3027
  鹹陽城中為於闐之事的產生的紛擾,就如同泉水自潭底湧出,潭麵上不過微波輕瀾,潭深處則是暗流洶湧。有為趙和之舉而震驚者,自然也有為趙和之舉而惱怒者。

  比如說此時仍在大鴻臚之職上的夏琦。

  他得到消息比起大將軍諸人要晚一日,事情上,他這個負責藩邦異國事宜的大鴻臚,原本應該是最早接到消息的人之一,但那些知道前因後果的人,沒有一個敢在他麵前去觸黴頭,故此他隻能按部就班,等到消息公布之後才知道。

  這讓夏琦羞憤交加。

  於闐王死了,被派去的和親副使趙和給弄死的,而和親的清河公主則成了於闐女王——這讓力主和親的夏琦有何麵目再介入屬國異邦之事?

  夏琦隻覺得一記響亮的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臉上,特別是前任大鴻臚常晏在朝會之時看到他,似笑非笑地恭喜他舉薦得力再立新功,這些都讓夏琦恨不得揮劍去於闐殺了趙和。

  還有石軒。

  還有馬越……

  夏琦意識到,自己安排在趙和身邊的這二人,都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原本以為自己借九姓十一家之力推起和親之事,又輕鬆令孫謝擋住趙和之怒,卻不曾想,自己種種舉措,被趙和借力打力,不但化解,還將他的人納為己用!

  想來如今京中,不少人都在嘲笑他識人不明、用人不當、多謀而少智、有心而無命吧。

  若說丟了臉麵還可以忍受,讓夏琦更為難過的是,石軒回到鹹陽之後會如何發展。

  趙和做出這麽大的事情,大將軍必不容他,這一點夏琦很有把握,但石軒呢?

  這個原本隻是鴻臚寺行人——他下屬的下屬——一介區區小吏,但是隨趙和去西域一趟,無論是敦煌定邊之功,還是於闐奪國之勳,他全部沾上了,偏偏他還不是趙和的同黨。所以可想而知,石軒回到鹹陽之後不但要封侯拜爵,而且必然會受到重視大用。一個區區的鴻臚寺行人肯定再容不下他這樽大神,升一級的話要被人譏笑賞罰不明,升二升的話……那就從鴻臚寺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變成了鴻臚寺的一個新山頭。

  原本前任大鴻臚常晏在鴻臚寺中的影響就沒有被完全清除,如今又崛起一個更年輕更激進也更有功勳的……他夏琦不被架空才怪!

  一切都怪趙和,一切都因為趙和!

  夏琦在家中砸了不知多少個杯盞,罵了不知多少趙和,而且是一連砸了三天罵了三天。這三天他怕被人笑話,幹脆稱病不出,但到第四天時,他又不得不出去。

  因為他聽說了,常晏這老匹夫已經在放話,說他年老多病,不可久居要職,不如騰出位置來給年富力強的年輕人——這不就是指石軒麽,常晏這老匹夫分明是在向還沒有歸京的石軒示好,他也不想想,他這老兒年紀比自己還大,一遇大事便打瞌睡,白瞎坐上了禦史大夫這個尊崇之位!

  此前夏琦還對禦史大夫之位頗有野心,但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保住自己的大鴻臚之職了。

  因此第四天他又一臉肅然上朝,在朝堂上還狠狠彈劾了趙和一番,連帶著將俞龍、戚虎、李果、陳殤等人一並斥責,說他們擅權矯製,當誅當斬,刷了一波存在感之後,這才下朝回去。

  沒去公廨,而是回家。

  他這番操弄,所有人都知道他色厲內荏,就是大將軍、丞相與太尉,也沒有與他計較,在明眼人看來,這隻不過是他的垂死反撲,估計到下半年某個時刻,他就要“被辭職”了。

  但是當夜幕降臨之時,夏琦卻又精神奕奕地出了門。

  他沒有穿官袍,穿的是便服,看起來就象是一個普通老人,麵上也沒有這幾日暴怒而顯露出來的戾氣。

  隻帶了一個貼身老仆,他穿街過巷,來到了白雲觀中。

  白雲觀乃是鹹陽城中第一大道觀,其占地麵積相當之大,而且觀中的道士是否是修仙有道很難講,但經營有道是毫無疑問的。哪怕夜晚之中,道觀裏仍然燈火通明,數個院子裏人來人往,都是商賈與顧客。

  夏琦緩步來到卞道人的院子,敲了敲門,裏麵有人開了門之後,他讓老仆呆在外頭,自己一人進去。

  卞道人笑眯眯地看著他:“大鴻臚,你可來了。”

  夏琦也笑眯眯地看回去:“卞道人,你可來了。”

  兩人都是哈哈一笑,卞道人搖著頭:“大鴻臚現在知道為何我要避出鹹陽了吧,趙和風頭正盛,我若不避開,他知道和親之事與老道有關,拆了白雲觀的事情他不會做,但砍了我這區區一老道的腦袋,卻是不須猶豫!”

  夏琦冷笑了兩聲,這個卞道人,依舊在撒謊。

  他以為自己不知麽,趙和離京之時,他還曾經前去相送!

  “你今日邀老夫來此,隻是為了這個麽?”夏琦收住笑容之後緩緩道:“趙和能砍你的腦袋,莫非老夫這大鴻臚砍不得?”

  卞道人示意他往內:“夏公自然也砍得老道的腦袋,若是老道的腦袋能夠讓夏公這大鴻臚的位置坐得更久些,老道倒不吝惜。”

  夏琦心中怒氣翻湧,不過麵上終究還是沉靜下來。

  他眯著眼,看著卞道人:“和親之議,雖是出自我口,但與閣下也不無關聯,當初是閣下有意讓我起和親之心吧?”

  “是。”卞道人不否認。

  “嗬嗬,我隻道我玩弄孫謝於股掌之間,不曾想反被你這野道人玩弄……”夏琦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徐徐道:“這等手段,這樣的本領,這二十年來,隻有一人……你究竟是姓卞,還是姓江?”

  卞道人微笑起來。

  夏琦深深盯著他,兩人目中都有隱有深潭。

  良久之後,夏琦冷笑道:“你膽子倒是不小,今上乃是太子勝之遺孤,你和他有殺父之仇……”

  “嗬嗬,與今上有殺父之仇的,乃是江充,於我這野道人何幹?”卞道人笑道:“夏公,這樣的話可沒有意思,你當年也應當是見過江充的,你看我全身上下,哪裏半點象江充了?”

  夏琦默然無語。

  他剛才隻是在試探,事實上,這個卞道人的相貌,確實與江充沒有什麽相似之處。

  就算是某些奇人異士有改變妝容之能,卻也不能改得如此徹底吧。

  “老道是什麽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公是否要坐以待斃?”卞道人又道。

  夏琦眉一揚:“此言何意?”

  “赤縣侯其人,可是不會寬容敵人。”卞道人道:“而且鹹陽習性,都是踩低捧高,如今夏公頹勢已顯,接下來少不得有要借夏公之名為自己登高之階者。”

  夏琦一笑:“那又如何,和親之事,老夫確實思慮不周,幸有赤縣侯為老夫補過,待他回京之時,老夫親自上門道謝,然後辭去官職回鄉養老就是。老夫雖不是道家之人,卻也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道家還說,柔不能守。”卞道人搖了搖頭:“夏公如今之位,離位極人臣隻差一步罷了,如此言退,一來可惜,二來……夏公之敵未必會放過夏公,不,絕對不會放過夏公你啊。”

  夏琦一臉無所謂,但他心中卻明白,卞道人說的沒錯。

  他自己能得大鴻臚的位置,這個過程中便夾雜著血雨腥風,即便趙和不與他計較,那別人呢,比如說,曾經扶植過他,卻又被他背叛過的雁門孫氏呢?

  雁門孫氏因為孫謝勾連犬戎之事被連根拔起,但九姓十一家彼此聯姻太多,相互關係有如瓜蔓果藤,其餘十家是不會放過他的。

  “廢話不要再說了,你究竟有何話說,更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夏琦沉聲道。

  “我願意為夏公做個中人,介紹一個人給夏公。”卞道人道。

  “你?”

  “是。”

  “介紹的是誰?”

  “侍郎陳運。”

  陳運的名字一入夏琦的耳,夏琦眉頭再往上撩了一下。

  他認識陳運,也知道對方背景。此人是穎川陳氏旁支庶流,在仕途上沒有得到陳氏多少支持,倒是受到丞相上官鴻的賞識,入了上官鴻的道家一脈。

  隻不過官當到夏琦這個位置,考慮事情不會那麽表麵。

  陳運表麵上與穎川陳氏利益糾纏不深,實際上呢?

  若說當初陳運還是個微末之官時,穎川陳氏可以不重視這個旁支庶流,但現在他已經是侍郎之身,再進一步可望九卿,又是輔臣丞相上官鴻的門生弟子,穎川陳氏還會不重視?

  “你是想要我與九姓十一家和解?”夏琦沉吟了一會兒道。

  “你與九姓十一家有什麽不可化解的仇怨麽?”卞道人反問。

  夏琦微微一愣,然後恍然。

  有不可化解仇怨的是雁門孫氏,而雁門孫氏近些年來人才凋淩,如今又被滅亡,他與其餘九姓十家,哪裏有什麽直接矛盾?

  就算九姓十家要計算孫家之事,趙和才是罪魁,他無非就是利用了孫家一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