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雁門孫氏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0-03-03 17:33      字數:3174
  趙和花了不少氣力,才將暴跳如雷的陳殤給按住。

  若是依著趙和的意思,在對方開口說理由之前就先打一頓,打完再講道理,哪怕對方真有道理,自己也打得爽了。傳出去的話,別人也隻會說陳殤為了清河郡主而脾氣急躁了些,不愧是性情中人。

  但等對方講完道理之後再動手,那就是無理取鬧,壞了自己名聲倒也罷了——反正陳殤在鹹陽城也談不上什麽名聲——隻怕還要給孫謝博取同情分,也讓清河郡主和親之事在輿論上獲得優勢。

  而從孫謝麵上的神情來看,他隻怕打的也就是這個主意。

  “行,我問你,你說來說去那麽多理由,都離不開這件事情,你為何非要和親不可,難道我大秦帶甲六十萬、男兒數千萬,竟然要將國家安危托付於一個女子麽?”

  被趙和摁住的陳殤怒極之中,突然靈機一動,問出了一個直指根本的問題。

  不過這問題一問出來,趙和就知道不妙。

  果然,孫謝嘴角微微向上一彎:“說起此事,就要問陳校尉與赤縣侯了……國事如此,陳校尉與赤縣侯是出力不少的。”

  與犬戎的局勢變成如今模樣,確實與趙和當初為了逞一時之快,想方設法也要將嬴祝掀下台來有關。這件事情,牽涉到皇權更遞,原本是不宜公開說的。

  所以孫謝一語出說,陳殤愣了一下。

  緊接著,孫謝上前兩步,壓低聲音,用隻給趙和、陳殤聽得見而看熱鬧的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你們為一己之私,已經誤了一次軍國大事,現在又要為一己之私,再誤第二次軍國大事麽?”

  “你說什麽,你怎麽敢這麽說!”陳殤眼珠轉了一下,大聲道:“你對當今天子與大將軍……”

  這話還沒有說出來,嘴巴就被趙和捂住了。

  陳殤想給孫謝安上對當今天子不滿的罪名,可是孫謝那淡然從容的模樣,證明其人必有準備。趙和很清楚,陳殤不是蠢貨,也不算口笨舌拙,但他對上真正以舌辯之術為根基的人,隻會被全麵壓製。

  “名家還是縱橫家?”趙和一邊按住陳殤,一邊突然問道。

  孫謝微微一笑,拱手道:“名家,離堅白派。”

  趙和微微點頭:“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赤縣侯在勤政殿上的風采,孫某一直向往得緊,而且今日孫某之所作為,也不過是效仿赤縣侯驅除偽帝之故伎。若能幸得到赤縣侯點評,孫某就……”

  孫謝還待說話,卻猛然色變,轉身一跳,避過了趙和刺來之劍。

  “赤縣侯,你這是什麽意思!”他一邊連退,一邊厲聲道。

  “你不是說向往我在勤政殿上的風采麽,你以為我在勤政殿上挽回局麵,靠的是三寸不爛之舌?”趙和挺劍看著他:“不,靠的是我刺死嬴迨的那一戟……你既然向往我的風采,為何不來見識一下我這一戟呢?”

  趙和一邊說,一邊踏步向前,挺劍逼向孫謝。

  孫謝神情有些呆滯,他算計來算計去,今日就是他揚名鹹陽之時,但卻沒有算計到,趙和敢當眾拔劍要殺他!

  他卻是隻記得趙和在鹹陽變中的舊事,沒有打聽趙和在齊郡時的風格——到了齊郡之後,趙和別的不說,動輒拔劍殺人這一點,倒是做得極為利索了。

  換言之,趙和心腸更硬、下手更辣了。

  所以任他千言萬語,任他舌燦蓮花,終敵不過趙和挺劍相刺,不得不連接後退,直接逃出了白雲觀。見趙和追了出來,他忙跑去牽住自己的馬,一躍上去之後,催馬便走。

  馬畢竟比人跑得快,趙和見他上馬,便駐足不追。孫謝回頭見此情形,也微微勒馬,揚聲道:“趙和,你的手段,孫某算是領教了,但是你劍雖利,卻斬不斷天下人的舌頭,你想要為一己之私而誤國事,便是殺了孫某,還有無數人會不同意!”

  他這話說得極有氣派,不少人都在喝采。

  陳殤恨恨地一頓足,趙和卻是衝著孫謝笑了笑。

  若趙和說話回應,孫謝還沒有什麽擔憂的,可是趙和這一笑,讓孫謝頓時覺得心頭發寒。他原本還想說兩句話的,不過此時默然轉頭,催馬便走。

  “這狗賊,我總有一日要殺了他!”陳殤在後道。

  趙和微微眯著眼睛。

  他回到鹹陽之後一直很老實,老實本份得似乎讓人覺得他是無害的了,以至於孫謝這樣的破落戶兒,也敢欺到他頭上來,想要將他當成踏腳石了。

  正如趙和所猜想的那樣,孫謝確實是將他當成了踏腳石。

  騎馬回到自家,自有仆從來牽馬。

  孫謝家所在乃是尚冠坊,這是鹹陽城中纓冠世家聚集之所,哪怕孫氏家族如今家道中落,但其家業之盛,仍然不是普通富家所能比擬。

  巨大的宅院之中,數以百計的僮仆往來奔走,見到孫謝之時,一個個都屏息凝神,肅立行禮。

  孫謝目不斜視,直接登堂入室,直到第三進院子,這才開口問道:“母親安否?”

  上來服侍的使女一邊替他端上溫水洗麵,一邊柔聲道:“老夫人安,剛剛飲了一杯紅棗盞,如今正在西院裏做女紅。”

  “紅棗盞補氣養血,正合她老人家用。”孫謝洗完臉,放下毛巾:“我從外頭回來,理當去向母親問安,且替我帶路。”

  那使女將水盆轉給垂首肅立的小丫環,然後伴隨著孫謝,轉向西院。

  西院之中,孫母正盤坐於榻上,眯著眼做刺繡。孫謝來到他榻前,立刻下拜道:“孩兒見過母親,母親安否?”

  孫母在榻上看了他一眼,坐正身軀:“孫謝!”

  “兒在!”

  “你可還記得孫家舊日之盛?”孫母問道。

  “兒不敢忘!”

  “你可還記得及冠之時所立之誌?”孫母又問道。

  “兒不敢忘!”

  兩個問對過之後,孫母嚴厲的麵色稍緩,她稍稍放鬆:“我兒在外辛苦……今日公務可還順利?”

  “公務順利。”孫謝道。

  “那有沒有為自己,為孫氏揚名?”

  “有……”孫謝頓了一頓,然後道:“孩兒得到消息,赤縣侯趙和與羽林校尉陳殤在白雲觀中打探誰將清河郡主告訴於闐人……”

  他將事情說了一遍,但略去了趙和拔劍刺他的事情,隻說趙和理屈辭窮而惱羞成怒。孫母聞得此言,連連頷首:“我兒做得對,國家大事,他們這些貧賤出身的東西,能有幾分見識,怎麽能交由他們掌控?這天下政務,理當是我們這樣鍾鳴鼎食之家、世代公侯之室才有資格評判!”

  老太太說到這裏,微微歎了口氣:“隻可惜,三十年來天下板蕩,上下不分貴賤無別,烈武帝殘暴不仁,令你這等出身之人,卻隻能擔當一個六百石的微末小吏……”

  她一時懷念家族舊日榮光,一時斥責當今朝政不公,然後又勉勵兒子要努力重振家業。孫謝聽得連連點頭應是,這讓她眉開眼笑,倒是一副子孝母慈之景象。

  良久之後,孫謝稱要去書房看書,孫母揮了揮手,讓他離開,待他走了之後,孫母才長長歎了口氣。

  “老夫人為何歎氣?”旁邊的一個女子問道。

  “你是謝兒侍妾,如何不知我為何歎氣?孫氏乃是高門,我娘家崔氏也是高門,當初九姓十一家,家家都是高門。可現在呢,朝廷之中謝兒孤立無援,卻讓一些小人奸邪結黨營私,我兒天姿不凡,智慧勝過父祖,可是卻一聲名聲不顯,到如今三十歲了,還需要動這樣的小心思來為自己揚名……可恨袁家的那個袁逸,不念九姓十一家的舊誼,自己投靠了上官鴻那卑鄙小人,也不助謝兒一臂之力!還有大將軍那蠢貨,他兄長、姐姐當初是什麽身份?一個是我們九姓十一家的馬夫,一個是我們九姓十一家的歌姬,若非我們,他們哪裏能夠入烈武帝的眼,結果卻都成了烈武帝對會我們九姓十一家的刀……”

  老太太絮絮叨叨,將相幹的不相幹的一大堆人都罵過了一遍,直到罵累了,這才停嘴,閉目養神休息起來。

  她這邊休息,那邊陳殤家中,卻是“砰”的一聲響。

  地上全是碎碗,而陳殤剛剛又摔碎了一隻。

  “我提醒你一下,你方才摔掉的,已經是家中最後一隻碗了。”趙和推門進來,看了看滿地的碎瓷,向陳殤說道。

  “那又如何……行了,不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你又跑去查什麽了?”陳殤焦躁地道。

  “其實我不知道你為何要生氣,我們今日去白雲觀,為的是何事?”趙和反問道。

  “自然是打聽,究竟是誰將清河出賣給於闐人……”

  “現在不是已經知道了麽,那個孫謝,他一心想要重振家族,所以不擇手段,想方設法要替自己謀取名聲功勳。”趙和道:“我們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你何必還要這麽生氣?”

  “我隻恨阻止了不這件事情!”陳殤想要再摔碗,結果看了看,手邊空空,已經無物可摔了。

  “那倒也未必,我有一個想法……”趙和坐了下來,他盯著陳殤:“其實今日那個卞道人和孫謝倒是提醒了我……犬戎的事情,終究要有個了結,和親之事,對我們來說,或許也是了結犬戎之事的機會!”

  陳殤茫然:“什麽意思?”

  趙和目光閃動:“要看你膽子夠不夠大了。”

  陳殤哈了一聲:“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