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深恨其人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0-03-03 17:32      字數:3207
  趙和製止樊令立刻擊殺洪力的舉動,甚至讓樊令不要去阻止洪力拾回自己的劍。

  在那之後,他歎了口氣,再看向坐正身軀的段回,溫聲說道:“段學正,我與你無怨無仇吧?”

  “我說了,我不是為私怨殺你,我是為了學宮大義!”段回厲聲道。

  “大義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趙和搖頭歎息。

  跳到這邊來的蓮玉聲聽得這句,頓時又生歡喜,喟歎道:“僅此一句,我浮圖教與道家兩派精義,都盡在二師兄言語之中了!”

  趙和頓時沒有繼續裝腔作勢的興致了,他翻了這浮圖僧一眼,然後向段回道:“我有一句實話,要說給你聽……”

  眾人見他已經將事情做到這地步,卻還有話要說,都以為有什麽了不起的驚天秘密,便又豎起耳朵。就連段回,也不由抿著嘴,專注地看著趙和。

  “算了,我說了你們不會信的,還是讓審期來說吧。世運兄,你把事情說給他們聽聽。”

  審期麵上微微露出笑意。

  他環視了身後那些高台上的大人物們一眼。

  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學子們。

  “指印之差別,先父便有所知,但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從各種罪證之上提取指印。在下花費了十五年功夫,以杵作身份,於百餘具屍體上做了試驗,慚愧的是,至今尚未能成。”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周圍人哦了一聲,旋即意識到不對,不少人失聲驚呼:“什、什麽?”

  “你的意思是?”

  “難道說!”

  審期點了點頭,眼中露出笑意,但臉上笑容卻依然很淡:“諸位猜想得不錯,事實上,在下還沒有辦法從那弩矢的箭頭、箭杆上提取指印。”

  他一邊說,一邊將方才那小方盒又取了出來,打開方盒,露出裏麵那張有淡淡指印的紙。

  他將紙舉了起來,把指印給眾人看了看,然後鬆手。

  風吹過來,將紙和指印一起帶起,在半空中飛飛揚揚,半晌也不落下。

  “這指印原本是我自己的,但是赤縣侯覺得有趣,非要用他的,所以所謂的罪證,其實是假的。”審期道。

  眾人一片嘩然。

  不僅僅是嘩然,不少人心時感覺生出懼意。

  就一枚偽造的指印,便將堂堂稷下學宮的山長、學正,還有數千在場之人,都耍得團團轉!

  然後大夥都同情地看著地上坐著的段回。

  而段回則用複雜的目光看著孔鯽。

  孔鯽卻是雙眼發直。

  “所以說呢,若這二位不心虛,指印沒有半點用處。若孔山長不心虛,那二位被逼上台後,我就下不了台了。若段回你不心虛,嗬嗬,你還是稷下學宮的學正,而我隻能灰溜溜滾回鹹陽。自然,最關鍵的還是孔山長啊,在此,我還得多謝孔山長了。”

  趙和接過話去,坐在榻上,還真的笑吟吟向孔鯽一揖。

  孔鯽倒仍然站得筆直,目光也收了回來,目光冷然:“詭詐之術,絕非正道。”

  “這隻是讓你這般學富車的大學者知道,象墨家這樣的老實人,象我這樣不學無術的惡少年,若是被欺負狠了,也會算計人的。”趙和攤開手:“明知段回刺殺於我,卻要強迫將我接入稷下學宮,孔山長,你敢說若無今天,十天半月之後,我會不會因為傷重不治而暴死?”

  孔鯽沒有回答。

  在段回原本的計劃之中,便是讓趙和在學宮裏“養傷”,等過段時間風頭過去之後,便讓他傷發而死。

  “所以,我這條命能夠留下來,還須多虧了孔山長!”趙和又向孔鯽行禮。

  孔鯽還是站得筆直,不過有人已經看到,他的雙手手指,時而握緊,時而鬆開。

  坐在高台上的段回慘然起身:“山長,事到如今……”

  孔鯽歎了口氣,望著他,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我無話可……”

  他那個“說”字還沒有出來,段回卻再度全力衝刺。

  隻不過這一次,段回衝向的對象,卻不是趙和,而是孔鯽!

  孔鯽沒有反應過來,他旁邊朱融的護衛也隻顧著擋住朱融,一瞬之間,竟然讓段回衝到了孔鯽麵前。

  段回舉劍,架在了孔鯽脖子之上:“若你早薦我為學宮祭酒,不裝模作樣要避嫌疑,何至於有今日,我儒家早就獨尊於學宮……呃……”

  噗!

  一聲響後,段回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胸。

  一枝弩矢的箭頭,從他胸口透了出來。

  他身體向前傾倒,長劍在孔鯽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雖然不深,卻還是流出了血。

  孔鯽抱住了他的身體。

  孔鯽突然想起,三十餘年前,當段回還是一個翩翩少年時,初來學宮,隻是學宮中一博士的自己看到了他,對他的天賦才情極是欣賞,讓他拜在自己門下。

  當時自己將他扶起,似乎也是這一姿勢。

  孔鯽突然間老淚縱橫。

  當初那個立誌要壯大儒家要讓儒學大行於世的少年,是什麽時候死去的呢,是死於誰人之手呢?

  他無聲地抽泣著,用力扶住段回,不讓他倒下去。

  “恩……恩師……”段回喃喃道:“我……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劍隨著段回手的落下,當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在段回身後,榻上的趙和,若無其事地將弩收回,藏在了被窩之中。

  他轉向台下:“原本隻是為妨意外,不曾想還真有意外。”

  台上台下,鴉雀無聲。

  眾人都不蠢。

  這哪裏是什麽意外,段回今日,完全被趙和牽著鼻子走!

  底下的曾燦此時吸了口氣,臉上既是沮喪,又有幾分興奮。

  “了不起,了不起!”他喃喃自語。

  “曾賢弟,你說的了不起,在哪兒?”有個憨些的問道。

  “先是用評判論辯之事激怒段學正……嗯,段回,讓他始終心浮氣躁,然後借指印之事誤導孔山長,再故意揭破此事,讓段回將恨意轉到孔山長頭上,趙,趙祭酒是深恨段回,所以不但要他死,而且還要他身敗名裂!”曾燦道。

  那個憨些的聽了大駭,然後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著曾燦。

  “這麽看我做什麽,一副同情我的模樣。”曾燦與他交情不錯,翻了他一眼道。

  “自然是同情你,別忘了,你可也是得罪過趙祭酒的!”那學子道。

  曾燦頓時呆住了,滿心都隻有一個念頭:我也得罪過趙祭酒,他現在雖然要借我之力,但如今局麵已盡在他掌控之中,他若是要與我算賬,我該怎麽辦,我究竟是現在就跪在他麵前求饒好,還是立刻遁離遠走高飛好?

  曾燦心中的糾結且不去說,趙和收好弩後,從榻上下來,站在高台之上。

  雖然他的服飾有些古怪,半邊胸膛尚因為包紮的緣故露在外邊,但此時此地,再沒有一人敢小看他,更沒有一人敢嘲笑他。

  他肅然道:“我為學宮祭酒,當有正風護紀之責,如今段回罪證確鑿,我罷去他學正之職,諸位可有異議。若有異議,如今提出,尚可商量,但如今不說,事後再後背嘮叨,我就當是段回同黨處置!”

  此語一出,在場眾人,無論是學宮的老師,還是底下的學子,哪個還會有異議?

  “學宮山長孔鯽,私心作祟,治教不嚴,未持公道,未守正理,我雖然不能罷去他的山長之職,但將上奏朝廷,對他彈劾,在朝廷旨意到來之前,暫停其庶務,令其安心靜養,諸位可有異議?”趙和又道。

  開始是沒有一人出聲,但聽到趙和要處置孔鯽,底下議論的聲音就多了起來。

  片刻之後,台上法家學正韓勝站了出來:“我有異議。”

  眾人以為趙和要挾大勝之威駁斥韓勝,甚至要將韓勝與孔鯽、段回同罪,因為趙和從一開始給大家的印象,就絕對不是什麽寬仁之人,相反報複心極重。

  卻不曾想,趙和聽到韓勝此語,拱了拱手道:“請講。”

  “未聞以祭酒可停山長職務者,無論是大秦律令,還是稷下學規,皆無此理。”韓勝板著臉道。

  “那依韓學正之意,當如何處置,讓孔鯽還在這屍餐素位麽?”

  韓勝道:“稷下學規中有言,若山長不能視事,則可由祭酒、學正聯手代行其職,正可用於此時之事。”

  眾人心中都是一動。

  稷下學宮學規中確實有這樣的條文,隻不過是針對學宮山長年老或生病,難以處理事務時而用,但借用在此時,似乎也可以。

  隻不過韓勝這時拿出這條來,卻有些摘果子的嫌疑。

  畢竟孔鯽與段回,可以說都是趙和一手廢掉,最後權力卻由祭酒與學正們共同瓜分,而他韓勝,正是學正之一。

  韓勝說到此處,然後拱手:“我為法家學正,肅令學宮風氣,原本為我份內之事,但山長、段學正皆為此等之事,我卻不能查之,我亦有過,請祭酒上奏朝廷,去我學正之職。”

  趙和本來眉頭皺了起來的,聽他這樣說,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眼。

  稍過片刻,趙和道:“何須至此?”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韓勝卻用了一句儒家之話,為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拿出了理由。

  他旁邊的道家學正莊涵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該辭去學正之職,但是韓勝轉過臉,卻用嚴肅的目光盯著他,他隻能歎了口氣。

  韓勝以自己的去職,換取趙和認定他的建議沒有私心,但韓勝仍然怕趙和大權獨攬之後行事荒唐,所以必須留下素有德望的莊涵與趙和分權,作為對他的牽製。

  趙和見此情形,眯著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