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有善有惡
作者:聖者晨雷      更新:2020-03-03 17:32      字數:3252
  程慈喊的那一句話裏的含義,稍有頭腦的人都能聽出來。

  趙和是來向德高望重的程老太公祝壽的,這德高望重與老太公兩詞一用,顯然是要給程家的老人一點顏麵。

  這正是何東難以容忍的地方,這是以人情幹涉律法,向來為法家所唾棄。

  隻不過差役們同樣聽出了其中意思,這幾天都見識了趙和的手段,差役們自然更怕趙和,同時也心向程拱,所以都站著不動,沒一個動手的。

  倒是何東帶來的稷下劍客中,有人搶上前來,奪過枷鎖,想要給老人套上。

  “住手,他都說了讓你們這些閑雜人等避開,沒聽懂嗎?”就在那劍客即將得手之時,忽然聽到一聲怒吼。

  然後一樣黑忽忽的東西飛了過來,那劍客閃身一躲,發現擲來的是一個籃子。

  籃子在地上滾了幾滾,裏麵原本裝著的糕點落了一地,香甜之味傳了出來。

  “我的壽禮被你扔了。”趙和看了一眼樊令。

  家中有一老母的樊令,最見不得有人欺淩老人,剛才那名稷下劍客的動作,讓他想起當初譚淵欺淩自己母親的場麵。

  他不理會趙和,捋起袖子登登向前猛衝,那稷下劍客見他過來,也沒有拔劍,而是雙掌一舉,想要將他攔住。

  論身高,稷下劍客足比樊令高出半個頭,但兩人一撞,樊令直接將對方撞得飛出兩丈遠。

  “哼。”樊令想要再罵幾句,但一時之間,腦中忘了詞。

  而偏偏這時,在人群後方,有人讚歎道:“果然不愧是野豬精怪!”

  蓮玉生的光頭在人群中若隱若現,也不知這家夥怎麽跑到此處來了。

  “大秦律令之中,七十歲以上老人可免受刑具。”趙和看著何東:“你隻學得律法之嚴,卻不懂律法之寬,你這隻是酷吏行徑,哪裏配稱得上法家?”

  何東原本想要引用法家學說進行抗辯的,但被趙和這一句堵了回去,連他立身之本的法家身份都給否定了,他心中頓時覺得恐懼。

  他立刻拋開此前指責趙和的那些理由,想要為自己的法家身份辯護,但趙和緊接著一指馬肅:“見仁而不行,見不義而不阻,非人也,你這個儒家,也是偽儒。”

  緊接著趙和又看向嚴正:“名家無論是合同異還是離堅白派,終須言之有物,你眼見一近百齡的老人,無辜而受刑,卻一語不發,有舌不如無舌。”

  他逐一指人,將這三人的學派身份一一否認,然後一笑,看向其餘四人:“你們四位……”

  那四人臉上都是羞惱並存,同時心中還隱隱有些畏懼。

  畢竟趙和剛才的指責,可謂一針見血,何東、馬肅與嚴正剛才的言行,確實有與自己所信奉的學說相違之處。

  趙和見他們有畏縮之意,又是一笑,繼續說道:“可為見證,這三人回到稷下之後,我必將他們除名,並且明告四方。”

  “你憑什麽?”何東額上青筋直冒。

  “隻憑我是稷下學宮祭酒。”趙和緩緩道。

  眾人頓時愣住了。

  趙和這個稷下學宮祭酒的身份,在他們看來純粹是笑話,稷下學宮曆任祭酒,哪一位不是博學多才聲望卓絕之輩,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幸進之臣,根本沒有資格來擔任此職。所以,稷下學宮的這七位根本沒有將趙和的這一身份放在眼中,他們更重視的是趙和那個“赤縣侯”的實封關內侯爵位。

  特別是昨日趙和直接交出了卷宗與人證物證,更讓他們對趙和起了輕視之心,覺得這人不過如此。

  但當趙和自己將此事揭開來說之後,他們才意識到,趙和完全有能力從根本上懲罰他們。

  “你……你……”何東想要破口大罵,可一想起這種事情的嚴重後果,心中又忍不住害怕起來。

  被稷下學宮除名,他們的文途就幾乎斷絕,更別想再憑借學派之力,獲取官職。

  “所以說嘛,閑雜人等請退下,祝壽之人請留下。”趙和道。

  眾差役不等稷下七人吩咐就偷偷退出了院子,片刻之後,稷下七人也狼狽地出去,恨恨地在一棵樹下觀望。

  在剩下的人當中,蓮玉生的那顆光頭分外顯眼,趙和看得極不舒服,當即一指:“這光頭也是閑雜人等,樊令,趕他走!”

  樊令悶哼了聲,凶惡地瞪向蓮玉生,蓮玉生頓時乖乖離開。

  院中清靜下來,程慈扶住程拱,但程拱卻要向趙和跪拜道謝,趙和連忙讓在一旁。

  “程氏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老人家自有智慧,不須我多說什麽。”趙和說道。

  程拱歎了口氣,向程秀招了招手:“秀兒,你過來。”

  程秀慌慌張張過來,胡亂向趙和拱手道謝,等他謝完之後,程拱示意程慈:“把那個取來,給你三伯戴上。”

  程拱所說的“那個”,就是地上的枷鎖。

  程秀一聽這個,頓時慌了:“大父,大父,不可如此,救我一救,隻要你求一求赤縣侯,必然可以救我一救啊!”

  程拱搖了搖頭:“秀兒,你還不明白麽,赤縣侯已經仁至義盡……若我早知道你所作所為,早就該將你縛住去見赤縣侯了,哪裏要等到今日?”

  有曾祖父之令,程慈不再猶豫,將枷鎖套在了程秀的脖子上,程秀整個身體都矮了下去。

  他絕望的哭叫,但沒有半點用處,沒有人同情他。

  “我原本就說了,到我這般年紀,每多活一日,便是多搶了年輕人一日口糧,哪裏用得著辦什麽壽辰慶祝?”程拱又道:“赤縣侯心意,老朽領了,今日之事,與赤縣侯再無關係。”

  他先是謝過趙和,再與趙和撇清,趙和明白其意,倒不著惱,隻是微微一笑。

  這老人雖然有一份善心,可限於見識,終究是看得不夠長遠。

  “我教育子孫不力,所以出了這樣一個逆孫,做了違背國法的惡事,也讓諸位親朋受驚,在此向諸位賠罪。”

  他顫顫巍巍,向著四方各拜了拜,那些原本是來為他慶壽的親朋,紛紛還禮。

  “大夥自己散去吧,老朽將帶這逆孫……前去公堂投案自首!”程拱道。

  雖然仍然是要去公堂,但投案自首與捕獲刑枷可不是一回事。

  趙和沒有多說什麽,那邊稷下學宮的七位也開始激烈爭執起來,見程拱拖著程秀一起過來,他們匆匆議定,何東雖然麵色不快,但也勉強點了點頭。

  “程老丈向來行善,做人循規蹈矩,此事是受不肖子孫牽連,又念及其年長,故不須到堂。”出來說話的仍然是嚴正,他不看趙和,高聲宣布,周圍頓時都是歡呼聲一片。

  雖然話是嚴正嘴裏出來的,但誰都知道,讓他們改變主意的是誰。

  程拱老淚縱橫,先是向這稷下七人行禮,起身又要向趙和道謝,卻發覺趙和已經悄然離開。

  程拱在後追了幾步,跟在趙和身邊的程慈跑了回來,跪在地上給老人叩頭:“老太公先回去歇息吧,赤縣侯還要趕路,就不在咱們家久呆了。”

  程拱無奈,隻能在背後對著趙和的身影緩緩跪了下去。

  他起身之後,望著身邊聚攏來的鄰人晚輩,抹了一把淚,徐徐說道:“行善如何不會有好的下場?若非行善,我便要以這一把年紀,前去監牢裏受苦,諸位慎之勉之!”

  將程家拋在身後,趙和微微舒了口氣,對他來說,這隻是舉手之勞的事情罷了。

  蕭由看了他一眼,微笑起來。

  “笑什麽?”

  “阿和,你知道我最欣慰你哪一點麽?”蕭由如同在豐裕坊時一樣,呼起趙和的名字。

  “不知道。”趙和道:“也不用說給我聽,免得我覺得你在誇我。”

  蕭由頓時大笑起來。

  他最欣慰的是,哪怕出自於銅宮那樣的地方,哪怕身世謎團諸多至今未有線索,哪怕胸中積悶充滿怨氣,但趙和始終能夠控製住自己,仍然以善意來對待這個世界。

  “我這段時間看了些浮圖教教旨,也有頗多勸人向善之句,所謂種善因,得善果,今天之事,倒有幾分就請了浮圖教中的教旨呢。”他追上趙和道。

  “道家也有說法,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趙和一撇嘴:“儒家墨家,諸子百家,哪一家不勸人向善,便是法家,偏向於治惡,可懲治惡人不就是勸人向善麽?”

  他說了之後,眉頭微微一皺:“不過,我從銅宮出來後,將老先生們教的東西一一與這外界事情相應證,我發覺大多數人,嘴上說一套,實際做一套,背後又是一套……是諸子百家的道理沒講透麽,我覺得不是,是大秦律法不夠嚴苛嚇人麽,我覺得也不是,是人心本來就偏向於惡麽……”

  “自然也不是,若是人心偏惡,那位程老太公怎麽會收養被遺棄的孤女?”蕭由原本是聽他說的,但聽到這一句,蕭由一挑眉道。

  趙和微微一笑:“你是怕我信了性惡論?”

  “信了性惡論倒沒有什麽,我真正怕的是你信了……嗯,是怕你失去了心中的善念。”蕭由指著自己的胸口:“善惡俱在此心之中,缺一不可,相互製衡,無惡念則人無進取之心,無善念則失仁恕之意,有善有惡方是真人。”

  趙和聽到“有善有惡方是真人”,不由將這句話又念了一遍,放在心中細細咀嚼,直到與大隊人馬會合,看到董伯予那張板得和棺材蓋一般模樣的臭臉,這才將之拋下。

  “走吧,此間之事,告一段落了!”他揚聲大叫,揮動馬鞭,驅馬奔馳。

  他身上很少展露出這種十五六歲少年人的活潑,望著他的背影,蕭由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