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寧清秋入宮後，風欒即刻去了雲華書院，眼下也唯有謝紅語，是可以商量對策的人。

  楓亭院中，一桌三凳，圍坐著二男一女，三人相對而坐，麵麵相覷，卻是無人發出一言。

  簷外的雨啪嗒啪嗒下著，偶爾卷動的狂風吹起一片片落葉，乍涼乍涼的寒意迎麵撲來，三人竟沒有反應，甚至連一個冷顫都沒有。

  石桌上，溫著一壺老酒，爐下的碳火早就不知不覺化成了灰。

  等了一夜，天邊剛一泛白，終於等來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舉著一把傘匆匆跑來，麵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於雨下大喊道:“不好了……王爺被打入了天牢……”

  亭中的三人一聽，頓時麵色一變。

  氣氛些許凝重。

  “謝先生，可有何看法？”風欒起身，踱著步子來回走了兩下。

  謝紅語搖了搖頭，此刻真是焦頭爛額，原先聽到舒將軍入獄的消息就已經是頭疼不已了，這才一夜的功夫，他又把自己搭上了？

  風欒見她一時無計可施，遂把目光投向那位古井深測的男人，微微拜了一禮，請教道:“不知莫大師可有良策？”

  莫不言漆黑的眸深幽冷靜，遠山眉微揚，朱唇一張一合:“莫某要先去一趟天牢。”

  風欒愣了一下，還是謝紅語最先反應過來，“紅語馬上安排……”看來莫不言是想先見見允清王，再決定要不要為他效力，說起來這件事確實非同小可，他不想輕易卷入也無可厚非！謝紅語如是想著，卻並不知道，這一回她是真的猜錯了……

  雖然皇上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視，不過以雲華書院的能耐，這點小事還是能打得通的。

  很快，二人身著黑衣鬥篷由一名獄卒指引來到了關押寧清秋的牢房。

  牢房內陰暗潮濕不見天日，即便是大華三皇子的身份，也不會有半點優待。

  獄卒打開牢門，看了一眼縮身於鬥篷裏的謝紅語和莫不言，交代道:“你們的時間不多，有什麽話盡快說完，要是被上麵發現了，我和獄長都吃不了兜著走。”

  謝紅語點頭回應，待獄卒走後，方才掀掉篷帽，露出真容。

  “殿下……”一聲輕吟，隨著飛步踏進陰暗潮濕的牢房。

  相較於謝紅語的焦急，另一個就要顯得悠閑多了……隻見莫不言雙手環胸倚在牢門邊，儼然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寧清秋背對著他們盤腿而坐，其實早在獄卒開門的時候就有所感應，隻是已疲勞的不想再睜開雙目。直到謝紅語喚他，才緩緩舒眼，隻是那身子像是鉛了千般重，任他怎麽努力也隻能微微側身，餘光傾泄……

  謝紅語見狀，忙過去扶他，卻被他止住，“謝先生，是否對本王失望了？”

  一步之遙的距離，謝紅語的手頓在半空，那雙能迷人心神的眼睛閃過太多情緒，唯獨沒有失望二字，隻是無奈道:“殿下救舒將軍心切紅語能夠理解，可殿下不該如此魯莽，為何不同紅語商議一番再做決定呢？”

  “如果本王同謝先生商量了，你會給出怎樣的建議？”

  知謝紅語為難，寧清秋替她回答並給出答案:“是靜觀其變，還是隱忍不發？亦或是、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本王可以毫無隱瞞的告訴謝先生，無論哪種，本王一概不接受！”

  決絕的語氣讓謝紅語明白，再多勸解已是無用之功，雖然對寧清秋這次的貿然做法不加支持，可事情已經發生，她更在意的是他現在的情況。

  “風欒和我說過，殿下此前中了儡毒，這次又是淋雨受寒，在這陰暗的牢裏，隻怕會更加重傷勢……”

  寧清秋淡淡一笑，扯動傷口也毫不在意，無論是在多惡劣的情況下，依舊是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不逼他一逼，又如何讓他看清本王的決心呢……”

  謝紅語知道他口中“他”是指當今聖上。隻是沒想到，為了舒將軍，堂堂皇子要用如此決絕的方式，決絕到不惜以自身做賭注。

  猶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問殿下的那個問題。現在想想，若當初他真的在帝都，而不是遙遠的邊關，一定也會如現在這般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吧！

  這一刻，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蹉歎……

  謝紅語蹲下身子，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正準備替他拭去衣服上的水珠，卻被他牢牢抓住手腕，寧清秋緩緩又重重的搖頭，決絕又堅定的目光示意她不必。滾燙的觸覺傳到謝紅語纖細的玉腕上，陰暗中，她雙眸殷紅，凝視著對方額頭上不斷冒出的細汗，賭氣般說道:“殿下若死了，便無人再去管天下黎明百姓的死活！”

  寧清秋笑著承諾，“在本王死之前，一定會看到這世間最美的一幕。”

  這是莫不言頭一次覺得，自己被完完全全地忽視了，不由輕咳一聲，走到寧清秋背後，二話不說一掌拍下去……

  謝紅語大驚失色，喝道:“莫不言，你要幹什麽？”

  男人輕輕斜睨她一眼，手上的動作卻不見停頓，掌內輸送的內力直達寧清秋的五髒六腑。

  謝紅語雖然剛開始被莫不言的突然出手嚇到了，不過細看之下，便立刻明白過來，原來他是在用內力替殿下療傷。

  隨著寧清秋漸漸好轉的臉色，莫不言撤掌收回內力，就地而坐，直勾勾地望著他，也不說話，似在等別人先開口。

  寧清秋知他意思，淺淺笑道:“好久不見，莫大師還是風采依舊……”

  “可殿下卻不見當初的瀟灑快意！”莫不言冷冷出聲，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裏印著寧清秋此刻的模樣。這還是當初在沙場上策馬奔騰的少年嗎？眨眼間，記憶裏的那個人與眼前從容有度的男子重合……為什麽僅僅一年的時間，他竟會覺得寧清秋身上的氣質變了呢？

  變得更加深沉了……

  寧清秋一句話，讓一旁的謝紅語微微詫異。然而下一秒，卻是露出憤怒的神情，她覺得自己被莫不言耍了，指著莫不言憤憤道:“既然你和殿下是舊識，為何不早說？”害她為了招攬他，廢了許多口舌。

  莫不言懶懶的看她一眼，“紅語姑娘問過嗎？”

  眼看兩人就要互掐起來，寧清秋趕緊出聲勸解:“謝先生也不必怪罪他，莫大哥一直是這個性子。”

  莫不言沒去搭理謝紅語，而是眼神緊緊鎖定著寧清秋，突然發問:“後悔嗎？”

  寧清秋一愣，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微微抬頭，無邊無垠的目光透過小小的排風窗戶，記憶穿梭到一年前征戰沙場時初識莫不言的那一幕……

  黃沙飛揚的戰場，刀光血影之中，一白衣劍客乘風而來，腰間別著一壺烈酒，騎著烈馬仰天笑飲，何其悠哉？他在萬軍叢中，隻輕輕一瞥，眼波狂動，遙遙相望間似乎找到了久違的共鳴……

  那人駕著通體發紅的駿馬，搖搖晃晃地朝他而來，士兵們拔刀警惕，他卻隻道了一句:“你家主帥需要我！”那等豪放不羈地氣勢，惹得將士們麵麵相覷，就趁這檔子分神的功夫，他已是腳踏馬背淩空而起，穿過萬軍直降主帥馬前，不卑不亢道:“聽聞主帥舉賢薦能，今日莫某毛遂自薦，不知可否擔任這八萬雄獅中軍師一職？”

  寥寥數語恍惚如昨，到現在隻要是想起，眼前必定還能浮現出亙古的濃濃硝煙……

  一聲喟歎，將他從烈烈戰場拉回。

  “倘若當初，殿下聽從了我的意見，今時今日，便不會有這樣令你束手無策的一幕！”

  回眸，寧清秋對上那雙探究的眼神，可惜注定要讓他失望，“無論是當初，現在，還是將來，莫大哥提的那個主意，永遠都不適合本王。”

  那個意見……他此生都不會采納……

  果然還是和意料中一樣，幹脆又果斷的拒絕。莫不言緩緩起身，拍了拍鬥篷上的塵土，戲笑了句:“寧清秋還是那個寧清秋，殿下也還是當初的那個主帥。”至少曾經的某些決定，一直未曾更改。

  他站起來後，又重新倚在了牢門上，環顧一圈四周，“殿下這麽做，有用嗎？”

  “有沒有用，總需一試……”昨夜在罄竹殿，他已經用舅舅手上的二十萬兵馬和自己手裏的“騎士”作賭，他就不信，父皇真的能無所顧忌……

  “隻要陛下心夠狠，也不是不能做到不管不顧，”莫不言侃侃問道:“若執意將殿下和舒將軍押赴刑場，屆時……殿下又打算怎麽做呢？”這是最壞的結果了，他想知道到了這一步，寧清秋會不會有所動搖，去考慮一下……“反”？

  寧清秋看著輕鬆自得的莫不言，突然揚臉一笑，“莫大哥會有辦法的。”

  這一瞬間，恰似又回到了一年前他們陷入絕境的時刻，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同樣的信任。“你就會給我出難題！”莫不言大大歎息了一聲，雙手一揮，直接“氣”走了。

  謝紅語還是頭一次犯杵，這兩人的關係，怎麽越看越糊塗了？說是君臣吧，可這話裏話外又少了些客套，說是朋友吧，又總是覺得不那麽盡興！還真是奇了怪了……

  寧清秋看了一眼躊躇的謝紅語，心下了然，“謝先生想問什麽，但問無妨。”

  從剛才他們的對話開始，謝紅語心中一直盤繞著一個問題，“一年前……莫不言究竟給殿下出了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