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如釋重負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9-22 12:38      字數:4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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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齊媯被瀕死的絕望懼怖吞噬,清明漸失時,整個人被陡地一甩。她狠狠砸落在地上,身子磕在碎石上,心口傳來一陣剜心的疼,而腦袋卻被撲在了水裏,喉嚨的桎梏才鬆開,冰冷的溪水已倒灌入耳鼻。

  她頭埋在溪水裏,咕嚕咕嚕吐著泡泡,狂亂掙紮著。

  溪水雖不深,可她缺氧太久,神誌不清,手腳都不利索了。狼狽地掙紮許久才從溪水裏掙脫出來,她蜷在溪邊的碎石灘上,狂咳不止,大口喘息,耳鼻嗆出的早分不清是水還是血。

  秋嬋像團黑漆漆的鬼魅,站在她身前,垂眸看著她,滿目嘲諷。

  齊媯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強撐著,仰頭望向眼前的鬼魅:“哼,有膽子就殺了我,否則,隻要我一口氣在,哼。她握緊雙拳,掌心碎石膈手,她卻感覺不到疼痛了。她也不管自己那粗噶的聲音有多狼狽,更不管滿嘴湧溢的烏血有多駭人:“今日之仇,必十倍償之!

  “哈哈哈。秋嬋像聽了個大笑話,仰頭大笑,許久,她才斂笑,俯身逼近齊媯。

  齊媯下意識地挪退一步。她是怕這個賤婢的,可身居高位已久,她豈容這個賤婢欺淩?今夜對這對名義的主仆而言,都至關重要。

  齊媯深知,今夜若不能唬住這個賤婢,那今後的每個夜,她恐怕都得遭受這樣的折磨。

  念及此,她強撐著,硬聲道:“本宮再落魄,也是你的主子。本宮與皇上的情意,豈是你們這些蠅營狗苟配知曉的。等著瞧,終有一日,皇上會派八抬大轎把本宮迎回椒房殿!本宮勸你最好清醒些。從今往後,若你忠心耿耿,本宮可以當做今夜之事不曾發生。

  秋嬋默默地聽著,幽暗的目光落在這張瘦削蒼白的臉上。許久,她忽然又是哈哈哈大笑。又是許久,她才斂笑,止笑那刻,猛地扣住齊媯的脖子逼近自己。

  她哼笑:“娘娘,你可知,奴婢今夜為何帶你來這裏?

  齊媯像隻破敗的木偶,被眼前的賤婢桎梏得動彈不得。前脖頸的疼痛還未褪散,喉嚨還在火辣辣地疼,後脖頸的劇痛又近乎吞噬了她的神誌,使得她的聽覺都有些不真切。

  “因為娘娘的寢殿裏沒有銅鏡啊。秋嬋嘲諷地笑著,扭頭瞥一眼黑黝黝的溪水。忽地,她直起身,拎著齊媯的後脖頸,像拎起一隻被獵殺的兔子一般往溪邊拖行。

  齊媯隻覺得渾身哪哪都疼,她忍不住尖叫起來,可嗓子早已嘶啞,那尖叫甚至比遠處的狼嚎還要瘮人。

  噗通,她又被甩在溪水裏。

  這回,秋嬋沒讓她再在水裏掙紮。秋嬋抓起那頭淩亂的長發,一手掐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直視黑黝黝的水麵。

  “看見了嗎?娘娘!

  齊媯的瞳孔絕望地收縮著,月光昏暗,溪水黑黝黝的,她不該看得清水中倒影,可不止為何,隻一眼,她就看清了。

  她的瞳孔瞪得像一對銅鈴。

  那水中倒映的怪物,竟是自己嗎?

  發跡線快退到了頭頂,拉扯在那個賤婢手中的長發像一團枯草,下巴瘦削,臉頰凹陷,一雙眸子像兩個黑洞,滿臉都是黑漆漆的。

  “你說你如今要是出現在主子麵前,主子可還認得出你?秋嬋見手中的獵物呆若木雞的樣子,隻覺得暢快,諷笑道,“娘娘,奴婢可是被嚇大的。你還想翻身?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哼。

  齊媯呆呆地盯著水中倒影,被秋嬋一把甩回水裏仍兀自不覺。

  她就這樣呆呆看著。

  許久,她才問:“為何?本宮不曾苛待你。

  “嗬。秋嬋站在小溪旁,抬眸望著殘月,“不為何,看你不順眼罷了。

  “你也是為了那個賤人嗎?齊媯咬牙切齒地問。

  秋嬋垂眸,瞥她一眼。她口中的賤人,指的是誰,秋嬋明了。

  秋嬋狠地踩上齊媯的背脊,踩得她半個身子都埋進溪水裏:“小姐不是你配罵的。她一直踩著齊媯,直到算好時辰,再踩下去會溺死毒婦,才鬆了開。

  她像撈落水狗似的,拖起齊媯。這次,她拖的是她的腳踝。

  她全然不管毒婦的哀嚎和謾罵,兀自拖著她走回那座破舊的小院。

  她厭惡這個毒婦,不是因為徐芷歌,而是因為主子。

  她也不是不敢殺了毒婦,今生已盡,她唯一的奢望就是再見主子。留著這個毒婦,說不準有朝一日,她還能再見主子。雖然希望很渺茫,但終究是聊勝於無。

  秋嬋抬眸望著殘月,冷漠地拖著齊媯走在碎石密布的小徑上。她垂眸,微微扭頭,瞥一眼手中的獵物,淺淡一笑。

  悠悠歲月,漫漫長夜,既然隻能陪著這個毒婦困在這方寸之地,貓捉老鼠似的戲弄這個毒婦,怕是唯一的樂趣了……

  平城宮的夜,隱隱似夾著輕輕的蛙鳴。夏天近了。

  蕪歌推開窗,任微風拂麵,散掉房裏的焦味。那塊承載著仇人近況的小布條,哪怕燒成灰燼,也還照樣堵人。

  “十九,以後狼人穀的消息不必傳來了。吾凰營的人也從建康撤了吧。

  她吸一口清涼的空氣。

  “是。十九弓腰。猶豫片刻,她道:“主子,侯爺離開南嶽了。

  蕪歌驀地回眸,目光閃著訝異:“他……他怎可能拋下病人獨自離開?是哪裏出事了嗎?

  十九微微搖頭:“不清楚。隻知道侯爺在到彥之抵達南嶽,與袁五妹相見後,他就離開了。

  蕪歌微微顰眉:“他去了哪裏?

  “瞧著像是建康方向。

  蕪歌更加驚疑:“建康……是誰病了嗎?總不可能是要去狼人穀吧?她越發顰眉。

  十九到底是拓跋燾為蕪歌尋的人,她心底總是向著舊主的。心一的消息要不要告訴主子,她就猶豫了許久,時下,又猶豫要不要和盤托出。身為死士的操守,逼得她不得不坦白:“具體的,奴婢不知。隻是,侯爺去建康,是彭城王派人去迎的。

  阿康?蕪歌若有所思,輕輕揮了揮手,屏退了十九。

  接下來的幾日,蕪歌總禁不住思索,阿康尋心一回建康,究竟所為何事,究竟是為何人尋醫。

  腦海其實冒出過一個念頭,不會是那個人哪怕割了皮肉還是沒能阻斷水銀吧?隻一念,她就暗否了,更強逼著自己不再理會南地的種種。

  她的複仇,並不高明,也不徹底,但至少在她看來已然是可以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家族一個交代了。

  她累了,不想再回望不堪回首的過往。

  建康,她再不要想了。心一也好,阿康也好,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而她,也該有新的人生。

  “娘,娘。小肉團子,粉撲撲的,揮動著小胳膊腿蹦噠著撲了上來。

  蕪歌接了個滿懷。她笑著親一口小家夥,那些不該有的思索和愁思,統統都拋諸腦後。

  若不是平城再添變故,蕪歌想,她是樂於這樣平淡無波地守著兒子過上一世的。

  那日,風和日麗,和過去的一百多天無甚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拓跋燾在禦案前批奏折,接過暗衛呈上的密報,騰地站起,驚惶地疾步出殿。他走得太急,撞到了禦案,硯台翻落,墨汁四濺,濺了他滿身,他都兀自不覺。

  他匆匆離殿,命人牽了馬,在宮裏頭就翻身上馬,揚鞭出了宮。

  蕪歌回到平城宮,就安頓在了太華殿的偏殿。離拓跋燾不過一牆之隔,當她聽到動靜,抱著晃兒趕到前殿時,隻捕捉到那道馳騁離去的背影。

  “這是怎麽了?她扭頭問宗愛。

  宗愛沉思著搖頭:“不清楚。隻知道是盛樂來的密報。

  故都盛樂?蕪歌斂眸。既是單騎匆匆離宮,應該不是因為戰事。私事?除了被自己隔絕在北地的玉娘,蕪歌實在想不出還會有其他。

  蕪歌想到了,宗愛也同樣想到了。他當機立斷:“我得跟陛下去盛樂。他看一眼姐姐懷裏的二皇子,輕聲道:“姐姐萬事小心,我走了。

  蕪歌點頭。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她心底竟翻湧起一絲不安來。

  這種不安一直伴隨了她十日,直到那個風馳電掣離去的男子,滿身憔悴地回宮。

  正如他離去的那日,同樣是午後,同樣是豔陽高照。

  他騎著白馬去,又騎著白馬歸。隻是,他身後多了一具梓宮。

  蕪歌站在烈日驕陽下,盯著晃眼的烈陽,望向他身後的梓宮。普天之下,配以梓木為棺木的唯有帝後和重臣。

  她微眯眸子,麵色平靜,心底卻掀起了波瀾。

  玉娘死了?

  她隻覺得不可置信。她竭力回想那個表麵恭順,內裏卻目中無人的宮妃,竟不知為何,連她的模樣都是模糊的。

  或許是她的過往太重,心事太多,她其實從未把玉娘真正放在眼裏。

  拓跋燾同樣微眯著眸子,隔著烈陽,凝視著蕪歌。她紅衣似火,像一朵銷魂的曼珠沙華怒放在這皓白的中庭。

  他翻身下馬,目光始終落在那張叫自己魂牽夢繞的絕美容顏上。

  “送昭儀娘娘回魏祠。

  他的聲音很洪亮,可蕪歌聽得出內裏流淌的落寞和傷痛。

  玉娘真的死了?

  蕪歌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她瞧著宮人們合力抬著那隻厚重的梓宮,浩浩蕩蕩地出了月華門,開往大魏皇家祠堂。

  她再回眸,才驚覺拓跋燾不知何時竟走到了她跟前。

  她張了張唇,終究不知該說什麽,忽地記起還未行禮,她便俯身福禮。可才屈膝,整個人就被攏入風塵仆仆的懷裏。

  這樣緊的相擁,是獨屬於這個北地男子的。

  蕪歌覺得心口有些窒悶,她抬手想推開他,手還未碰上他的胳膊,耳畔就傳來夾雜著厚重呼吸和濃濃愧疚的低聲細語。

  “阿蕪,朕沒見到玉娘最後一麵。她病了那麽久,一直給朕來信,朕都當她是裝的。隻因為她初時裝病騙了朕,朕便一直都當她——

  拓跋燾的聲音哽住,隻餘下粗重的呼吸,灼熱地灑在蕪歌的耳畔。

  蕪歌莫名地長歎一氣,原本要推開他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不怪你。狼來了的謊言說得多了,也就沒人信了。要怪,也該怪我。是我容不下她,趕她去盛樂的。不怪你。

  蕪歌的聲音很輕,也很冷淡,聽在拓跋燾耳中卻似甘泉雨露。

  他緊擁著她,微微搖頭:“是朕遣她走的,與你無關。禦醫一早就跟朕說過,玉娘早產傷了元氣,平城的氣候都不宜她休養。在郯郡的離宮和盛樂的行宮之間,朕還是選了盛樂。

  蕪歌的心突突跳了跳。

  拓跋燾深吸一氣,又緊了緊懷翼:“郯郡是阿蕪的郯郡,玉娘是不該去的。

  蕪歌的心又突突跳了跳,許是實在是被他箍得緊,她有些喘不上氣的錯覺。她又拍了拍拓跋燾的背:“所以,要怪就怪我。不怪你。

  她重複這句話,那個逝去的女子,即便不是這個男子的愛妾,也是撫育他成人的保姆,就如月媽媽於她,拋卻男女之情,他們也還存了親情。

  這個男子終究是給過她溫暖和期許的人。她不想他深陷在愧疚中無法自拔:“不怪你。拓跋燾,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她哪怕心悅你,也該等你成年,等你心智成熟時自己做出選擇。

  蕪歌的聲音聽著很清冷,也很殘忍。她與玉娘並無深仇大恨,這樣指責一個身故之人,是不厚道,可她也不知為何張嘴就說了。

  “她把自己的人生豪賭在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身上,是她的錯,把後半生的幸福賭在子嗣上,也是她的錯。作為高齡產婦,為了爭風吃醋,不顧惜身子也不顧惜孩子,釀成早產,傷了元氣,也是她的錯——

  “別說了,阿蕪。拓跋燾驀地打斷她,腦袋埋在她的頸窩,“這個錯,都結束了。阿蕪,玉娘的死,朕是很愧疚,卻不全然是因為遣了她去盛樂。

  他的唇貼上蕪歌的耳垂,呼吸暖暖地灑在她的耳畔:“阿蕪,朕是個心狠薄情的人。十幾歲的叛逆狂亂之後,朕就意識到那是錯的。他微微搖頭:“可朕分不清對玉娘是何感情。在你之前,朕也曾在好多女子身上尋找過答案。

  他冷笑:“朕是薄涼之人。那些女子連玉娘給過朕的溫暖和親近都給不了。他的笑由冷轉苦:“直到愛上你,朕才知,朕並不愛玉娘。

  “別說了,拓跋。蕪歌的手從他的背脊滑落,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可拓跋燾卻不遂她的願,還在呢喃:“朕很薄情。她求要一個子嗣,朕想結束與她的一切,明知你會生氣,朕還是允了。朕遣她去盛樂,也是想結束這一切。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朕聽到密報那刻是心慌的,可趕到盛樂,見到棺木裏的她。他哽住,頓了頓,才道:“除了心傷,朕竟覺得如釋重負。這才是朕為何愧疚的原因。

  “你該去歇歇了。蕪歌隻想結束這場不該有的對話。她抬手,這回是推開他。

  拓跋燾卻越發緊地擁住她,他又貼回她的耳垂:“阿蕪,朕最大的優點和最大的缺點,都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他含住她的耳垂,像夢裏無數次回想的那樣:“朕想要的是你。阿蕪,從今開始,你我之間再無障礙了。

  蕪歌不知為何心又突突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