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以眼還眼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8-16 12:59      字數:4352
  蕪歌目送到彥之進了班房,便由婉寧攙扶著拾階而上。

  “娘娘,皇上這會不得空。不如奴才領您去暖閣先歇會吧。”茂泰人精似的迎了上來,明麵上體貼恭敬,實際是阻攔蕪歌靠近明殿。

  蕪歌瞥一眼宮門,清冷一笑:“不就是靜妃在裏頭嗎?恩恩怨怨拖拖拉拉五年了,難道不該開誠布公,來個了斷?”

  茂泰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讓她進來。”隔著厚重的殿門,義隆的聲音聽著有些甕甕的。蕪歌都想象得到那雙俊逸的劍眉怕是緊蹙著的。她笑瞥一眼茂泰,徑直往殿門走去。茂泰幾步趕上前,殷勤地為她開門。

  門嘎吱開了。

  蕪歌被眼前的景致怔了怔。義隆和齊媯依舊是頭先的姿勢,一個僵直不悅地站著,一個楚楚可憐地跪著。不遠處的那灘血跡,觸目驚心,那支紫雲釵浸在血跡裏,紫色寶石透著一抹詭異的殷紅,一側的匕首,刀鋒鋒利,血跡斑斑。

  蕪歌收回目光,邁入殿內,扭頭對婉寧道:“你在外候著。”

  婉寧極不放心地顫了顫唇,終究隻能隨著茂泰一起掩門退下。

  蕪歌移眸看回義隆。她淺淺福了福,繼而目光淩傲地滑向齊媯。齊媯跪在義隆麵前,微垂著眼瞼,她隻瞧得見一張蒼白的側顏。

  “你怎麽來了?”義隆有點明知故問的意味。頭先聽說“了斷”二字,他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允了她進來。也許是他也疲累了,確實該來個了斷了。

  “我想你們肯定有事想問我,於是就不請自來了。”蕪歌聲音甜糯,微眯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齊媯。

  義隆瞥一眼齊媯,到底心有不忍:“起來吧。”

  齊媯卻跪著一動不動,其實,她腹部的傷口早在推搡到彥之那刻,就已經撕開了。她不過是強忍著,眼下,她隻想那微熱的濕意早些透出淺灰的宮裙。她真恨自己穿得太厚實了。其實,她為了博取那個男子的憐憫,寒冬臘月,披風裏頭,隻不過披了一件外袍罷了。

  蕪歌鄙夷地掃了她一眼,一針見血地諷道:“等到傷口的鮮血透出宮裙時,你恐怕是要暈過去了。其實,你如今這般光景,已經可憐的緊,你的隆哥哥已經心疼了。”

  此語一出,那一男一女齊刷刷地盯向她的臉。

  蕪歌笑看義隆,一臉無辜地問道:“難道不是嗎?阿車。依宮規,失貞的妃子不被浸豬籠,至少也是要被廢的。可這都什麽時辰了?到彥之都那副樣子了,怎麽她還在這裏?這天大的醜聞難不成還能不了了之了?”

  蕪歌從未見過義隆臉上露出過這樣難堪的表情。她看著有些不適,淺淺別過眸子,隻輕嘲的笑意依舊掛在唇角。

  “徐芷歌,還輪不到你來看我的笑話!”齊媯在見到這張可恨的妖媚容顏時,就已暗暗咬碎了一口銀牙。眼下,她忍無可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地說道:“你算什麽東西?你人盡可夫,狼子夜和拓跋燾都是你的入幕之賓,你連野種都生下了,有何資格指摘我?”

  蕪歌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野種”二字時,微有皸裂。可轉瞬,她就柔媚地笑出了聲:“野種,你不也才生下一個嗎?雖然隻是一灘血水。”

  齊媯的臉白了白,緊張地抬眸看向義隆,隻見他麵色鐵青,也不知是因為哪個野種而心傷憤恨。

  義隆遲緩地看向蕪歌,眉角緊蹙,薄唇微顫:“這就是你對朕的報複?”

  今日的義隆,讓蕪歌有種莫名的陌生感。她刻意忽略這種不適。今日,她就是要來個了斷的。她絕不心慈手軟。她不看義隆,隻盯著那張慘白的臉,笑得柔媚入骨,她甚至親熱地伸手挽住義隆的臂彎:“袁齊媯,你不是跟你的隆哥哥是打小的情意嗎?怎麽到了今日你還不曉得,你的隆哥哥就是狼子夜?”

  齊媯震驚地看著義隆。

  而義隆的目光還悉數落在身側這張明媚動人的臉上。

  蕪歌越發緊地摟住義隆的臂彎,微微傾身,俯瞰著齊媯:“無論是劉義隆還是狼子夜,他愛的都是我。你的洞房花燭夜,他去了金閣寺找我。你難產那日,他在狼人穀陪我。你哭求皇子那夜,他在棲霞山陪我看日出。袁齊媯,阿車不愛你。除了那個被廢的皇後之位,和這個即將被廢的靜妃位份,阿車對你的情意,不過是饒你不——”

  “你閉嘴!”齊媯怒吼著打斷她。她的眼眸,泛著洶湧的淚光,淒楚地看著石像一般無動於衷的義隆。她錯覺,昨夜的那道傷不在小腹,而在心口。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叫她呼吸都不暢。

  蕪歌鬆開義隆的臂彎,弓腰逼近齊媯,挑眉笑了笑:“你叫我閉嘴,不過是因為心底知曉,我說的句句屬實。”她直起身,微仰著腦袋,笑眯眯地看向一臉鐵青的義隆:“阿車,我說的都是真的,對吧。你對我說了那麽多情情愛愛的,怎麽到了今日這樣該說的時候,反倒是不說了?”

  義隆迷惘又哀傷地看著她:“小幺,你究竟想怎樣?”

  義隆的反應,在蕪歌看來是很反常的。她斂眸,轉瞬,輕嘲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倒沒想過要你的阿媯去死。死,太便宜她了。”她抬眸,看著義隆,帶著點悵惋:“你啊,明明是九五之尊,卻偏偏還是殺手做派。總覺得除卻生死無大事。可聖君誅心,阿車,誅心才是殺伐上策。”

  義隆的眸底像蘸了濃墨,正慢慢暈開。他勾唇,苦澀地笑了笑:“所以你對朕用的是上策。”如今,他在乎的人,不是死去,就是背棄了他。他已然是眾叛親離。

  蕪歌不置可否,轉而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之前的問題:“我不過是想以眼還眼罷了。當初,你們在暖閣下的那場棋,可是嘔得徐芷歌吐血呢。”她不屑地瞥一眼齊媯:“她還沒嘔血,也沒眼盲,甚至至親一個都沒死。”她冷笑:“我可比她仁慈多了。”

  她再次抬眸看向義隆,眸底盡是失望和嘲諷:“倒是阿車你想怎樣?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的阿媯憑什麽惡貫滿盈還能逍遙法外?袁五妹如今還在天牢。檀賢妃早成了一堆枯骨。就連邱葉誌也畏罪自刎。徐芷歌癡傻不堪你的哄騙,被你的阿媯一劑杜鵑紅,毒殺五載有餘。”

  蕪歌指著齊媯,冷厲地質問:“她憑什麽還好好活著?憑什麽心一不肯救這個賤人,還要被關入天牢?敢問皇帝陛下,你治下的大宋,還有王法天道嗎?”

  義隆的唇角難堪地搐了搐,隻一雙眸子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你來,是為了那個和尚?”

  蕪歌自然是為了心一,卻更想來一場暴風驟雨似的了斷:“阿車,你避重就輕了。我可不單是問了心一,更要問這個賤人如何處置。”

  齊媯隻覺得腹部的失血,讓她的神誌起了一絲迷離。她不能任由這個賤人扯著走了。她仰頭:“隆哥哥!”

  這聲楚楚可憐的淒聲輕喚,直給蕪歌一種作嘔的感覺。她冷哼:“叫一千聲一萬聲隆哥哥也沒用了。”她催促地喚道:“阿車,你當初對徐芷歌可不曾如此戀戀不舍,優柔寡斷。”

  昨夜,義隆對阿媯的去留其實早有決斷。他不過是想顧全那份故人之誼,想等到阿媯重傷愈合後再下旨意。眼下,被小幺如此逼迫催促著,他心口泛起莫名的不適。

  這輩子,無論是沙場、朝堂還是決鬥場,他從來都是殺伐果斷的勝者。可當下,他真是累極了,也倦極了。帶著一種萬念俱灰的倦怠,他沉聲:“靜妃重傷不治,暴斃而亡。”

  齊媯聞聲,近乎癱倒,淚決了堤,她絕望地呢喃:“隆哥哥?你說過……這輩子,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疼我,護我的。”這是他們十歲時的誓言。

  義隆移眸看向齊媯,眸子裏的悲憫並不足以給這個女子半點寬慰,“朕會想辦法根治你的毒。朕答應莫姨的,哪怕你不在宮裏,朕也會護你周全。”

  哼,蕪歌在心底冷哼。她就知道,會是如此。既然都等了五年了,她不介意徐徐圖之,再等幾日。她淺笑:“袁齊媯,你知不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訃告公知天下,親眼看著引魂喪燈掛了滿院。”她捂著心口:“你明明還能感受到這裏在跳動,而你這個人卻已經死了,成了一具無心軀殼,一個活死人。你甚至不知道今後自己姓甚名誰。嗬。”

  她嘖嘖搖頭:“那樣的感覺,真有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看向蕪歌。

  義隆是滿目悲憫。他知曉,小幺說的其實是五年前的自己。心口的酸澀不適和隱隱脹痛在加劇。

  齊媯則是一臉驚恐。她扭頭,一把攀住義隆的衣襟:“隆哥哥,我不要!隆哥哥,求你,我情願真的死了,也不要那樣!”

  義隆錯覺自己成了一尊石像,感官顯然慢了半拍。他沒垂眸看齊媯。殺手也好,君王也罷,他是狠得下心腸的。

  蕪歌卻笑看齊媯,還在刺激她:“你要真想死,現在還有機會,自刎自盡。可等到水銀劇毒上了腦,斑禿成一個真正的活死人,癡傻如木那日,可就連自刎的機會都沒了。”她微微傾身,笑靨如花:“我倒是極期待那日的。畢竟,你連在乎的至親家人都沒有,要誅你的心,可真是太難了。”

  齊媯的腦海莫名地閃現母親的慘狀,到了彌留時分,母親的確變成了癡傻的木頭人,失禁失聰失智,慘烈更甚人彘。

  夢魘裏的那張鬼魅的臉孔莫名地與自己的臉孔重疊。她驀地發了狂,大吼一聲“賤人”便雙手似爪地朝蕪歌撲了過去。她要撕碎這個賤人的臉!她要撕碎她!

  蕪歌雖是有意激怒她,卻不料她竟這般容易就發狂了,一時,竟有些躲閃不及,幸在義隆及時拽了她一把。

  蕪歌一個趔趄,後仰在義隆懷裏。她仰頭抬眸,瞥見阿車的容顏,竟有一種穿越回青蔥年華的錯覺。那一回,她從馬背上跌落,義隆及時接住她時,他們就是如此對望的。

  齊媯撲了空,已然有幾分清醒了。可電光火石間,她已有了決斷,若是隻留這條性命苟延殘喘,那她何不拉那個賤人墊背?她撲空匍倒在地,目光瞟向血泊中的匕首和紫雲釵,她的身形立時就撲了過去,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奪過凶器。

  她舍了鋒利的匕首,卻是抓起那支帶血的金釵。

  釵子中空的管身裏還殘留著水銀。

  嗬,她要那個賤人也好好嚐嚐水銀的滋味。她抓起紫雲釵,高高揚起,扭身撲向蕪歌。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而那對相擁的男女,卻還迷失在年少時光裏。

  當帶血的寒光高高劃起弧線時,義隆回過神來,便見齊媯直直撲向小幺的心口。他都下意識地抬起腳了,明明可以一腳踢飛她的。

  莫姨溫婉的笑容卻驀地浮現在阿媯的臉上,這一腳下去,阿媯恐怕會肋骨全斷,性命全無,他下意識地收回腿,在紫雲釵紮向小幺心窩那刻,他抬肘擋了上去。

  滋啦一聲,是釵子劃破衣襟的聲音。義隆運氣,齊媯手中的釵子劃破他的手臂那刻,整個人被彈飛了出去,砰地跌倒在地上。

  紫雲釵清零地落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蕪歌是被這聲輕微的玉石相撞之音給驚醒的。她瞥一眼紫雲釵,又移眸看向義隆的胳膊,他的袖子破了。她一把奪過他的手臂,擼開衣袖,他的小臂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隔著外袍,傷口雖不深,卻是殘留水銀的。

  “阿車?!”她抬眸,驚惶地看向義隆。

  義隆卻是一臉平靜,隻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似乎是全然被她這副焦急的模樣吸附了魂靈。上回,小幺如此緊張他,還是在平阪,那時,也是他中了毒。不是什麽劇毒,歐陽不治幾貼藥就藥到毒除了,可小幺卻哭得像個孩子,更是癡傻地被糟老頭子那個藥引給戲耍了。

  此後,每每回想平阪,義隆都覺得那是他今生最快活的一段時日了。

  小幺南歸的這段時日,他時常會有一種自欺的錯覺,他的小幺終於回來了。

  而眼下,才是他的小幺真正回來了。也許隻是曇花一現,但這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