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叩閽鳴冤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7-17 14:03      字數:4372
  拓跋燾班師回京後,就發了訃告,皇貴妃赫連氏薨了。

  皇長子拓跋餘生母尚在,便由司巫大人撫養。二皇子拓跋晃生母已逝,由皇父親自撫養。為了便於照料幼子,拓跋燾把晃兒遷居去了太華殿,與他同住。

  “陛下,並非微臣不願照料皇長子,恕臣直言,您這樣厚此薄彼,是會讓兄弟不睦的。”扶不禍挺著大肚子,站在太華殿正殿中央,義正言辭。

  拓跋燾不置可否,兀自摟著胖嘟嘟的小家夥在懷,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著:“人有七情六欲,便是一母同胞也難以一視同仁。餘兒還有娘,晃兒卻隻有朕。你若心疼餘兒,可以隨時帶他來太華殿。”

  不禍母性泛濫:“可皇長子的母親也不在宮裏啊。”

  拓跋燾抬眸,清冷地看著她:“依你之見,是兩個皇子都交由你照料,還是都交由朕?”

  不禍噎得說不出話來。

  “阿蕪也托付過你照拂晃兒吧?”拓跋燾問。

  不禍隻覺得這個當爹的偏心至極,卻硬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拓跋燾心底是有些愧意的,不過他素來是隨心所欲的性子。他日理萬機,哪來的功夫照料兩個奶娃娃。晃兒,是他親口應下阿蕪的。況且,他心口一直燃著一把火,那把火隻有見到懷裏的這團小鮮肉的時候,才會暫且熄滅,他才能得以須臾喘息。

  “哎,陛下既然心意已定,這是陛下的家世,微臣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辭了。”不禍草草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

  “扶不禍,你用心嗬護皇長子,朕心甚慰。這也是朕放心把餘兒交予你的原因。”拓跋燾看著她的背影道。

  不禍頓住,側身回了一禮:“陛下謬讚,微臣告退。”便緩步離去。

  宗愛如今大有頂替宗和的意思,索性留在了太華殿。拓跋燾初時瞧著有些膈應,這些天下來,竟也習慣了。

  他總有種莫名的錯覺,跟那個女子血脈相連的人都圍繞在他身旁,那個女子就遲早是會回來的。雖然這個認知,讓他極是惱恨。

  他在心底不知罵了自己多少回,拓跋燾,你貴為一國之君,豈容她揮之即來推之即去?可他騙不了自己,他終究還是不爭氣地盼著她歸來。

  既惱又怒卻還是放不下。

  晃兒奶胖奶胖的,眉眼肖極了那個女子,鼻梁和嘴唇則像極了自己。拓跋燾瞧著晃兒的睡顏都是治愈的。

  現在小家夥午歇,已然是睡在他的龍榻上了。

  他在外間尤是放心不下,便把書案都搬到了內室。

  自從蕪歌離去,月媽媽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晃兒。眼下,老嬤嬤靜默地守在龍榻前,時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瞄伏案批閱奏折的帝王。玉娘挺著大肚子耀武揚威那回,老嬤嬤心裏也是憋了一口氣的。而今,瞧著他這番做派,便也消了。小姐若非被前塵所累,留在魏國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哎,老嬤嬤暗歎一聲,心下猶豫是不是該把懷裏揣著那封信箋給他了。小姐吩咐,且看看他的作為再決定要不要呈上這封信。老嬤嬤前些時日,見這帝王黑口黑麵,隻對著二皇子才有個笑臉,著實也是有些不敢呈上。

  如今,拓跋燾的麵色風和日麗了不少。月媽媽猶豫一二,便默默地走上前,跪到了拓跋燾身前,低聲道:“陛下,小姐出發去郯郡時,有留下一封信箋交由老奴遞給陛下。”

  拓跋燾聞聲,手下的狼毫一滑,奏折上落下一道重重的朱砂。他震驚地看著老嬤嬤,那雙桃花眼閃著異樣的光芒。

  月媽媽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箋,呈過頭頂:“老奴前幾日見陛下心情不好,不敢呈給陛下,是老奴的不是,求陛下恕罪。”老媽媽把罪過都攬了過去。

  拓跋燾顧不上罪不罪的,早已不耐地起身,騰進幾步,一把奪過信箋,迫不及待地拆了開。

  信封裏除了一頁信,還有一隻玄青色的錦紋荷包,右下角是金絲繡成的一個“燾”字,針腳縫得一般,繡工也算不得精致。

  阿蕪說過,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女紅了。

  拓跋燾的心突突直跳,這是他曾經半真半假討要過的荷包。他聽得南方宋地,女子都會送情郎定情荷包,寓意百年好合。那個傲嬌的女子,刻意裝著糊塗。如今,人走了,荷包倒是繡好了。

  他捏著荷包在掌心,坐回禦案前。月媽媽早識趣地退回了龍榻那邊。

  拓跋燾一手緊著荷包,一手展開信。不知為何,他的心竟如擂鼓。

  “與君結發,相約白首,奈何情深緣淺。望夫珍重,另覓良緣,善待吾兒。阿蕪絕筆。”

  拓跋燾覺得心口似破了一個洞。論及謀情謀心,這世上怕是再無人敵得過阿蕪了。她分明走得頭也不回,心狠決絕,卻又留下這絲絲縷縷,似有似無的情絲,叫他欲罷不能。他早已分不清這個女子待他情意幾何了,或許,連阿蕪自己都道不清吧。

  拓跋燾捂著信箋,緊緊地摁在禦案上,深吸一氣,緊閉了雙眼。

  另覓良緣?談何容易,他拿著她親手縫製的結發荷包,又朝夕照料他們的親生骨肉,他哪裏還容得下旁的女子擠進心房?

  他再度睜開眼時,目光落在“絕筆”二字上。心底的怨怒,早被她這不顧一切,不惜性命的複仇之心而驅散無蹤,剩下的唯剩無能為力的心疼和擔憂。

  “阿蕪。”他無聲地張了張唇。他不是沒想過,這怕又是阿蕪給他下的降頭,隻為護著晃兒。可他卻更願意相信那句“情深緣淺”,阿蕪心裏是有朕的,當真是有朕的。他一遍遍重複地自我催眠著。

  良久,他撫了撫那隻玄青荷包,又掏出隨身帶著的那隻灰色荷包。這回,他扯開了荷包,取出那兩搓纏繞的結發,捏在掌心。

  又是良久,他才把結發放回灰色荷包裏,再套入玄青荷包裏。他的指尖劃過那個金絲繡成的“燾”字,唇畔勾起一縷苦笑:“這世上怕是沒哪個女子比你更厲害了。”

  蕪歌一行在公主府住了下來。有歐陽不治照料,心一的傷勢好了許多。

  蕪歌這些時日,多半的時辰都是在為芙蓉侍疾,或是在看望心一。義隆幾乎每日都會登門探望皇姐,每次都隻能匆匆見上蕪歌一麵,蕪歌便起身請辭了。

  義隆覺得自己像在飲鴆止渴。小幺在魏國時,他想,隻要小幺回到宋國,他便安心了。如今,小幺回來了,他便想,每日都能見到她,便好了。再如今,他每日都見到小幺了,卻又急切地想要再續前緣,破鏡重圓了。

  人,總是得隴望蜀的。

  蕪歌雖明麵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可背地裏,邱葉誌被幽禁在何處,市井間,有了多少添油加醋的傳聞,朝堂上,彭城王是如何彈劾上奏,主張緝拿狼默秋歸案正法的,蕪歌統統了如指掌。

  她心照不宣地每日與義隆周旋著。

  夜已深,內室隻留了一盞昏暗的燭燈。十九躬身,映落的影子幽暗綿長:“主子,人都安排妥當了。隻是年歲久遠,證據不足,真到了對簿公堂那步,那書生未必能勝訴。”

  蕪歌斜靠在睡榻上,慵懶地揉了揉太陽穴:“無礙的,隻要一根導火索就夠了。人都派去保護他,千萬別叫邱葉誌趕在他行動之前殺人滅口了。”

  “屬下明白。”

  “嗯,你退下吧,自己小心些。”蕪歌拂了拂手。

  翌日,建康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從姑蘇千裏迢迢趕來京城的一位姓莫的書生,竟選在午時,在午門叩閽。

  所謂叩閽,便是告禦狀。

  這莫書生跪著午門,仰天慟哭:“草民莫名雲狀告狼人穀穀主狼默秋,十五年前殘殺草民父兄,為人子者,若不為父兄鳴冤報仇,無以為人。求皇上明鑒,徹查帝師邱葉誌,還草民一個公道。”言畢,重重的三記響叩。

  立時,就有城門守將下來拿人。

  叩閽是以下犯上,無論事實如何,都照衝突儀仗例,這書生是該仗責一百的。隻是莫名雲看著體虛懦弱,卻是錚錚鐵骨。竟在城門守將來拿人前,就躺臥在事先備好的鐵釘床上。

  如此,便是報了必死之心,也要上達天聽了。城門守將並無法拿人了。

  血滴滴答答,片刻就染紅了那張鐵釘床。莫名雲躺握著,一動不動,還在高聲喊冤:“草民冤枉!草民求見皇上!”

  立時,午門便圍滿了人。

  彭城王劉義康的馬車,恰好從午門經過,一聲令下:“去,扛著鐵床,隨本王入宮覲見。”立時,就有護衛抬起那鐵釘床,浩浩蕩蕩地走向宮門。

  莫名雲疼得滿頭虛汗,血順著鐵釘床一滴一滴地滴了一路。

  雖然彭城王府的護衛已經健步如飛,但鐵床進到宮門時,莫名雲已失血過多,昏厥了過去。

  承明殿外的中庭,晚春的烈日下,那張鐵釘床泛著森寒的金屬光芒。躺臥在釘床上的書生,一身白孝服早已染得鮮紅一片,瞧著好不駭人。

  正值群臣下朝的時辰,眾臣子避無可避地看到這幕。

  義隆也從承明殿走了出來,麵沉如水地望著中庭。

  義康不嫌事大地大聲稟道:“皇兄,臣弟經過午門時看到這個書生以死鳴冤,求見陛下,便擅作主張將他帶進宮,求皇兄恕罪。”不等義隆回複,他便偏過頭吩咐隨從,“把人扶起來,弄醒。”

  立時,就有四人抬胳膊抬腿地把那書生抬下鐵釘床。釘子拔起的劇痛生生把昏厥的人疼醒了。

  莫名雲跪伏在地上,氣若遊絲地重複著午門口的冤情,虛弱地不斷磕頭。

  義隆冷看著這幕,良久,才道:“吩咐禦醫,先把人救下。”說完,他就轉身,意欲離去。

  “皇兄!”義康上前幾步,單膝跪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帝師雖然教導皇上有功,卻犯下了罄竹難書的殺人死罪。臣弟不才,請旨徹查此案,還莫名雲一個公道!”

  義隆不得不住步,回眸冷沉地看著他。

  義康倔強地跪著。

  那莫名雲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甩開一左一右來攙扶他去治傷的宮人,叩首道:“草民自知以下犯上,已犯了大不敬的死罪。草民但求一死,隻求皇上徹查邱葉誌,還草民父兄一個公道!”

  眾臣子裏,也有性子耿直的,也不顧皇帝的臉色,跪下附和求公道。

  義隆心下不虞,卻不好發作,隻得敷衍地應下:“彭城王聽令,朕命你監辦此案。”

  “臣弟接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因為這場鬧劇,義隆今日去往公主府較之平時晚了一個時辰。他到姐姐的院子時,蕪歌正在給嫂嫂喂藥。

  “來了。”芙蓉自從北上掃墓後,對義隆的態度雖然疏離隔閡,卻好轉了一些。

  “嗯,皇姐今日感覺如何?”義隆輕車熟路地走到睡榻前落座。

  蕪歌避開幾步,靜默地行了禮,本想隨著宮女一同退下的。

  “小幺,你留下。”義隆回眸。

  待眾人離去,兩人依舊還在對視著。義隆是審視,而蕪歌則是清冷。

  許久,義隆才道:“莫名雲叩閽,是你安排的吧。”

  蕪歌一點都不否認,勾唇笑了笑:“安排不敢當,隻是順手保護他免於殺手滅口罷了。”

  “你為何還要招惹邱葉誌?朕都——”

  “我為何要放過他?”蕪歌笑著打斷他,“再說,他惡貫滿盈是不爭的事實。”她嘲諷地挑眉,笑帶蔑意:“狼子夜招安成了皇上的私兵,狼默秋卻算不得,即便也算是皇上的私兵,私兵就能濫殺無辜百姓嗎?”

  芙蓉背靠在軟枕上,有些迷惘地看著兩人。小姑子是討債來的,她心底清楚得很,也期盼得很。“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幫腔道。

  義隆被蕪歌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道:“你想如何?”

  “我哥哥是如何的,你也看到了。”蕪歌說完,才驚覺當下提及哥哥極是不妥。她急忙看向芙蓉,果見芙蓉哀戚地垂了瞼。嫂嫂是不知道哥哥慘死的模樣的,若是知曉了,怕是早受不了,熬成一堆白骨了。

  “說點實際的吧。”義隆的語氣有些外強中幹。

  “怎麽就不實際了。”蕪歌勾唇冷笑,踱近幾步,微仰著下巴,“劉義隆,你不是想要回我嗎?如我所想,我便是你的潘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