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穀中木槿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5-14 05:08      字數:4319
  那個劊子手還是沒有說話。可蕪歌卻隱隱聽到漸粗的喘息聲。他動怒了?

  果然,她聽到隱含怒意的聲音,“徐芷歌,你明不明白三個子嗣意味著什麽?你半生都要留在狼人穀!

  蕪歌無動於衷,連眼睫毛都未曾顫一顫:“你當真能救出慶兒?她怎會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劊子手身上?隻是,對於慶兒,她無計可施,隻能賭一賭。

  “當然。

  蕪歌未曾猶豫,便點頭了:“好。

  狼子夜不曾料想她會應得如此爽快,一時竟是又驚又怒。

  蕪歌卻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清淡地說道:“今夜就帶我走。

  銀麵具下的眸子裏流淌的怒意愈甚。

  “隻是。蕪歌其實並不確定那個賊子在哪個位置,她的目光有些迷惘失神,“狼子夜,你為何三翻四次招惹我,非要我給你生個孩子不可呢?你究竟是愛慕我,還是羞辱我,抑或是恨劉義隆?

  這是狼子夜不曾料想的問題,他一時啞聲,頓了頓,才道:“我的意圖,你何須知曉?

  是啊,何須知曉,自己的天地早已坍塌。這副軀殼不過是一葉浮萍,半點由不得自己。蕪歌垂瞼:“可有一事你得知曉。她抬眸:“你想要個瞎子當壓寨夫人嗎?清淡無波的語氣,好似在說件無關痛癢的瑣事,“我雪盲了。你想帶我走,怕也不容易。

  狼子夜的眸子陡地滯住,滿目震驚。

  “他們都還不知道。除了阿康,你是第二個。蕪歌依舊清清淡淡地說著,“除了慶兒,我的第二個條件是我要心一。除了他,怕是沒人能醫好我的眼睛。

  狼子夜鎮了鎮神,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真的——他沒問下去,隻定睛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明還是那樣明媚,卻似乎是少了往日的靈動。

  “你若是跟劉義隆回宮,有禦醫看顧,你複明的機會比去狼人穀要大得多。

  蕪歌有些鬧不明白這個賊子何時懂得替人著想了。她冷嘲地勾了勾唇:“若是被逼隻能回建康宮,我情願這輩子都是瞎的。

  許久,蕪歌都沒再聽到狼子夜的動靜。她都快懷疑,這個劊子手是不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靠坐在床頭,沒有閉眼,目光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方,仔細看那眼神卻是空洞和茫然的。

  周遭一片死寂。

  狼子夜並未離開。他就坐在木坪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榻上的女子。他很想戳破她的謊言。可是,這樣靜默的觀察,隻是坐實了她雪盲的事實。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酸酸的,脹脹的,恨不得殺人以泄憤。

  就在蕪歌當真以為他已經離開時,被子忽地被掀了開。她驚恐地抬眸望過去。

  “我們現在就走。狼子夜沉聲,抓起整整齊齊疊放在案幾上的衣物扔了過去,“你自己能穿嗎?

  蕪歌忿忿地剜他一眼:“轉過臉去!她的強勢,隻維持了須臾。她前半生的生活從來都是衣來伸手的,假死脫身在北荒之地休養的那段時日,她雖然自立了許多,可要她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穿戴齊整,無異是癡人說夢。

  狼子夜的餘光瞥見她笨拙地抽扯著衣裳,套的袖子不是袖子,驀地轉身,奪過她手中的衣物。

  蕪歌憤然地看向他。

  “伸手。狼子夜冷冰冰地發令。蕪歌強忍下心底的不適,木然地展開了雙臂……

  夜風呼啦啦地響徹在耳畔,前幾日的大雪早化了,天地間的寒氣隨著那場雪散盡了。哪怕這樣的深夜疾馳,也不覺得寒冷。

  蕪歌反倒覺得不適的燥熱。狼子夜給她包裹了太多衣裳,又把她牢牢圈在自己的臂彎裏,用大氅圍裹著。

  哪怕隔了那麽多層衣物,蕪歌還是能感覺到背後男子的灼熱氣息。這讓她感到極度不適。

  隻是,她強逼著自己壓抑下那一陣陣翻湧的不適感。她緊閉著眼,相對於那片白芒,她情願忍受黑暗。至少,黑可以遮蓋血。隻要這樣,她才能止住萬鴻穀的詛咒。

  “冷嗎?

  頭頂傳來狼子夜的聲音,不知為何,這樣閉著眼睛,蕪歌竟然錯覺這兩個字像是久遠夢鄉裏,阿車對自己說的。她驀地睜開眼,微微仰頭看過去。她又忘了她看不見了。她自惱又落寞地耷拉了腦袋。

  狼子夜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騎馬的速度緩了下來,聲音也稍稍帶了些溫度:“我會抓歐陽不治去狼人穀給你治眼,你會好的。

  蕪歌唰地睜開眼,再度仰頭看了過去。四目相對,她看不到狼子夜的目光,卻執拗地盯著他:“我隻要心一。

  “心一可能已經死了。狼子夜說得很不客氣,不過,眼見那雙清潤的眸子頓時染了淚霧那刻,竟鬼使神差地說道,“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會找他。隻是,在沒找到他之前,歐陽不治頂一頂。

  蕪歌目露狐疑,這個賊子會這麽好心?轉念,腦海又冒出那個荒謬到極致的疑心,她問:“狼子夜,我們從前見過嗎?

  銀麵具下那雙深邃的眼眸動了動,狼子夜冷聲:“金閣寺,不算見過?

  蕪歌斂眸,平視前方,虛弱的聲音吹散在夜風裏:“我跟你回了狼人穀,何時能見到慶兒?她怕是瘋了才會跟這個劊子手,談下這麽荒謬的交易。她道不清為何竟然信這個賊子,勝過信那個人。既然每條路都是絕路,那她隻有但聽心聲,選一條相對沒那麽折磨的路。

  建康宮,她是萬萬不想回去了。

  若是她沒雪盲,她或許會忍辱負重,隨著那個人回建康宮,伺機救回弟弟,為家人報仇。可如今,她目不能視,那個人的後宮是比狼人穀更危險的龍潭虎穴,她去宮裏,無疑是狼入虎口。

  她雖不懼死,卻一定要留下這條命。這是她欠娘的。她沒能守好哥哥,萬萬不能再失去弟弟。

  “狼子夜!她喚他。

  “我如今並不知徐慶之的下落,不過你放心,他還活著。隻要他活著,我總會把他帶回狼人穀。隻是時日之差。

  “劉義隆就那麽信你?我無故失蹤,他不會懷疑到你頭上?蕪歌等了許久,身後的人都沒回答。

  就在她都不指望那個陰晴不定的劊子手回答時,身後的人開口了,“你既然明知他心中有你,為何還要跟我走?

  心口荒蕪的疼痛,一瞬疼到了極致,蕪歌下意識地捂住心口:“你是在刀尖舔血過活的人,於你,這世間的一切該是除卻生死無大事吧。我都是死過四回的人了,生死於我亦不過爾爾,更何況誰的心?

  這樣的心裏話,蕪歌不知緣何要對這個自己痛恨的賊子說。說完,心口似乎稍稍舒坦了些許。隻是,那刻在心底的魔咒,卻是再不可能好了……

  這番交心之談後,兩人再未言語。

  蕪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睡又是昏天暗地。當她再度醒來,是在馬車裏。她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幾聲,緊接著,馬車停了下來。

  狼子夜掀簾鑽了進來。他探了探她的額溫,才安心地抽回手:“徐芷歌,你既入了狼人穀,就要守我狼人穀的規矩。首先,先養好你這副破敗的身子,否則——他頓了頓,見那個女子無動於衷地半躺著,臉上一絲波瀾都沒現,他莫名覺得煩躁,便很有點惡趣味地哼道:“別說給我生孩子,就是一夜承歡都不夠我折騰的。

  蕪歌聞聲,眸子驀地騰起細焰。

  狼子夜似乎很滿意她動怒,輕笑一聲,睨一眼守在馬車裏的老婆子,繼續道:“給你找了個貼身伺候的,未免壞事,挑的是個啞的。不過她耳朵沒毛病,你有事就叫啞婆。說完,他挑簾而出。

  蕪歌攥緊雙拳,死死揪住蓋在身上的棉被。

  有水囊觸碰自己的唇,蕪歌偏頭就聽到啞婆“呃呃了兩聲。她確實渴極了,接過水囊咕嚕嚕喝起來。

  這一路回狼人穀,格外順利。

  蕪歌原以為,也許會有新平的追兵。可這一路,無驚無險,心底那個荒唐的疑心儼然越演越烈。

  也不知過了幾日,蕪歌聽到了越來越多的狼嚎,狼人穀怕是到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看不見,便連分辨白天黑夜都不行。她身子虛弱,時睡時醒,一醒來,那啞婆就會端來湯水,她並不能從進食裏找出日夜時辰的規律。

  漸漸的,她也懶於計較今夕是何夕了。她當務之急確實是要養好這副破敗的身子,還有這雙不中用的眼睛。

  馬車顛簸著,越行越慢,狼嚎也越貼越近。

  在聽到一聲“少穀主時,馬車徹底停了下來。緊接著,車簾被掀開,如今,蕪歌光是聽動靜,就能判斷是誰了。

  是狼子夜,不單是聽腳步和動靜,她還聞到了他的味道,他應該是熏了一種罕見的香料,雖淡卻持久,除了那香料的味道便是青草的味道了。

  棉被被掀開,在蕪歌還沒感受到夜風的清冷時,已有披風裹在了她身上。那股和著青草的淡淡香料味裹挾了全身,蕪歌被狼子夜抱出馬車。

  她一點都沒掙紮,卻也不是逆來順受模樣。

  人當真是奇特的物種。蕪歌覺得自己尤是奇特,數日前,她對這個賊子的觸碰還極度感到不適,如今卻也淡然了。她心底甚至莫名地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出其不意,掀開那片銀麵具的衝動。

  然而,她如今盲了,掀開了麵具,也看不清他的真麵目。真真是諷刺。

  這一路,蕪歌被他抱著,靜默地穿行在狼人穀。不知走了多久,也許並沒多久,狼嚎聲漸漸遠了,她聽到零星幾隻夜鶯的鳴唱,甚至還聞到了淡淡的清香。

  若是她沒猜錯,那是木槿的香味。

  木槿,朝開夕落,花香極淡。她最愛木槿,還在閨閣時不知差遣八位貼身侍奉的一等丫鬟,想了多少法子,提煉木槿香。可無論如何努力,那花香總持久不了半日,漸漸的,她玩心太重,便失了耐心。

  隻是,對木槿,她依舊偏愛。無論是司空府的院落,還是平城侯府的院落,她都種了木槿。甚至是建康宮裏,那個人為了討她歡心,也曾經辟過禦花園的一隅,遍植木槿。

  在金閣寺養病時,她接到父親的家書,父親告訴她,禦花園的那片木槿被連根拔起扔出了建康宮,成了不知何處的一堆枯草,爛在了不知名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皇後娘娘心愛的君子蘭。

  那時,她捧著家書,隻覺得心口血氣翻湧。而今,這香味,同樣讓她血氣翻湧。

  她抬眸,哪怕看不見,卻還是盯著那張銀麵具:“狼人穀有其他女子嗎?

  狼子夜不知她為何作此一問,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我雖不想做什麽壓寨夫人,但隻要我在這裏一日,除了啞婆,狼人穀,不得有一個女人。蕪歌說話冷冰冰的,“在沒見到慶兒之前,你不得碰我。

  狼子夜不置可否地說道:“這裏本就沒女子。

  蕪歌微怔,沒女子,為何有花香?她立這樣的規矩,並非妒忌,她隻是覺得女人遠比男人心狠毒辣。她不想這樣辛苦留下的性命,莫名地折在女子爭風吃醋的戲碼裏。她如今目不能視,招架不了明槍暗箭。

  咯吱——房門被狼子夜一腳輕踢開。

  這間屋子不大,不過須臾,蕪歌就已被放在了床榻上。

  “啞婆,打水來。狼子夜吩咐。

  蕪歌這才驚覺,那啞婆竟然是全程跟著自己的。可她並沒聽到她的腳步,隻有輕功了得的人,才會走路無聲。這一路,啞婆因為一直陪著她,她並未留意過她的腳步聲。

  看來,啞婆並非普通人。

  狼子夜給蕪歌脫下鞋,安放在木坪上,便轉身離去。

  “狼子夜!蕪歌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出聲喚住他。

  狼子夜回眸。

  蕪歌此時已驚覺自己的不妥來。換個陌生的環境,她心底其實是害怕的。可是,叫住這個賊子,算什麽事?難不成,她竟是信了這個賊子?

  這樣的認知,讓蕪歌萬分自惱。她咬唇,冷聲道:“無事。你走吧。

  狼子夜卻回身,折了回來,坐在了木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