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萬鴻齊哀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5-10 05:10      字數:4285
  這場雪,來勢洶洶。才大半夜過去,整個天地竟是白茫茫一片。

  天未亮,邱葉誌就催著眾人冒雪前行。

  蕪歌覺得一陣一陣地發冷,馬上顛簸,直叫她頭昏目眩。混跡在疾馳的馬隊裏,周遭都是馬蹄掀起的白色雪浪,她隻覺得眼皮渾渾噩噩地直打架。自己怕是病了。自從患了心疾,身子就大不如前,加上連番幾次的折騰,她深刻地感覺到,心一說得對,長此以往,她必然不會長壽。

  可她渾然不在乎。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起,竟把生死看淡至此。好像是從母親懸梁自盡開始的吧。她雖頑強地掙紮著,努力要如父親交代的那樣,活出個人樣來,可她卻並不懼死,一點都不。

  這世間,除了家人和使命,並無什麽值得她留戀。

  她隻覺得體力越來越不支,漸漸地越來越落在馬隊的後頭。秋嬋一直跟在她身側。她們身後跟著四個絕命崖死士,那是奉命看管她們的。

  一片蒼茫裏,啟明星的光芒越來越微弱,正如蕪歌的神誌。秋嬋覺察出她的不對勁:“小姐?

  蕪歌想偏過頭去,可腦袋重若千鈞,眼皮更是,腰杆也越來越支撐乏力。她想開口向秋嬋求助,可話還沒出口,眼前竟是一黑,她一頭紮下馬去。

  幸虧是秋嬋早有防備,一個騰躍,跳上蕪歌的馬,穩住韁繩的同時,牢牢地圈住了蕪歌。而蕪歌已經昏厥。

  “小姐!秋嬋止住馬,撫上蕪歌的額,才驚覺竟是滾燙。也不知小姐到底發熱幾日了!秋嬋不知為何,哪怕小姐再不當她是自己人,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她的貼身丫頭。當下,她竟急得額頭冒起了虛汗。

  馬隊因著這邊的動靜,停了下來。

  邱葉誌驅馬折返回來,冷冷地掃了一眼秋嬋懷裏,不省人事的女子,扭頭對身後的死士說:“把她潑醒。

  “不行!秋嬋尖聲喝止。對絕命崖的這位首領,她向來是懼怕到骨子裏的,可當下,她卻不得不麻著膽子道:“先生,她發熱了,不能再著涼,讓她休息一會吧。我騎馬帶著她,保準不耽誤行程。

  邱葉誌挑眉,意味深長地看著秋嬋:“怎麽?當了幾年細作,竟連主子是誰都分不清了。

  “屬下不敢。隻是,主子很看重她。屬下不敢造次。秋嬋無奈地搬出了皇帝。

  邱葉誌笑哼:“不看僧麵看佛麵,且容她歇一會,免得浪費我精心準備的大戲。

  秋嬋驚惶地張了張唇,嚇得說不出話來。

  邱葉誌卻是笑問身後的死士:“入甕了嗎?

  身後的死士麵無表情:“嗯,一刻鍾之前,收到飛鴿傳書,他們離萬鴻穀不遠了。

  邱葉誌笑得很是暢意。他回眸再看向蕪歌時,帶了幾分惋惜:“倒是個精明能忍的,可惜用人不察,竟用個和尚劫獄。他笑著直搖頭:“否則,我要贏,恐怕還沒這麽容易。他說完,一扯韁繩,掉轉馬頭,便又疾馳而去。

  秋嬋慘白著臉,用自己的披風牢牢裹住蕪歌,又抽出備用的韁繩把懷裏的人牢牢捆在腰上,這才開始趕路。她沿途也都留下了痕跡,那是她和到彥之在行刺徐獻之時商定的記號。但願到統領能及時趕來,否則……

  她看一眼昏睡在自己懷裏的小主子,心底不知為何竟然湧生出愧疚來。小姐隻知她是當日金閣寺的暗線,就已經厭惡她至此。若是她知曉,當初成功刺傷徐獻之的人就是她,該作何感想?

  從流放所取道北鴻,從北鴻出宋國,進到魏國邊城鴻野,必然要經過新平以北的新鴻山。

  新鴻山,海拔並不高,山路卻要延綿近百裏。山路的盡頭是一個名叫萬鴻穀的山穀。

  這新鴻山說來也奇怪,一路都是起起伏伏的低矮山脈,可到了萬鴻穀,兩側的山脈陡地高聳入雲,穀口又狹窄。山風吹過,這穀口就像一枚碩大的石哨子,風聲回蕩,竟像萬千鴻雁齊齊哀鳴。故而,這山穀便得名萬鴻穀。

  出了萬鴻穀,便是一馬平川,再半日馬程就可離開北鴻。

  邱葉誌提起的山穀,就是萬鴻穀。在他的計劃裏,這裏將是徐家男丁的葬身之地。

  心一和十七一行,已抵達了萬鴻穀。

  沅之和洵之鎮守關中多年,自然知曉這萬鴻穀是兵家所稱的易守難攻之地。若是有人一早扼住穀口,則一行人都將是甕中之鱉。

  沅之抬手,止住馬隊:“慢著。他問心一:“我們總共有多少人,山穀那頭可有人接應?

  心一點頭:“安排了三十火凰死士在山穀那頭接應,隻要抵達北鴻,鴻野守將便會出兵來迎。

  沅之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想他半生戎馬,戍守關中,主要防守的就是北邊的胡夏和東邊的魏國。不想,有朝一日,竟然要敵國接應。那他舍身取孝義的意義,又在哪裏?

  洵之是極懂三哥的。他心底何嚐不是萬分不是滋味,可是,看一眼懷中昏睡的三歲稚子,他當真狠不下心來,帶著兩個稚嫩的孩子再死一回。

  喬之懷裏摟著洵之的長子,不滿七歲的鬆哥兒。他輕歎:“三哥、六弟,稚子無辜,當日你們實在不該意氣用事,與我一同赴死。別猶豫了,在宋國,我們遲早是一死。郯郡,雖然是魏國地界,卻是我們的故土。我們就當是為了三個孩子,搏上一搏吧。

  沅之和洵之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點頭道:“我們不悔。

  洵之故意振奮道:“三哥,與其窩窩囊囊死,不如奮死一搏。

  沅之自從中毒後,身子日漸衰落,加上這段時日的牢獄之災,早已形銷骨立。他笑:“好久沒摸槍了,正好手癢。且戰一回。

  心一雖然從小習武,卻並不懂兵書謀略。在他看來,這一路各個關要之處,他都事先有了安排,不說萬無一失,也不該出天大的岔子:“三爺、四爺、六爺放心。我們這一路很小心,應該沒留下首尾。

  三兄弟顯然沒有這麽樂觀。喬之看一眼通往山穀的路,扭頭問沅之:“三哥,你帶兵多,你看這山穀若是有埋伏,這仗該如何打?

  沅之笑了笑。他拍拍身前兒子的肩:“棟兒,你是哥哥,要看顧好兩個弟弟。

  “父親?棟哥兒也才十歲,卻已早慧到一眼就看穿了父親的意圖,“我隨父親一起。他眼圈發紅,聲有哽咽。

  沅之卻是托一把兒子的胳膊,把他輕甩下馬,待兒子穩穩落地,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兒子道:“我徐家兒郎,血可以流,淚不能流。為父去打頭陣,生,則山穀那頭相聚。死。他笑了笑:“死也無憾。為父希望你盡可能活下來,好好看顧弟弟。

  “父親!小小少爺咬著唇,強忍著不哭。

  沅之已移目看向心一:“給我十五個人,我做先鋒。若有埋伏,一聲口哨為記。若是安全,三聲為記。

  “還是我去吧!心一不肯。

  沅之笑了笑:“你還有任務。你和洵之一左一右,各領二十死士,從後麵攀上左右的兩座山峰,切忌不可打草驚蛇。餘下的人,在山穀這邊候著……

  一番布局,這一行人各自踏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旅。

  不,不是九死一生,卻是生路全無。

  皇帝秘密訓練了十五年的絕命崖死士,人數趕超鐵甲軍,手段匹敵狼人穀,又豈是區區一百火凰死士可以戰勝的?更何況,邱葉誌勢在必得,不單人多勢眾,更取了天險……

  邱葉誌從來不覺得,徐家三兄弟可以逃出萬鴻穀。若不是心一和尚婦人之仁,非得耗上兩日光景給獄卒下藥。這行人早趕在絕命崖死士之前出了萬鴻穀,直奔了北鴻。那樣的話,還當真勝負難分。

  不過,徐家人顯然是不走運。

  從新平郊野飛奔萬鴻穀,足足花了大半日。邱葉誌一邊算著時辰,一邊等著山穀的信鴿。終於,在他們即將抵達萬鴻穀時,信鴿飛了回來。

  蕪歌在混沌中昏睡了好久。她是被信鴿的振翅聲給驚醒的。猛地一個激靈,她醒了來,發現自己被捆在秋嬋身上,耳畔是呼呼作響的風聲。

  “小姐,你醒了?

  頭頂是秋嬋驚喜的聲音,蕪歌卻隻覺得毛骨悚然,因為她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黑壓壓的馬隊停了下來。她們的馬也停了下來。一隻雪白的信鴿,撲扇著翅膀,圍著邱葉誌打轉。那通體雪白的鳥兒,竟然像極了冥府的喪燈,與這天地間的蒼茫渾然一體。

  須臾,耳畔響起邱葉誌暢意的笑聲。

  蕪歌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

  “小姐!秋嬋急忙攙了蕪歌一把,卻被她拂了開。蕪歌跌撞著滑下馬,撲倒在雪地裏。她立時爬了起來,拔腿要往那隻信鴿奔去,才邁腿,卻發現被及腳踝的雪擋了去路。

  而邱葉誌已掉轉馬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停在一丈開外,笑容可掬:“何必心急?正好趕上了,為他們收屍。

  蕪歌張嘴,聲音卻像被這冰天雪地凍在了嗓子眼。她分明想衝這個人道貌岸然的劊子手喊“閉嘴!,可她什麽都沒喊出聲,淚卻滾了下來。

  邱葉誌冷聲對秋嬋:“扛她上馬。轉眼,他又笑對蕪歌,體貼模樣:“雪下得大,再晚一點,他們怕是都要埋在雪裏,瞧不見了。

  蕪歌生平不曾如此害怕過。她僵站在雪地裏,像是全身被凍住,隻眼淚是活動的,潺潺地淌著。

  秋嬋見她如此,心有不忍,躊躇起來。邱葉誌冷掃她一眼,隻輕輕“嗯了一聲,秋嬋便嚇得翻身下馬。

  “小姐,得罪了。她依言,扛起蕪歌,翻身上馬。

  一行人又疾馳起來。

  蕪歌依舊坐在秋嬋身前。秋嬋明顯感覺到臂彎裏的人,在不停地顫抖。

  近了,蕪歌都已經清晰地看到萬鴻穀兩側的參天懸崖,耳畔傳來萬千鴻雁齊聲哀鳴,那是冷風在嗚咽。

  越近,那嗚咽就越淒厲。

  馬隊穿過狹長的山穀幽徑。蕪歌和秋嬋是最末的幾匹馬。剛踏足山穀,蕪歌就聞到冰冷的空氣裏夾雜的血腥氣,她隻覺得胃裏翻騰。

  進了山穀,兩側的峭壁,像兩把巨大的石斧,筆直砍落下來。蕪歌隻覺得心口劇痛。若是在進這山穀之前,她還存了一絲僥幸的希冀,那此刻,撲麵而來,越來越濃烈的血腥氣再容不得她做任何幻念。

  冷風在耳畔嗚咽,像送喪的哀鴻。蕪歌劇烈地顫抖起來。

  秋嬋心下不忍,卻隻能木然地驅著馬,隨著前麵的人。

  忽地,眼前豁然開朗,出了萬鴻穀,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不,那雪地上分明點綴了許多紅色,還有橫七豎八的人。

  耳畔,風的哀鳴,達到了鼎盛。

  蕪歌的瞳孔,在捕捉到皚皚雪地上的血紅那刻,陡地縮了縮。

  “籲——邱葉誌率先止住馬,扭頭愉悅地看向蕪歌。儒雅至極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好像這一切隻是一場君子的饋贈。

  蕪歌有些看不清那恨死人的笑容。她拂開秋嬋,跌撞著下馬,蹚著沒過腳踝的雪,一路奔,一路跌。終於,她撲向了第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三哥。他像個刺蝟,渾身插滿箭羽,頭朝下紮在雪堆裏。徐家庶子皆擅長槍,至死,他手裏的那把紅纓槍還是牢牢地握著。

  蕪歌跪在三哥身前,淚無聲地流淌。她張嘴,想再喚他一聲,聲音卻凍住了,隻發出低悶的喘息聲。她抬眸,望向白皚皚的雪地,那裏橫七豎八,倒著的是她的親人。

  他們早已生氣全無。

  蕪歌覺得心口破了一個洞,疼得她周身戰栗。她終究是沒能保住他們。

  她仰頭,望著蒼茫悲涼的天空,雪花像一把把尖銳的小冰刀紮進她的瞳孔裏。她想嚎啕,可聲音卻埋葬在了大雪裏。

  她該怎麽辦?怎麽辦啊?她活著的唯一使命就是替娘守住家人。可現在,他們全葬在了這場雪裏。

  邱葉誌靜默又玩味地看著那個女子的背影。她肩膀的每一絲抽搐,都給他帶來莫名的暢快。這是大仇得報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