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刑台鳴冤
作者:晨曉晨      更新:2020-04-28 21:17      字數:4614
  正月十七,蕪歌趕回了建康,也終於換回了女裝。

  帝後、帝師、剩下的三位輔政大臣,無不暗中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可是,蕪歌似乎從來都是讓人出乎意料的。

  她沒用僅剩的最後一夜,去乞求承明殿的憐憫,反倒是去了城郊。

  心一親自駕車。當馬車停在狼人穀穀口,聽到遠處陣陣狼嚎時,心一才驚覺此處是何地。

  “你來這裏做什麽?

  蕪歌的手肘脫臼後還沒痊愈。可她向來不以弱示人,出門時,便扯掉了繃帶。她掀開車簾,看一眼穀口懸掛的夜狼頭骨,落下車來。

  “救慶兒。她總算是回答心一的問話了,“你就在這裏等我吧。

  “阿蕪!心一擔憂地一把拽過她的胳膊,“狼子夜信不過的。

  蕪歌笑了抽開手臂:“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放心吧,我沒事。等我。

  心一望著她的背影,隻覺得紮心。他趕忙別過臉,從袖子裏掏出一串菩提來。

  蕪歌在狼人穀的正堂,等了許久。

  正堂的大門敞開著,不斷有冷風灌入。堂中央燃著火油澆灌的篝火,朔風拉拽著火舌卷起老長。

  蕪歌倒不覺得冷,隻是覺得篝火映著堂外的霽雪,橘黃色的暖光夾雜著冰冷的雪光,詭異得像地獄的冥火。

  夜幕都落了,狼子夜才出了來。

  “你找我?狼子夜的銀麵具,映著火光,像泛起一抹淡淡血色。

  蕪歌坐在烏黑的大背椅上,她穿著一身素衣,裹著雪裘大氅,那是為父親戴孝的顏色。這一身素白,映著篝火的紅光,有種一半是冰一半是火的驚豔之色。

  她微仰著頭,看過來的目光帶著探究和紛雜。

  狼子夜不自在地斂了眸。

  “狼子夜,我改主意了。隻要你能救出慶之。蕪歌起身,走向狼子夜。她頓在他身前,眼神直勾勾的攝人:“我就是你的。不過,我今夜就要見到慶之。

  銀麵具下的深邃眸子,像燃了烈焰:“徐芷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蕪歌點頭,神色帶著懵懂的天真:“我自然是想明白了。反正我跟劉義隆做買賣,最多也就是救出慶之。他。她輕嘲地搖了搖頭:“我不樂意賣給他。如果同樣是做買賣,我情願找你。

  “徐芷歌,你是不是瘋了?狼子夜雙手掌住蕪歌的肩,近乎將她半拎起來,“這樣糟踐你自己,就能讓你好過一點嗎?

  蕪歌不以為然地伸手覆上狼子夜的胸膛:“進宮做那上不得台麵的貴妃娘娘,才是糟踐了我。她抬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銀麵具後的那雙眸子:“狼子夜,隻要你今夜救出慶之,我今夜就嫁給你。

  狼子夜的大半張臉都掩蓋在麵具後,但蕪歌還是清晰地看到他緊抿了下顎,氣急攻心的模樣。

  蕪歌說完,收回了手,卻是覆上了自己的腰封,扯了開。

  篝火燎原的光芒裏,雪裘大氅落了下來,素白的長裙落了下來……最後,藕粉色的貼身錦衣也落了下來。

  火光裏,瑩白如雪的肌膚,泛起的柔光,甚至蓋過了堂外的霽雪。

  狼子夜僵站著,冷冷地看著她剝落得不著寸縷。深邃的眼眸,不知何時鍍上了一抹紅色。

  他終於開口了,冷沉的聲音帶著肅殺和怒意:“春風一夜,我不稀罕。若想要我救出徐慶之,就給我生一個子嗣,一命換一命。

  蕪歌覺得蝕骨的冷,卻笑得前所未有的明媚。“好。她應得幹脆,“兩個時辰之內,我要見到慶之。把他交給心一帶走。我便是你的。哦。她似想起了什麽,像是說起再平常不過的家常,“得過了明日,我為兄長們收殮了屍骨再來狼人穀了。

  狼子夜的目光落在雪白如蝴蝶翼翅的鎖骨上。他忽的折腰,撿起那堆素白的衣服,胡亂地裹在她身上。他怒問,帶著殺氣:“你就是這樣換來拓跋燾出兵的嗎?

  蕪歌裹著雪裘,遮住瑩白的肌膚。她微微偏頭,挑釁的口吻:“以己度人,甚是可鄙。拓跋比你們要好,若是我能做到這個地步,他會帶兵殺來建康吧。

  “徐芷歌,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多想殺了你。狼子夜惡狠狠的。

  蕪歌笑了笑:“彼此彼此。你隻有兩個時辰。

  狼子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怒衝衝地離去。

  兩個時辰後,蕪歌終於見到了弟弟慶之。

  小小少年,四處逃逸,一看就吃了許多苦。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篝火映襯下的那張臉:“姐姐?

  蕪歌上前攬過慶之,緊緊摟住:“姐姐回來了。

  慶之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沒事了,慶兒。蕪歌輕拍著弟弟的背,低聲安慰著。許久,慶之才推開她。才一年多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個子已經超過姐姐了。

  “所以父親要我去平城,其實是去投奔姐姐嗎?慶之問。

  蕪歌點頭。她撫著弟弟的肩:“不過,已經不重要了。你該聽父親的話,不該擅自亂跑的。

  慶之愧疚地低了頭,一雙拳頭握得死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父兄罹難,而自己苟活。

  “可你現如今又做得了什麽?蕪歌的話很殘忍,一如當日父親磨礪自己時的殘忍,“你除了要我不得不騰出手來再救你一次,什麽都做不到。

  慶之抬眸,紅著眼睛,嘴唇顫顫。

  “這次,你要聽我的。跟心一走,明天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回頭。蕪歌給弟弟攏了攏已經有些斑駁的貂裘襖子。

  “姐姐?

  蕪歌直視著弟弟的眼睛:“慶兒,你想做的,姐姐也想做。但無論如何,姐姐都要保住你,這是我答應父親的。你想做的事,都交給姐姐。你現在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知道嗎?

  慶之的淚又滲了出來。他抬手揩去,悶聲點了點頭。

  心一連夜帶著慶之疾馳而去。跟在身後的尾巴很多,有狼人穀的人,也有鐵甲營的人,還有道也道不清來路的人。

  心一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甩掉那些尾巴,把慶之交到接應的火凰死士手裏。

  慶之絕望地看著千裏冰封的故土,不得不再次踏上了北上的孤旅。他不知道姐姐還有什麽辦法力挽狂瀾,但是,他除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嫡支這點血脈,再不能為父兄做什麽了……

  心一趕回菜市口時,已經臨近午時。

  入了正月,建康連著下了好多天的大雪。今日,也是鵝毛大雪飄飛。

  不過,這樣嚴寒的日子,建康城的百姓,卻傾巢而出,隻為去菜市口見證一個鼎盛家族的覆滅。

  心一在人山人海裏,搜尋那個素白的身影,卻怎也找不到她。

  而刑台上,徐家兒郎們已被齊刷刷地摁倒在地。監斬台上,甚至都支起了明黃色的華蓋,皇帝今日要親自監斬。

  京兆尹檀潤年站在高高的監斬台上,等著聖駕到來。

  終於,在禦林軍和鐵甲軍開道下,明黃的聖攆姍姍而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姓跪倒叩拜的聲音震徹雲霄。

  心一隨著眾人跪下,冷冷地看著聖攆落停,看著龍袍加身的新帝步下步攆。

  在三叩九拜的朝拜聲中,義隆登上了監斬台。

  徐家兒郎們從始至終都很安靜。

  檀潤年看一眼日頭:“皇上,時辰差不多了。

  義隆比手,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黑壓壓的人群裏:“不急。他也跟心一一樣,在等那個人。

  有了方才聖駕開道,黑壓壓的人群裏,空出一條又寬又長的走道來。

  終於,那條望不到盡頭的走道上,出現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她。

  心一推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擠到最外頭。他終於看清她了。

  她一身素衣,長發及腰,沒裹雪裘的身影在厚厚的積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

  她雙手捧著一條長長的白綾,白綾被朔風卷起,呼啦啦地亂竄著。

  “誰啊?

  “徐家的女眷不都被關了嗎?

  “沒梳婦人髻,應該不是徐家的婆娘。

  “可徐家沒有這個年紀的姑娘啊。

  人群裏響起壓抑的議論聲。

  蕪歌的步履,不急不緩。她的目光一直牢牢膠著在刑台之上跪著的親人身上。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刑台上,徐喬之最先喊出了聲:“回去!他的眸子裏蘊著噴薄的淚意,卻悉數凍在了眼角。

  “回去!他掙紮著起身,卻被劊子手強摁回地上。

  蕪歌對著哥哥笑了笑。

  她住步,抬眸望向監斬台的明黃身影,揚聲道:“司空府嫡女徐芷歌,前來投案。

  熙攘的人群裏頓時爆發出一陣訝異的驚呼。

  “不得喧嘩!檀潤年高聲喝止人群的喧嘩,問詢地看向皇帝。

  義隆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素白的女子,麵色辨不清情緒。

  蕪歌跪了下去:“徐芷歌今日不僅是來投案,還是來鳴冤的。她昂著下巴,望著看不清麵色的明黃身影:“若說我父兄貪贓枉法,我徐府家財萬貫,我外祖家掌管六省糧道,我們實在難以自證清白。但說謀逆之罪,通番賣國,我徐家滿門冤比竇娥!

  “不錯,我是假死重生,北上去了魏國。蕪歌輕嘲而笑,“可欺君之罪,罪不及闔府,不過是一個被負心負情的深閨女子,想要遁世罷了。若說我是父兄通番賣國的鐵證,當真是荒謬。皇上不如修書親口問問拓跋燾,父親是如何拒絕他裏應外合之計的?

  蕪歌的淚噴薄:“我父兄是有風骨之人,沒犯過的罪,萬死不能認!

  刑台上,喬之、沅之、洵之三兄弟都紅了眼圈。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父並非畏罪而死,他是自證而亡。我的哥哥們。她看向沅之和洵之:“明明可以活,卻偏偏選擇死。徐家兒郎從不畏死,徐家女兒,亦然。我徐芷歌,自請與哥哥們同梟首。她說著把那三尺白綾纏在了頸上。她甚至仰頭,對著明黃身影,綻放了一個勝利者的笑容。

  話音一落,台下又是一陣喧囂。

  “幺兒!喬之再度掙紮出聲,又被強壓了回去。

  “是我有眼無珠,引狼入室,害了全族。我萬死難辭其咎。蕪歌直直地跪著,直視著監斬台上的帝王,眸色裏帶著絕望的悵惋,“劉義隆,你曾許我十裏紅妝,千古一後,梧桐攀纏,一生一世。君無戲言,我不要你的後位,也不要鳳棲梧桐,我隻想用這句承諾換我徐府女眷一生清白!若皇上能應允饒過滿府的女眷,你今生便不欠我了。

  明明千萬人的刑場,此時,卻靜得鴉雀無聲。

  建康城裏,哪個不曉得當年的宜都王對徐府的這位嫡小姐情根深種?哪個又不唏噓徐家這位小姐被狼人穀擄走,失去問鼎中宮的資格,最後香消玉殞的悲慘結局?明眼的人,自是品味出這內裏的蹊蹺來。

  這樣公然的求索,更像是對負心負情的控訴。

  看熱鬧的百姓,聽到這樣的控訴,心下既興奮,又膽怯,都怯生生地噤了喧囂。

  監斬台上,檀潤年隻覺得腦門冒汗,帝王周身散發的怒意,讓他生出禁不住瑟瑟發抖的怯弱來。

  “把她拉下去。義隆終於清冷地開了金口,“行刑!

  “是。檀潤年趕忙稱諾。

  立時,便有侍衛跳下刑台,朝蕪歌逼去。

  蕪歌看著高台之上的明黃身影。她當真是了解阿車,這世上沒什麽能阻止他。他認定了徐家的人該殺,她無論如何求都是沒用的。

  她的唇角勾起嘲諷的笑意來。

  隔得這麽遠,義隆不知為何竟然看清了她的笑。心下一驚,他高喝一聲:“拉住她!

  可為時已晚。

  那道七彩琉璃般的弧線閃過,匕首開了鞘。那是他剛剛受封宜都王時,得了先皇賞賜,特意從司珍坊的庫房裏翻出來的小玩意兒。那時,這個頑劣成性的丫頭正好迷上了兵器。他便投其所好地送了這把玲瓏小巧的寶石匕首給她防身。

  刀光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阿蕪!

  “幺兒!

  “小幺!

  蕪歌自覺是個殘忍的人。把這把匕首插入心口那刻,她沒有絲毫猶豫,好像她要殺的不是自己,隻是監斬台上那個仇敵的心上人。仿佛她做的不是自戮,而隻是抓住仇敵的軟肋,逼他就範。

  心一是最先出手的,驚惶之下他扔出了那串菩提。那串菩提帶著十足的功力,纏繞在匕首的刀尖,歪斜了刀鋒,可鋒利的刀鋒還是插進了素白的紋理,頓時染了一圈火紅的顏色。

  檀潤年絲毫沒看清,身側的帝王是如何騰身飛下監斬台,又是如何飛奔到刑台那頭的。當他回過神時,原本還在他身側的明黃色已飛竄到了那個女子的身邊。

  心一也撥開人群,飛奔上了刑場。

  人群裏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樣剛烈的戲碼,當真隻在說書和唱曲裏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