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紅袖添香
作者:木上      更新:2020-04-25 18:34      字數:5067
  異度新語最新章節

  一百

  明朝萬曆六年,徐州城西彭家灣有一姓彭名筠之秀才,容貌英俊,生性膽大,嫉惡如仇,為人豪爽,其家境貧寒,父母早逝,靠賣字畫為生。其妻因患傷寒而亡,年過而立,無資續弦。其孤身一人,居破屋茅舍,冬日四處漏風,夏日悶熱難忍,蚊蠅嗡嗡,夜間蚊蟲叮咬,難以寢之。

  彭筠幼時有一私塾同窗,姓蔣名沂,一城內富戶也,家趁華屋百間,店鋪數家。其有一廢宅,宅內瓦房儼然,分前後兩院,前院五正三廂,後院馬廄車棚,寬敞涼爽,然卻無人居住。該年夏至之時,彭筠提出暫住一時,蔣沂卻不允,幼時同窗摯友,何故駁麵而不允?蔣沂言此廢宅乃鬼屋凶宅也,宅內鬧鬼頻發,幾位留守之老仆,皆因驚懼而亡,至今無人敢居之,故而駁之不允。

  蔣沂曾請彭筠入春院尋歡,彭筠至春院隻飲酒喝茶,數名青樓女自薦枕席,幾次三番皆被其堅拒之。如此潔白無瑕之男子,蔣沂焉能忍心讓其居凶宅而亡?然彭筠言其不懼鬼邪,並提筆書下保證,若遭遇任何之不測,與蔣沂毫無幹係。既如此,難止強赴黃泉之人,蔣沂遂允之。

  彭筠擇日搬家,選書房安之。黃昏之時,其將書箱置於書桌之上,回去扛鋪蓋。然待其返回之時,桌上之書箱竟不翼而飛,怪哉!無人來此宅中,何人盜之?其心知有異,假意臥床眠之,眯縫雙目,靜觀其變。片刻之後,見一美少男搬其書箱悄悄而來,將書箱置於桌上,後至床前,彭筠心怦怦然,不知此少男何以為?其不動聲色,仍靜觀其變。少男至床前往來踱之,低聲自言曰:“此定讀書者也,皆言酸秀才,且不知其肉可酸否?吾欲嚐之。”彭筠知少男鬼也,仍佯睡不醒,攥緊拳頭,觀其所為,心思:懼而逃之已不及,事已至此,若對方下手害吾,此少男有何畏也?吾將魚死網破拚死一搏,死而無憾矣!

  少男見彭筠眠而不醒,遂脫右履,將右腿抬起,用足踏於彭筠之腹,往複蹭之,此顯然挑逗之,興然嬉樂。彭筠此時懼意皆無,下定決心,續而佯睡不醒。少男見其不動,得寸進尺,右腿收回,左手拽其胡須,右手扇其耳光。彭筠實忍無可忍,猛起身,喝曰:“休得放肆!”少男駭然,飄然逃之無蹤矣。

  時已黃昏過,夜幕將降臨。彭筠憶適才一幕,越思越懼,鬼未得逞,焉肯罷休?定再來擾之,其非獨鬼,若招來眾鬼,吾必死無疑矣,不行,吾速歸自家茅舍以避之,縱然被蚊蟲盯死,亦比此強矣,然又思,吾已於蔣沂麵前誇下海口,言不懼鬼,並立保證書,豈不被人恥笑?日後尚有何顏麵見人!

  彭筠後悔、自責、糾結、掙紮於惶恐憂慮之中,最後定之,大丈夫之顏麵重於性命,寧死不歸!吾欲視之,此鬼能將吾如何?

  少男於書房內飄忽不定,往來翕忽,伺機挑逗之,然彭筠鼓足勇氣,熟視無睹,其置木棍於身側,以防不測。

  熬至子夜,彭筠困倦之極,終難敵睡意之濃,昏然入睡。朦朧之中,見己之鼻孔被人用毛筆捅之,瘙癢難耐,噴嚏連聲。彭筠見少男拍手跳躍,嘻嘻笑之不停,其畏懼而又氣惱,然強忍不發。

  頑皮之少男又手持毛筆,躡手躡腳至彭筠之足下,用毛筆之絨毛騷其足心,其瘙癢之極,彭筠實忍無可忍,一聲大叫,鯉魚打挺跳之,猛起身。啊呀!少男倉皇避之。彭筠下床,手持木棒,追之,欲擊少年,忽聞室外一聲喝曰:“榮豐,休得無禮!”語落,見一位風流妖嬈之倩女飄然進屋,向前施禮曰:“此頑皮少年乃吾胞弟也,缺家教,不知禮數,望公子諒之。”彭筠見女溫文爾雅,以禮賠罪,心中一驚,喻此女亦女鬼也,吾且視之,汝究有何為?事至此,懼已無用,隻有勇而前往,既汝以禮待之,吾暫且以禮相對,遂棄木棍,禮讓曰:“無礙,小姐請坐,慢敘之”

  女未坐,轉身斥少年曰:“還不向公子賠禮道歉,隨吾歸之。”少年向彭筠一揖,嬉笑曰:“多有得罪,公子諒之。”賠禮後,女牽其手,瞬間無蹤矣。

  二鬼隱身退之而去,此時公雞報曉之聲起,劃破寂靜之夜空,天將亮矣,彭筠一夜未眠,困乏之極,白日呼呼酣睡,直至黃昏方醒,睜惺忪之目,四處視之,見少男之魅影又晃於室內,並攜一豔麗少女嘻嘻前來,多一鬼吾亦不懼之,如何拒其挑逗以自保?彭筠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吾今夜飲酒食菜,讀書繪畫,與其消磨時光而不寢之,視其則何如?

  策謀定之,彭筠穩坐於書桌前,置酒菜於桌,持書閱之,邊飲邊讀。少男與少女於其左右挑逗,少男上前捋其須,少女於後揪其發,彭筠堅定不移,不為所動。然二鬼更甚之,少女竟坐於其雙腿之上,花癡般視之,用手摸其下身,彭筠仍雙手持書,目不轉睛閱之,少女上前將書合之,彭筠複又翻開,如此數次,彭筠欲捉其手,然少女速而閃之。

  更甚之,少男轉彭筠之身後,忽而蒙其雙目,忽而又放開,少女於一側嘻嘻不停笑之。彭筠不堪其擾,怒喝曰:“若再胡鬧,吾欲懲之!”然二鬼置若罔聞,絲毫不懼,依然故伎重演,變本加厲施之。正此時,風流倩女又至,嗬斥少男與少女曰:“榮豐,汝竟攜迎春續而頑皮,成何體統?”彭筠見之,索性曰:“且慢,吾知三位皆鬼魂也,敢問小姐生前芳名,三位因何亡之?”倩女赧色回曰:“公子既已喻,吾實言告知,吾名喚榮秋,生前乃一富家千金,因患肺癆,醫之無效而亡,此少女名喚迎春,乃一農家女,小家碧玉也,因容貌昳麗,被嶺村一惡霸相中,欲納其為小妾,迎其至死不從,跳井溺亡。此少男名喚榮豐,吾胞弟也,被吾傳染癆疾,亦亡之。”

  彭筠不愧為讀書者也,其足智多謀,其坦然曰:“吾對三位之不幸,深感惋惜,然汝弟頑皮,迎春輕浮,實令人厭之,若皆如小姐禮儀莊重,方可讓人愛之,迎春如此作為,吾寧做不解風情之柳下惠,縱然再糾纏不休,亦無用也。”其此言奏效矣,迎春即刻更之,呈賢惠之狀,麵露甜美之微笑,上前斟酒敬菜,侍候兩側,榮秋姐弟竟劈柴燒火,洗米熬粥,為彭筠做晚餐而侍之。

  見鬼改變作態,彭筠適時讚之曰:“三位此番之作為,令人喜之極也。”稱讚起積極之作用,粥熬熟後,爭先恐後為其置碗筷,盛粥添飯,殷勤照顧,溫順似婢女伺候主人般,彭筠見迎春幡然一改前所為,一時難以適應,惑然問之,“汝因何對吾善待之?”迎春咯咯笑曰:“汝休臭美,吾於粥內已放毒藥,欲毒汝亡而後快。”彭筠哈哈大笑曰:“吾與三位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哈哈!吾焉能信之?”

  如此幾日後,彭筠已習慣三鬼殷勤侍之,與其感情日益融恰,彭筠恐其鬼性無常,反複無定,遂推心置腹謂其曰:“吾乃一單身也,夜夜與汝等靚男美女相處,焉能無歟?然汝等乃鬼也,若人鬼風流交之,則必害吾亡矣!若三位願與吾相處,需安分守己而善待之,吾將視三位為知己也。”三位頻點首,願從彭筠之言行之,然迎春難改劣習,時而有輕浮之舉,浪蕩之態,彭筠皆一笑而過包容之,以保氣氛之和平而不毀也。

  一日,彭筠至集市賣其字畫,晚歸之時,見榮秋姐弟正伏案描摹其字畫,字雖欠缺,卻疏密有致,工整有加,其欣然曰:“榮秋原乃識文斷字者也,若喜書法,吾願教之。”言罷,手把手教之。迎春於一側見之,立刻冷顏,現不悅之色。彭筠知迎春爭風吃醋,忙攬其入懷,亦手把手書寫之,誇曰:“噫!迎春之書法甚佳,似書法家之作也。”迎春受此誇讚,得意而嗤嗤笑之。

  彭筠趁勢挑選三本字帖,讓三位各自臨摹,其則穩坐於燈下讀書,心中暗自得意己之小計得逞矣。片刻之後,三位將臨摹之稿交於彭筠批閱,彭筠持稿閱之,知榮豐與迎春乃文盲,所臨摹之字似鬼畫符,彭筠恐惹其不悅,手持三份作業,笑而不評,皆言尚好,討三位芳心悅然。

  自此三鬼皆求上進,暗自競爭,對彭筠以師生之禮敬之,榮豐迎春徹改調皮浪蕩之劣習。每當彭筠讀書倦乏之時,爭相為其捏腿捶背,彭先生不亦樂乎。彭筠感慨,謂二美女曰:“古人有詩詞雲,‘留花翠幕,添香紅袖,常恨情長春淺。南風吹酒玉虹翻,便忍聽、離弦聲斷。’汝二美女乃吾之紅袖也。”

  一月餘,迎春之書法突飛猛進,倍受彭筠誇讚,然榮秋卻不悅,彭筠遂教其吟詩,榮秋頗有悟性,聽講一次,盡能記之,其常整夜與彭先生誦詩達旦而不倦也。

  每晚,薑家凶宅內書聲朗朗,笑語盈盈。此咄咄怪事不脛而走,蔣沂聞之,不僅不懼,反而大喜,不僅宅院讓彭筠居之無租金,反而另付其守宅之酬薪。

  彭筠有酬薪可領,棄賣字畫之工作,生活無憂矣。此真女鬼遇善男,少男又遇仁兄也。人鬼同居,無欺無詐,其樂融融也。

  秋闈將至,彭筠欲於徐州城內鄉試,更上一級,考取舉人。二鬼妹備一桌酒宴,為其壯行,三鬼與彭筠共享一席,三鬼頻頻舉杯,隻嗅之而不飲,彭筠暢飲,酒席間,榮豐憂心忡忡曰:“吾聞先生常寫詩書文譏諷城內豪商權貴,其恨先生入骨,欲置先生於死地而後快,此次赴考,此等定尋隙報複,恐有災禍,故而,吾勸先生棄此鄉試以求安也。”彭筠不以為然曰:“此等鼠輩,不足懼之,吾光明磊落,不畏鼠輩之陰謀,其能奈吾如何?”

  鄉試考場距彭筠之住所不足一裏,其決意如期入場。果不出榮豐所慮,城內有郭記鹽商,郭老板曾因倒賣私鹽被彭筠告發於官府,郭老板入獄,被判流放海南,其子郭材耿耿於懷,欲尋機報複。郭材聞彭筠欲鄉試,遂買通一小綹,趁彭筠不備,將作弊小抄匿於其筆囊內。

  彭筠入考場,經嚴查,被查出小抄,其鋃鐺入獄,以作弊嫌疑罪拘審。彭筠辯之,言小抄乃有人栽贓也,欲陷害之,然無果,其身受牢獄之苦。

  一日夜,忽見一倩影飄然進牢,影現身,彭筠定睛視之,乃迎春也。見麵雙方抱頭痛哭,迎春泣曰:“吾等已知先生遭陷害,欲為先生告狀伸冤,然府衙之門神阻之,吾等不能進,今吾與榮秋姐弟前來探監,牢之門神亦阻之,榮秋姐弟與門神糾纏,吾趁其不備,溜入牢內,吾不能久留,速告知,吾與榮秋姐弟欲求蔣沂出麵上訴,或許能脫之。”言罷,匆然而去。

  二日後,蔣沂至府衙擊鼓上訴,夜晚其受三鬼托夢,告知彭筠之冤情,求其為友伸冤,蔣沂允之。知府收下狀紙,讓蔣沂候之,待細究案情,再行發落。

  夜晚,迎春飄入牢內,告知蔣沂已上訴,請先生敬候佳音,旋即飄走。彭筠候三日不見音訊,心急火燎。正焦急之時,榮秋至,未語先哭,言吾等被府衙門神告發,迎春與其弟榮豐不幸被捕,押至陰司問罪,吾僥幸逃脫。今吾攜隨葬金銀珠寶首飾至此,用二金簪賄於牢獄門神,方允入牢探監,隻允瞬間即歸,現留金銀珠寶大部,用於賄知府,君可脫牢獄之災也。榮秋言罷,迅速飄去。

  彭筠用金銀珠寶賄於知府,果見效。知府一者有蔣沂上訴,二者受賄,遂以證據不足為由,釋放彭筠歸。

  彭筠歸,與榮秋重聚。榮秋告知彭筠,閻王聞迎春與榮豐為友奔波,夜闖府衙乃仁義之舉,念其仁義,已讓其輪回托生,並來世成為夫妻。

  劫後餘生,彭筠有喜亦有憂,感謝榮秋之助,欲與其同床共寢,共享之樂,即亡而無怨也。然榮秋竟堅決拒之曰:“賤妹決不能圖一時之爽,而害彭公子之命也。”彭筠聞此言,銘感五內,與榮秋緊擁狂吻之。

  一日,彭筠趕集購物,偶遇徐州玉皇宮一道士,此道士法力無邊,道號玄覺子。玄覺子端詳彭筠之色,言其定有鬼魂纏之,彭筠不否之,坦誠相告,詳述其所遭遇,玄覺子為其動容,欲用借屍還魂之法術成全之。彭筠喜之叩曰:“吾若將來出人頭地,定大謝之!”

  當日,徐州城北蔡家屯,恰有一蔡姓富戶之千金病亡,入殮葬後。玄覺子命彭筠夜至蔡家屯外,挖其墳,盜其屍歸。玄覺子施法術,借蔡小姐之屍還榮秋之魂,榮秋成蔡小姐之身。彭筠與榮秋喜結連理,有情者終遂心如願也!

  次年秋闈,彭筠中第成舉人,其相識同科舉子蔡弘,二人相好成友。一日,蔡弘應邀至家中做客,其拜見嫂夫人,麵見榮秋,舉目細視之,忽驚呼:“吾妹,吾之親妹也!”

  蔡弘確然言之,榮秋乃其亡妹也,亡後葬於村外,次日發覺墳被挖,屍被盜,四處尋之,無果。彭筠隻得將原委悉數告之,蔡弘喜不自勝。蔡弘歸,告之其父母,蔡員外聞之,驚喜不已,不僅恕彭筠盜墓之過,反而與彭筠翁婿相稱,闔家歡樂,成親屬也。

  彭筠又經會試,喜中進士,被朝廷任為虞城知縣,其攜榮秋上任。為報答當年玄覺子道長之大恩,彭筠出巨資修繕玉皇宮以謝之。

  光陰荏苒,十六年後。一日,衙役來報,言衙外有一道士求見,彭筠出衙迎之,見此道士乃玄覺子道長也。遂欣然請入衙內,賓主落座,彭筠拱手問曰:“今仙道至此,有何賜教?”玄覺子道聲無量天尊,曰:“彭大人所轄縣內有一家婚慶,今特來邀大人一起前往賀之。”彭筠惑然問曰:“百姓婚慶廣矣,為何此家婚慶吾去賀之?”玄覺子笑曰:“此家婚慶非同一般,新郎乃彭大人當年之故友榮豐轉世,新娘乃迎春轉世也。”彭筠聞罷,驚喜呼曰:“吾必去也!”

  百姓婚慶,知縣賀喜,必有緣故。當新婚夫婦聞之緣由,雙雙叩拜玄覺子與知縣大人。

  婚後,夫婦至縣衙回拜知縣。當年之榮秋、迎春、榮豐與彭筠重聚,彭筠憶當年之讀書情景,感喟曰:“若無當年之樂,焉有今日之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