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史小姝
作者:木上      更新:2020-04-25 18:34      字數: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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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史小姝

  明嘉靖七年,河南安陽徐家莊有位書生,姓徐名生,弱冠之年,貌若潘安,眉清目秀,唇紅齒皓。其人品端正,憨厚樸實,翩翩學子也。

  徐生之父母健在,其兄徐平,娶妻刁氏,家靠務農為生,家境富裕。徐生欲進京拜師,入學府以求博學,父母允之。徐生備足盤纏,端午節後,擇吉日啟程,其騎馬至冀中邢台郊外,時已日落,天忽降大雨,見路側有一村舍,急扣門,內有白發老翁披蓑持燈開門,見一位書生欲避雨借宿,遂讓進堂屋,老翁曰:“舍下前院房屋皆有人住,隻後院草堂數間空閑,原乃小女所居也,因小女上月卒矣,現其柩尚於堂上,汝若不嫌棄,可下榻也。”徐生聞罷,驚駭不悅,吾焉能與亡者同宿?然無奈,天降大雨,棄此無宿矣,權衡之後,點首應之。

  老翁遂引徐生入後院草堂,見堂屋素帷高懸,靈柩居中,兩側挽聯高掛,徐生頓感陰森可怕,心中怦然。入內室,見床幔低垂,桌上器具精致,知為靜女閨房,心稍安,遂置行李於床。老翁備晚餐以待之,進餐之時,老翁自言姓史,膝下無子,惟此一女,名小姝,年十八,喜讀書,並心靈手巧,然少時染癆疾,醫治無效而亡矣!徐生倍感同情,安慰再三。

  徐生持燈回屋歇息,閑暇無事,隨手取桌上書籍閱之,見皆乃野史稗編也,知小姝喜讀之書,再視別物,灰塵滿布,見窗上殘絨,奩內剩粉,手跡猶存,不覺心動。時至深夜,徐生清掃床鋪,解衣寬帶,掀幔上床,伏枕而臥,然遐思難眠。忽聞堂屋轟然作響,音似出於棺中,徐生驚恐,側耳聽之,似有腳步聲,莫非鬧鬼焉?心中大懼,須臾,內屋門簾掀起,寢室突現一佳人,徐生頓感意外,燈下觀之,見佳人麵如桃花,柳眉橫翠,盈盈秋水,顧盼生波,靚色豔麗,楚楚動人,好一位倩美佳麗也!徐生轉恐為喜,女斥曰:“何處狂生?汙吾床席,錦茵之上豈容狂者酣睡?”其聲似銀鈴,清脆悅耳,徐生戲之曰:“香榻拂拭已淨,敬以待卿,奴仆何敢臥之,願侍床前。”女怒曰:“卿乃何稱呼?竟敢稱吾,汝如此輕狂,不如滅之!”言罷,倏然從床下抽出鸞刀,欲砍向徐生,徐生駭然欲號,五色無主,女見其狼狽之相,棄刀大笑曰:“懦夫也!吾非殺人者,吾操刀試之,滅汝狂態耳!汝遠來疲憊,寄宿無妨,為何初次見麵竟敢出戲言?非君子之為也。”徐生聞言,深感惶悔,施禮謝之曰:“小姐教誨極對也,小生不敢矣。”女轉怒為喜,笑曰:“君可知,吾乃史小姝也,命如薄紙,患病夭折,孰能見之生憐?”徐生心安而曰:“適才見小姐遺物,已覺心酸,現見仙容,倍感神傷,恨小生無福,未識於故前之時也。”小姝曰:“如此不難,吾雖離形,然魂氣未散,尚足以侍君。倘蒙垂憐,吾願做小妾以陪君也。”徐生聞此言,躊躇不已,麵現難色而不語。小姝微慍曰:“吾含羞自薦,毫無惡意,汝為何相拒如此?睹物冥想者非汝也?”徐生辯曰:“此言差矣,得佳偶如卿,焉有何憾?然仙凡路隔,恐不利於生,故而躊躇犯難也。”小姝曰:“原來如此,此無妨,吾明日與君同行返鄉,君回家遂言新娘娶自遠方,孰能知之?”徐生曰:“吾現欲入京求學,路途往返,諸多不便,待吾從京返回之時,汝於此地待之如何?”小姝點首曰:“也罷,一言為定,切勿反悔。”遂出門而去。

  經此半夜,徐生再不敢入睡,遂秉燭至天明。次日晨,史老翁入室視之,問徐生昨夜可安然,徐生遂將所遇之事敘之,並求老翁之意欲如何,老翁聞言,極為驚異,疑曰:“吾小女亡後,從未出怪異之事,莫非魂歸來兮?真乃怪事也!”言罷,奔告其妻。不予,其妻泣曰:“吾昨夜天亮之時,夢見小姝來,言徐生欲為其夫,求吾為其擇日成婚,此雖幻妄,然已死之蠶,絲猶未斷,情殊可憫也。”言語中,泣不成聲,淚流滿麵。

  徐生聞小姝之老母泣言,心酸楚,然世上焉有娶鬼妻之理?遂辭別老翁與老嫗欲行。此時陰雨稍停,濃雲未散,老翁挽留之,徐生欲及早脫身而不顧,驅馬而去矣。不予,未行出十餘裏,雷聲複起,霹靂閃電,暴雨大作,急前投旅店以避之,正脫濕衣欲烤之時,忽聞客房門簾響動,小姝飄然而入,見徐生而怨曰:“吾非醜女也,君為何深惡痛絕、避吾而遠之?徐生正言曰:”婚姻大事,不可苟合,須稟父母之後而行之,待吾返家,稟明父母,再允之未晚也。”小姝曰:“吾昨夜已示夢吾母,汝已明之,君隻需備轎,吾可隨往還鄉,汝父母焉能輕視於吾?切記,吾翹首以待,回鄉之時,須待黃昏後方可行之。”小姝諄言叮囑畢,舉目殷切望之,大有留戀不舍之意也。徐生頗受其感,點首頻應諾,小姝才去矣。

  徐生入京後,於學府讀書數月,憶此豔遇,覺不可得也,遂不敢回家,其同窗得知此情後,出謀劃策,教其繞道而行之,遂可避女鬼糾纏而安然返家矣。徐生受此勸告,騎馬繞道而返,行程兩月有餘,方至安陽境側。不予,突見史小姝已候道旁,徐生見之,忙下馬施禮。小姝責其違約,徐生謊稱因事繞行不得而已,小姝怒稍解,徐生扶小姝上馬,同住旅店。於旅舍內,兩情相洽,同食同寢,共度巫山。徐生正於強盛之時,一朝得此如花似玉之美女,心花怒放,早將小姝乃鬼女忘之於腦後也。

  數日之後,徐生依小姝之意,於薄暮之時,乘轎夜奔徐家莊,不及天明至家門。小姝拜見公婆與兄嫂,禮儀恭敬皆如常人也,父母見兒娶一俊俏知理之媳歸家,焉有不樂之理?徐生趁父母興愉之時,稟明曰:“新娘自幼羞見強光,故而常避烈日,家務操勞須於燈下。”父母信之,任其所為,合家歡樂喜融融也。

  半年之後,二人情感仍信篤如初。小姝孝敬公婆,侍奉愜當,形影不離,倍受公婆愛之。妯娌刁氏見之,心甚不平,暗生嫉妒,欲謀害小姝以得寵於公婆。一日筵席,刁氏趁飲酒之機,將毒酒敬於小姝,然小姝飲用如常,竟平安無事矣。刁氏驚異而暗忖:小姝飲毒酒而不亡,常人焉有受毒不死之理?此女非妖即鬼也!遂謂徐平言:“小姝行蹤詭異,婚後從未探家,其親家又無人來此探望,實屬可疑也。”夫信其言亦覺蹊蹺,遂詰問徐生,追問之下,徐生無奈而將實情言之,徐平大驚,即刻與刁氏稟明父母,刁氏危言聳聽曰:“小叔所娶乃鬼妻也,人鬼安能成親?恐小叔不利,鬼必將小叔之血吸幹矣!”

  父母聞之,大為驚恐,遂於刁氏慫恿之下,暗請術士以符咒驅之,然皆無驗,小姝一如往常而無恙,刁氏見術士無能為力,仍嫉心不死。恰此時有位和尚托缽經家門而過之,刁氏攔問曰:“汝何方高僧,有何能?能否驅鬼歟?”和尚雙手合十曰:“阿彌陀佛,吾來自南海寺,法號善清,雲遊至此,吾能降妖驅魔以保平安也。”刁氏喜曰:“吾家有鬼,術士無奈,汝可驅否?”和尚問曰:“請詳述,何鬼也?”刁氏遂將詳情言之,和尚聞罷,大笑之,舉缽向上,口念咒語,忽見小姝從家門倉皇奔出,披頭散發,狼狽奔至缽前,噗然化為輕煙,飄然入缽之內。

  刁氏見小姝已除之,欣然高呼妙哉,遂奔告公婆。徐生見此,悲痛萬分,痛哭不止。和尚見徐生如此情癡,慰曰:“公子勿憂,鬼妻豈可長久居之?貧僧自有善法而施之,公子珍重。”施禮欲辭。刁氏見和尚欲行,遂即喚住,取資謝和尚驅鬼之功,然和尚拒之曰:“驅邪扶正乃佛家本分也,汝等好自為之。”言罷,飄然而逝之。

  徐生失小姝,其心灰意冷,終日思念而怏怏不樂也。徐生娶鬼妻之事不脛而走,鄉民奔走相告,四鄉八鄰為徐生議婚者多矣,然徐生一概拒絕,其父母無奈而待之。

  鄰縣湯陰橋村有馮氏,乃徐生之姨母也,家有一女,名小嫚,貌美如仙,眾後生皆羨之,然不幸患瘋癲之症,發病之時,裸衣披發,滿口胡言,且目不識人,不分尊長,求遍名醫而無果也。全家為其愁之無措,雖年已及笄,猶無人問及婚嫁之事。

  一日,馮母立於門外,遇一和尚手托缽盂至其麵前,自雲能醫不治之症,馮母聞之大喜,遂將瘋女之事祥敘之,懇求和尚醫治。和尚曰:“此病醫治不難,然病愈之後,須盡快議婚出嫁,方可終生不犯也。”馮母曰:“然,吾女因何無敢娶者?皆因此也。”遂將和尚請至小嫚閨房,求其醫治。

  和尚見馮小嫚,不診脈亦不開藥,即用朱筆書一靈符,字如蚯蚓,後燒之成灰,命女服下,複又舉缽念咒,將缽向小嫚揮之,見缽內冒出一股輕煙,撲向小嫚,環繞三圈,忽飛入小嫚口內。和尚見之,喜曰:“病愈矣,愈矣!”言罷,亦不受謝,辭別而去,此和尚乃善清也。

  善清和尚走後,馮母見小嫚奄奄如睡,頃刻間睜目如初醒,張目四望,瘋癲之狀盡失,然言語之聲突變,變河北之口音,全家甚異之。小嫚索要湯食,飲食後,自行沐浴,換衣理發,精神煥發。其父母喜之望外,遂遍告親友,言小嫚瘋癲之疾已愈矣,並為之議婚。

  徐母聞侄女病愈,欣然探視,見小嫚果然舉止端重,毫無病態,心中大悅,即欲為徐生求婚,馮母願其女配外甥為媳,一拍即合。擇吉日,迎娶之,徐生始不願,然聞小嫚之語聲變為小姝之音,舉止動作與小姝同,賢惠無殊於小姝,雖麵容異,然如小姝重生也!遂喜允之。婚後,舉案齊眉,夫妻甚恩愛。

  數日後,新娘忽謂徐生問曰:“君知吾為何人也?”徐生答曰:“汝乃吾表妹,隻音似吾亡妻小姝也。”小嫚曰:“非也,吾乃小姝也,和尚善清乃得道仙人也,憐汝忠愛,憫吾無罪,攝吾魂去,納入瘋女之軀內,即借軀而生也,瘋女之數終矣,然吾與汝之緣未絕,此真人之法所賜也。此當用黃金鑄其仙容朝夕供奉,以報其恩。”徐生聞之,深感仙僧之德,深信不疑,遂照新娘之言,金鑄善清和尚小像,供於室內,夫妻朝夕虔拜。

  刁氏知曉此事,驚恐不已,恐新婦報仇,遂搶先下手,其進讒言於婆母,言新婦妖異之狀與小姝同,並粉飾多詞,企圖再惑婆母以驅新婦。然婆母不信其言,並怒斥曰:“汝焉能將吾妹之女言成鬼怪?其數年前患瘋癲之疾,遍請名醫無效,幸得高僧為之治愈,安能不謝之?其奉誠不忘高僧之德,鑄像供奉,乃人之常情也,汝焉能言之為妖僧?若言其借軀而生,甚荒誕矣,孰能見之?有何為證?”婆母之言讓刁氏難堪,無言以對,仍言曰:“此和尚非仙人也,不可敬信之。”婆母聞言益怒,又斥曰:“吾妹請為女兒治病之高僧,正乃汝請驅鬼之和尚,若為妖僧,汝為何招之?”刁氏愈無言以對之,羞愧而退。

  自此,公婆愈發寵愛新婦而厭刁氏,刁氏銜恨益深,視新婦如仇敵,欲將其置之死地而後快,隻不再明言耳。一日晨,刁氏做飯,將毒藥放於麵餅之內,製成數張毒餅,單置於一側,欲趁晚餐時將毒餅給新婦食之,將其毒死。孰知,刁氏因事外出,其有一子,始齔,頑皮,將毒餅與常餅顛倒放置。刁氏不知,歸來後,將毒餅給其子食之,子食後,即刻七竅出血,倒地而斃,其見狀,嚎啕痛哭,知誤殺己兒,真乃害人不成反害己也!悔恨莫及!事後,遂唆使徐平與徐生分家而單過之。

  分家後,徐生遷居沙河縣邑鄉,新購田地,再建廬舍,迎父母頤養天年,並將詳情告知於小姝父母,兩家往來如翁婿。徐生又乞小姝之靈柩,葬於西山之側,每逢清明佳節,夫婦同往掃墓,登高眺望小姝之舊居,悲喜交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