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告別奧英哈門的王鐵錘
作者:清風老田      更新:2020-05-14 18:17      字數:5107
  第254章告別奧英哈門的王鐵錘

  我叫王鐵錘,我是第四批下船登岸的蘭芳準國民。

  踏上南洋土地上的一刻,撲麵而來的溫暖濕潤氣息很是舒服,碼頭熱情歡迎我們到來的人群更是讓我們沒有初到異國他鄉的陌生感,大船上的工作人員說得沒錯,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地方,一個火熱的地方,一個充滿笑容的地方。

  曾清晰的記得,登上高山一般大船時,我是那麽的忐忑,也是那麽的期待,一走進大船內艙,如同走進富麗堂皇的宮殿一般,我同其他人一樣,完完全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這是我十六年來所見到最奢華的地方,沒有之一。

  先不說光潔豔麗的牆壁,也不說透明光亮的窗戶,就是那踩在腳底下的地板都是如此的光潔錚亮,讓人踏上去都會有種褻瀆的感覺。登上大船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就從來沒有平靜過。

  我是王鐵錘,雖然隻有十六歲,但也算是一個有見識的人。在聖約翰書院學習三年,然後再英租界洋行工作三年。跑過堂,走過船,北上直隸,南下粵城,行行色色的人見過,稀奇古怪的地方去過,見多識廣可以用來概括我這三年的經曆,但從來沒有這樣拘束過。

  按照大船工作人員安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怕在這陌生的地方鬧出笑話,不敢隨便走動,更不敢輕易去觸碰船上的一切地方,帶著如履薄冰的心情小心的盯著過道和出入口。

  我叫王鐵錘,或許因為我有個自我覺得高人一等的名字,在英租界生活這幾年開始有點瞧不起和曾經的過一樣的人,覺得那些人不求上進,愚昧無知,因為我有個洋氣的名字叫奧英哈門·王(Iron·hammer·wang)。

  這個名字是一個叫馬南·沃克(Marner·walker)的傳教士給我取的,我記得那是我在上海乞討流浪的第二年,毀於太平軍時期戰火的靜安寺要重修開工,流浪在工地外的我被傳教士馬南·沃克收留,並帶到了成立半年的聖約翰書院,那年是光緒六年。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才發現我依舊是隨同父母從山東一路麻木走到上海的那個“流民”,一路上在父母的嗬護下安全的抵達上海,但這是父母用生命為代價換來的,一直堅持著的母親在走出蘇州府快到上海城的路上再也堅持不下去,看到隱約可見的上海城丟下孤零零的我含笑倒地不起,步上追趕妹妹和父親的腳步。

  進入上海之後,我流浪乞討了兩年,在上海古城,在英法租界,在上海城郊,到處都曾出現過我的身影。或許老天可憐,讓我遇見了一個叫馬南·沃克的傳教士,改變了我的一生。

  有人說孩子的心靈是純淨的,對善惡感受是最直觀的,一個徒步走過

  近千公裏,見慣了生死的孩子更是敏感,隻是學會了隱藏和隱忍。見到馬南·沃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個人很不簡單,收留我和送我去聖約翰學院的目的並不是那麽單純。

  但,為了生存,我別無選擇。

  三年期間,我學會了數學,學會了英語,而且,在馬南·沃克的要求下,我也加入了天主教會,成了一個天主教教徒。從聖約翰學院出來,馬南·沃克將我送進租界裏的洋行,成為了洋行的一員本土雇員,即便和洋人相比依舊低人一等,但好歹不愁吃喝。

  想想從山東一路走來的日子,永遠不會遺忘的記憶,無論洋人怎麽打罵,無論需要多麽惡毒的對待自己的同胞,我都能毫不猶豫的堅持著,因為年幼時噩夢般的生活從來就沒有從記憶中消失。

  我是王鐵錘,我說的噩夢就是大家知道的那場長達三年之久的、曆史罕見的、洗劫了大半個大清大地的特大災荒,這個噩夢有個名字叫“丁戊奇荒”。但我又是幸運的,活著走到了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成為第一批收容的一千兩百人中的一員,遺憾的是一家四口隻剩下我一個。¥愛奇文學iqiwxm!#最快更新

  光緒二年,我六歲,山東大旱,農產絕收,田園荒蕪,父母帶著我兄妹兩人跟隨逃荒人群一路南下,一路餓殍載途,白骨盈野,似乎末日來臨,除了南下求生,別無選擇,即便從徐州到清江、揚州、南京、蘇州,一路上各地官府開設“粥廠”、挖掘壕溝、收容災民,就地“救死”和“防流”都無法阻擋南下的人群。

  在洋行工作的時候,我到處收集有關“丁戊奇荒”的信息,據不完全統計,受災最嚴重的是北部山東、山西、直隸、河南、陝西等地區,並且還波及到蘇北、皖北、隴東和川北等地區。受旱災及饑荒嚴重影響的人數,多達2億,約占當時全國人口的一半,直接死於這場災難的人數高達1300萬人,僅山西一省就死亡500萬人。

  沒有經曆過就不會理解那場災難的恐懼,更不會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活著”。沒有人能理解一個叫“嬰兒塔”的奇怪建築,那個曾經差點讓小妹進去的建築,在如此災難麵前,那些生下的小孩家人根本無力撫養,會被放進這個塔內任他自生自滅,在深夜會被餓得喪失理智的人吃掉。

  到處莊稼絕收,滿大街全是餓殍,和形如僵屍的人群,即便家中有人餓死,家人都不敢哭泣,因為哭聲代表家中死人,對喪失理智的人有著難以名狀的誘惑,那可是“肉”啊!

  無數麵如僵屍的災民搖搖晃晃地走著,家人緊緊的拉著手,生怕走散,一旦走散,或許會成為跟在災民身後的野狗和餓得紅眼的人口中的口糧。如果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能親眼目睹,你不會相信一陣

  風吹倒的難民還沒咽氣就被撲上來的野狗分食,更不會相信有人會和野狗爭搶,不是為了拯救倒地的人,而是為了野狗口中的“肉食”。

  一路上,到處都是屍體,而且屍體上堆滿了一層層蛆,讓人毛骨悚然,沒有親眼目睹,沒人會相信會有人餓昏頭了會蹲下來抓起一把把白色蛆蟲拚命塞進口中。

  沒有親身經曆,你不會知道那“哢嚓、哢嚓”的聲音是累累白骨被車輪碾碎發出的聲音;更不會淡然的輕輕拂去滿臉黑色毛發,那些黑色毛發是死人的頭發,荒野上屍體的頭皮已經被喜鵲和烏鴉啄爛,毛發被大風吹遍原野,形成逃難途中的一股黑風,有好事者還能從身上摘下的毛發分辨出死者生前的發型。

  如此餓殍遍野、慘絕人寰的境地,親身經曆者數年之後都依舊會做著惡夢,被夢中的淒慘嚇醒。

  我是王鐵錘,我就是這樣一個親身經曆者,也是活著走進上海的少數幸運者,對隨處可見的“粥廠”,我感恩,對積極投入賑災的地方官紳們和外國教會傳教士們,我同樣感恩,這是我從沒有忤逆馬南·沃克的原因。

  我叫王鐵錘,王是大王的王,鐵是打鐵的鐵,錘是大錘的錘。父親是山東棗莊有名的鐵匠師傅,在當地有名的打鐵鋪內掌主錘,在打鐵鋪中,右手握小錘,左手握鐵鉗是父親一貫的姿態。

  在我眼中,父親的背影是偉岸的,父親的雙手是萬能的,能在敲敲打打之中將堅硬鐵塊隨心變方、變圓、變長、變扁、變尖,最後變成犁、耙、鋤、鎬、鐮、菜刀、鍋鏟、刨刀、剪刀等。

  父親似乎想要我子承父業,繼承父親打鐵這份手藝,不僅給我取名“王鐵錘”,還經常將幼小的我帶進打鐵鋪中,用“叮叮叮”的敲打聲陶冶我的樂感,用變幻莫測的翻滾藝術手勢培養我的興趣愛好。

  遺憾的是,一場莫大的災難將父親的願望打破。在這場災難中,城中的手藝工作者比農民更難尋找食物,無奈之中,父親隻好帶著妻兒跟隨逃荒的災民南下。

  在蘇北,孔武有力的父親為妻兒抵擋住一個個危險,我為這樣的父親自豪。遺憾的是,在離開鎮江南下的時候,將一切可用食物先滿足兒女愛妻的父親終於抵擋不住饑餓倒在路上再也起不來。

  我叫王鐵錘,我不僅是王家的希望,也是王家唯一的幸存者,從棗莊出來以後,父親兩個哥哥的家庭走散,據我所知,他們沒有扛過這場災難。自己一家四口,父親先一步離開,四歲的妹妹在父親離開的第三天也跟著走了,悲痛中的母親在看到上海的時候,心底裏送家中唯一希望的兒子到上海的堅持終於鬆懈,沒能走進上海城。

  我,王鐵錘,以這個名字自豪,因為這是父母用生命換來的

  生存機會,即便馬南·沃克幫我取名奧英哈門·王(Iron·hammer·wang),我每天在心底裏都會暗暗叫幾遍“王鐵錘”。

  或許我夠努力,或許我夠隱忍,即便依舊過著“人不如羊”的待遇,時常有著恥辱感,但不可否認的是,有著馬南·沃克的關照,我王鐵錘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洋買辦”。

  在租界,最典型的是來自大英帝國的洋人,一群眼高於頂,傲慢到了骨頭裏的假紳士,戴著禮帽,拿著手杖,骨子裏的白人優越感,強到無以複加,即便在本土不過是一個癟三,在這裏,他們都覺得高人一等。

  馬南·沃克來自太平洋彼岸的美利堅,所在的美洋行一切以商業利益為重,對租界華人態度要好上不少。因為我聖約翰學院三年的學習,算是懂外國語言和風土人情的大清人,又是大災難中活下來的幸存者,不僅懂本土語言和風土人情,更有著常人沒有的機靈,因此,在洋行中,我有著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被統稱為“boy”。

  租界內,大清人飽受歧視和羞辱的比比皆是,繁華似錦的大上海,不是大清人的天堂,這裏屬於租界的洋人和租界的有錢人。我不是這兩者,但我是洋行的中堅,優秀的、任勞任怨的洋買辦,地位雖然和洋人不能比,但和上海的官員比,我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愜意。

  上海的租界集中了上海的摩登繁華,上層人口與資本都向這裏流動,相鄰的華界變成光彩暗淡的配角,逐漸衰落下來。

  一支龐大的船隊突然湧進黃浦江,打破了幾十年來十裏洋場的洋人為尊。我親眼目睹船隊抵達的壯觀,那天,我跟隨洋行的洋人們登上洋行頂樓,所有人都被停靠大東門碼頭的巨輪所震撼,無不露出擔憂的神態。

  船隊下來的軍人將大東門碼頭附近戒嚴,建立禁區,將禁區內的人群驅離,並建立警戒線,租界的洋人們終於慌亂起來,各國領事館和工部局、洋行頭頭聚集在一起商量對策,試圖一邊和對麵突然而至的軍人交涉,一邊收集對方的情報。

  隨之而來的隆重和奢華的儀式,以及儀仗隊的威武與雄姿讓他們見識了不一樣的禮儀和軍威,在深深的羨慕中再次被震撼到,心底的警惕絲毫不敢放鬆。

  一場經典的陌生純蘇格蘭風格音樂聲似乎帶來了一絲絲親切,一麵夏威夷王國國旗和莉迪亞公主的膚色又讓洋人們多了一絲疑惑。

  黏稠“施粥”和平價售米信息傳到租界,洋人更是不理解,這群人似乎就是為了拯救而來,為了生活在上海的那些賤民而來。

  沒有放鬆警惕的洋人們沒有被來者迷惑,時刻嚴陣以待,將租界所有武器集中起來,能武裝的全部武裝起來,當然,我這個本土人即便是聽

  話的“洋買辦”,也被洋人們排斥在外,被驅趕出洋行。

  正當洋大人們為又一夜終於快結束感到慶幸的時候,那些叫做“蘭芳國防軍”的部隊迅速發起了戰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進租界,在洋人們倉惶之中收複了整個租界,將“十裏洋場一朝夢”掃進曆史塵埃之中。

  我是王鐵錘,我聽到蘭芳國防軍嘴中熟悉的語言,很清醒的知道“洋買辦”這個身份可以結束了,奧英哈門·王(Iron·hammer·wang)也可以隨著洋行一起逝去。

  喝著國防軍施粥的白米稀飯,吃著大白麵饅頭,這樣的日子似乎不比洋行的生活差,在蘭芳國防軍發出招工和招收移民的第一時間裏,我第一個上前報名了,成為最早接觸國防軍和移民官員的十個人之一,因此,我受到了胡部長和烏司令的接見。

  走進國防軍在租界臨時搭建的移民消毒體檢處,澡池中水雖然很是刺鼻,但看著漂浮在水麵上的蟲子,我強忍著難受賴在水中不願出來,被蘭芳人笑話了好幾天。

  我清楚我身上的蟲子並沒有很多,至少早早絞掉辮子,短發中留不住太多蟲子生存的空間,但我還是願意將自己消毒得更徹底一點。走出澡池,穿上蘭芳人發給我的新衣服和鞋子,按照他們的要求認真回答問題完成登記手續,我被告知成為一名預備蘭芳人。

  我是王鐵錘,我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在租界協助移民官員招收移民,成為了新移民中的一位佼佼者,但每天依舊要和其他移民一樣接受蘭芳的掃盲培訓,所有的經曆如同夢幻般幸福,暗暗下定決心要第一個到蘭芳去走一趟,成為一名真正的蘭芳人。

  我叫王鐵錘,經曆過生死和絕望,也經曆過白眼和歧視,但我是一個感恩的人。知道馬南·沃克還活著,被關押在跑馬場之後,我懇請蘭芳官員和軍隊指揮官帶著我前去探望他,還送上從炊事班求來的兩個大饅頭,見他除了沒有自由以外並沒有受到虐待放心了不少。

  知道跑馬場所有洋人都將要接受蘭芳和鬆江府的審判,我冒險求見後來趕來的徐副總統,懇請放馬南·沃克一條生路,因為我感恩,沒有馬南·沃克,我或許還是一個隨時都可能失去一切的流浪漢。

  即便我的感恩讓蘭芳在上海的官員感動,但他們隻答應隻要馬南·沃克手中沒有命案就可以活下來,但不會擁有自由,因為他是傳教士。

  在我的懇求下,馬南·沃克是唯一一個隨船抵達蘭芳的上海洋人。我在途中被安排見過一次他,看上去精神狀態還不錯,我也終於放心下來,但我告訴他,奧英哈門·王這個名字將成為曆史,我的名字隻有一個:“王鐵錘”,王是大王的王,鐵是打鐵的鐵,錘是大錘的錘,王家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