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一棵樹
作者:遠方還遠      更新:2020-04-22 18:14      字數:3534
  藍雪之子最新章節

  就像奧巴說的那樣,樹木長出新葉,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樹木長出新葉時會忘掉自己嗎?或者說,樹木有自我意識嗎?我以前從沒有想過這麽玄奧的問題,這方麵我實在是不太擅長。

  我現在能夠憑空出現或者消失,也能夠不借助任何外力,僅憑意識就把一個物體從這裏轉移到那裏,或者幹脆讓它停留在任何地方。自從我在吳磊的父母麵前小露了一手之後,他們顯然是驚呆了。看到他們的反應如此之大,我才明白過來,一個人苦心經營好幾十年已然定型的自我世界,要被完全摧毀是多麽容易。

  可是我仍然做不到徹底忘掉自己。

  或者說,什麽是“我”?

  對父母,我是他們的兒子,但我很早前就已失去了他們。對小蘭,我是她曾經消失又短暫回來過的戀人。對吳磊,我過去是他熟悉的朋友,現在則有點陌生,用他的話說,我現在已經和外星人“合體”了。對同事,我是那個神神道道、總是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技術大拿”。對鄰居,我當然隻是個“鄰居”,不對,城市裏沒有鄰居,哪怕我們都住在一棟樓裏,彼此之間的距離僅次於家人。

  除此之外還有嗎?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沒有了。我的圈子很小,也沒有養寵物的習慣。現在我有點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要養寵物了。城市雖然很大,人群雖然很密集,但彼此的距離卻很遠,哪怕他們之間隻隔著一層20厘米厚的混凝土,都聽得見左鄰右舍、樓上樓下的吵架聲和腳步聲,但這一層層薄薄的混凝土卻分割出了無數個小世界,我們龜縮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像是蝸牛背著殼行走在曠野中。奧巴說得對,要維持住自己的小世界,確實需要極大勇氣。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求我從自己的小世界裏走出來,無視周圍一層又一層的混凝土牆壁,赤身在曠野裏奔跑……

  但是,要怎麽才能做到呢?

  把那些牆壁、那些外殼統統都打碎嗎?那是這麽多年來,我一磚一瓦、好不容易才砌起來的,那些外殼已經與我連為一體,要把它們全都扯爛打碎,無疑會傷筋動骨、鮮血淋漓。但如果不這樣做,我永遠也成不了紹伊夫。而就算成了他,我也仍然是一個人,我心底的那部分,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這麽想真是可笑之極,如果已經成了紹伊夫,我的心底是什麽樣還重要嗎?那時我所有的情緒和感官應該已經與現在完全不同了吧?好吧,我隻能這樣說服自己。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能夠感覺到身體內紹伊夫的記憶,正在逐漸蔓延擴張,一點一點地把屬於“我”的那部分排擠出去,那些原本虛無縹緲的記憶集合成一粒堅實的種子,在我的身體內紮下了根,慢慢長大,逐漸占據全部空間,然後把原來的“我”替換掉。我現在很難感受到饑餓,也從不覺得疲倦。起初出於習慣,在白天的時候我會吃一些東西,但是身體很本能就在排斥各種肉類和澱粉類食物。比如我以前最喜歡的清蒸鯧魚,服務員把它端到我麵前時,它還在冒著熱氣,可是我已經聞不到它的香味了。

  我勉強夾了一筷子送到嘴裏,魚很新鮮,肉也很嫩滑,但是我嚐不出任何味道,我用牙齒慢慢咀嚼,魚肉就像在我的嘴裏活了過來,掙紮著想逃脫牙齒的絞殺,我馬上吐了出來。那條魚躺在盤子裏瞪著我,身體因為被開膛破肚、被調料浸漬、被高溫蒸烤而變得殘缺不全,像是在無聲地控訴我為什麽這麽殘忍,一種莫名的自責感在我心底湧上來。

  水果和蔬菜將就還能接受。但是有天早上我從馬桶上坐起來時,不經意間發現裏麵沉著幾個整整齊齊的小番茄,而且完好無損。我想了一陣,恍然大悟這是頭天晚上吃的,它們就像在我的身體內做了一次短途旅行,看上去和我吃下去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我實在不記得當時是咀嚼過後再吞下還是整個吞下的,但是毫無疑問,進食現在對我來說既沒有必要,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早上在馬桶裏的發現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此後我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唯一需要的就是水,大量的水。在沒有食欲的那段時間,隨時都能感覺到身體內的焦灼和消渴,仿佛每個細胞都張開了嘴要求喝水、喝很多水。原來我的日常飲料就是可樂,但是我灌下去整整一件之後,發現沒有多大用,還是覺得渴。我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麵,擰開,直接用嘴對著喝,足足有半個小時過後那種消渴感才緩解。我直起身,驚奇地發現肚子居然沒有脹起來。

  我的身體變成了沙漠!不僅僅是喝水,洗臉的時候,洗澡的時候,隻要有水接觸到我的皮膚,瞬間就被吸收了進去,一滴都不會剩下,用毛巾擦幹這個步驟從此就省掉了。

  這種要命的消渴感持續了有半個多月,在那段時間內腦海裏隻有一個詞——水!甚至聽到水滴的聲音,或者看到與水有關的東西,它都會焦躁不安。我哪兒都不敢去,隻能宅在家裏守著水龍頭。我發現,任何飲料,包括可樂、小甜水、咖啡、茶、酒……這些都不管用,唯有最普通的自來水才能滿足。半個月過後,消渴感才沒有那麽強烈了。

  後來回想,當時那段時間,應該是紹伊夫的記憶正在我的體內瘋狂生長,我的身體變成了一棵新樹,每根枝條都在長出新葉,難怪它需要如此多的水。現在,這棵新樹已經長得鬱鬱蔥蔥,枝葉遍布我的每一寸皮膚,所以我就不再用喝那麽多水了。

  因為這棵樹的存在,現在,和煦的陽光、溫潤的空氣、潮濕的風,或者一場細雨,都能給我的身體帶來甜美的滿足。難道這就是藍星人的生命機製嗎?

  一度我曾經非常害怕,害怕會有一個像“異形”那樣的怪物,突然撕裂開我的身體蹦出來。外星生物把地球人的身體暫時宿主,長大後就橫空出世,這樣的橋段在科幻電影裏可是很常見的,以至於有陣子我會長時間對著鏡子,生怕發現眼睛或嘴巴裏會突然冒出一隻觸角或者利爪,但事實證明我多慮了。我的身體看上去一如既往,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變化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的,隻有我自己知道。

  晚上我不用睡眠。最開始的時候,是那種很想睡但怎麽都睡不著的困擾,類似於深度失眠。意識告訴我,“夜深了,你應該休息了”,但是身體卻不聽從它的命令,相反變得更加活躍,甚至都能聽得到發芽與抽條的聲音。我躺在床上,在黑夜裏睜大眼睛,任憑身體肆意生長卻無能為力,同時在想,有哪些動物是沒有眼瞼的,比如蛇或者猴子?所以它們睡覺時也睜著眼,就像我這樣。

  失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早上起來後,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大腦混沌麻木,耳朵邊總是嗡嗡作響,像是在沒有信號的地下室打開了收音機。

  這段失眠期過後,情況突然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夜晚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但已經不是那種焦躁的睡不著,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我在黑夜裏睜大眼睛,能覺察到身體裏那棵樹正在緩慢堅定地生長,大腦裏不再有“睡眠”這個詞,它已經棄我而去。聽覺反而變得非常敏銳,窸窣的腳步聲、孤單的車輪聲、轉輾反側聲、夢中的歎息聲、風聲、雨聲、電流聲……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驚奇地發現黑夜裏原來有這麽多的聲音。

  不僅聽覺,我的視覺也大大增強,而且還擁有夜視能力,可不是那種單純的黑白圖像,它仍然是彩色的。這麽給你說吧,我現在既能看得很廣,也能看得很遠,而兩者都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純粹出於好奇,我找了一個合適的場景——足球比賽現場——來驗證這種能力。當時場內有八萬多名觀眾,我坐在看台的最頂端。八萬多人,他們的表情、呐喊和肢體語言,包括每一位球員的停球、帶球、傳球、射門,甚至守門員高高躍起抱住球的一刹那,又把雙手微微張開、故意讓球漏過這樣的假動作,全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是同時看見的,我的大腦同時接受和處理如此豐富的海量信息,但一點也沒有宕機或延遲。“咦——”全場響起巨大的惋惜聲,守門員倒地,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他可真是個戲精,不去演電影太可惜了。

  夜深人靜時,我索性從床上起來,在牆壁和樓層間隨意穿越,我走在大街小巷,在各個角落停留,徘徊在過去那些熟悉的地方,甚至陌生人的家裏。他們和白天完全不同,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座城市的夜晚有那麽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它遠比白天更加豐富多彩。當然,你們都看不到我。

  當然也並不是沒有一點損失,我失去了味覺和嗅覺,也失去了由此而來的那些樂趣。或許這就是那棵樹生長的回報,它把食物、睡眠還有其他那些地球人的基本感官、需求和情緒一點點從我身體內擠走。如果我現在去做個ct檢查,醫生一定會驚奇我的身體內為什麽長著一棵樹。我付出了這麽多的代價,換來的就是徹底消失的自由。剛開始或許還有趣,但習以為常後,也就索然無味了。

  我現在既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睡眠,終日遊蕩在這座城市裏,就像一個幽靈。你們當然看不到我,我也盡量不去打擾你們。那套房子對我來說也毫無必要,因為我發現,在外麵那棵樹能生長得更好。但是出於一種無法表達的原因,我還是保留了它,並且偶爾會回到家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那盆綠蘿(沒錯,我又把它撿了來)發呆。這大概就是意識裏殘存的最後一點“自我”吧。

  那棵樹還在繼續生長,我知道,總有一天,它會把“我”徹底改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