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神職人員臉上幾乎沒什麽皺紋，但他那頭梳理整齊的黑發間不時顯現的白色發絲，以及此人不經意表現出的老練和滄桑，還是間接暴露了他的年齡。

  當然，最令路有為意外的，其實是另一件事——這個神父居然知道他來這裏的用意！

  考慮到“曙光極點”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原初光輝信仰的異端，有限度地跟教廷交換情報也許並不是那麽不可思議，路有為最後還是收斂起驚訝的表情，等待神父半跪在教堂上首的光輝紋章前完成禱告。

  哪怕訪客是個無信者，對方打聽的畢竟是涉及天使的信息。按照教義，光輝教會的神職人員必須把這件事當做一種儀式來處理，例行的禱告自然也是必不可少。

  路有為抱起胳膊靠在教堂後方的牆上，打量著遍布無色壁畫和幾何形玻璃裝飾的教堂內廳——在布告台右側的角落裏，居然還擺放著一架擦得鋥亮的黑色鋼琴。

  一位麵容姣好的精靈修女從布告台後的房門裏走出來時，似乎因為想到了什麽，盯著那架鋼琴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回身向路有為這個不速之客躬身行禮。

  ——神父用北地精靈語念完那段禱詞時，路有為已經等了三分鍾有餘。在此期間，陸續有零零星星的信徒前來做自發的禱告，那位修女便代替神父接待這些來訪者。

  “久等了，術士先生。”

  “這畢竟是教義規定的儀式，我就算多等等也沒什麽。”

  路有為頓了頓，這才把自己剛才的疑惑說出來：

  “我很好奇，您為什麽會知道我來這兒的目的？”

  神父望著教堂上首的光輝紋章，閉眼在額前逆時針劃了個環形：

  “光輝在上，這也是有勞主的指引——”他睜開雙眼，望著路有為微笑道：“術士先生，您現在已經被列入官方尋人名單了。我認為憑著塞拉爾女士和您的關係，猜到一個人的來意並不困難。

  “更何況，中點教區高層剛剛發來指令——就算我們見到了您本人，也無論如何不能向官方組織，尤其是神秘管理局通報此事。”

  “……你們不怕跟群島當局起衝突嗎？”

  “如果這是主的安排，我們也無法違抗。”

  “……好吧。這裏有空著的告解室嗎？就當我是來懺悔的得了。”

  “六號告解室正好處於空閑狀態，請跟我來。”

  光輝教廷如今的總部被設在色雷斯山間盆地正中，那座如同陸上孤島的“光明聖城”之上。雖然根據色雷斯的憲法，沒有任何信仰能夠成為那個巨型聯邦的國教，但勢力龐大，牽涉利益眾多的光輝教廷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和色雷斯的國家機器捆綁在了一起。

  而對於《中點協約》框架下的群島政府來說，任何一種破壞群島中立地位的行為，都可能招來他們乃至世界聯盟的共同反對與製裁。

  更何況，一旦被抓住把柄，光輝教廷的行為其實也約等於給烏斯齊亞公國和鐵血正教製造了擴張影響力的機會。

  ——看來，厄休拉.紅月牽扯到的東西確實事關重大，也許已經遠遠超出了神秘管理局最開始預想的範圍。

  如果不好好對待接下來的行動，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就是死到連痕跡都不剩的結局。

  穿過布告台西側的走廊，再往教堂深處走上一會兒，就能看到兩排由金屬和智能玻璃組成的方形艙室。每個艙室都由一麵金屬牆壁分隔開來，牆壁夾層間裝設了一部小型的音響係統，可供告解室兩邊的訪客和神職人員互相溝通。

  正式的告解裏，訪客無論如何都不該像路有為一樣跟神父打完招呼再去懺悔——東西兩塊大陸的正神教會盡管文化差異巨大，衝突也是從來不曾間斷，但他們在告解儀式上的習慣卻是出奇的一致。

  “話說，神職人員看到訪客的真容以後，再在這些告解室裏說話算不算是違背了教義？”

  “如果您不是來尋求神靈的啟示，這就算不上是告解了。”那位神父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做的事就不算違反任何明文規定。”

  “好吧……”路有為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對了，我該怎麽稱呼您？”

  “叫我德爾沃就好。”

  進入告解室以後，路有為的靈感立刻察覺到了一絲異動——這間狹窄玻璃艙室的外圍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徹底阻隔人聲的屏障，那層屏障和迅速失去透明度的智能玻璃一道，給予了告解者和神職人員最大限度的隱私。

  “這不是信息魔法。”

  “沒錯，”德爾沃神父平靜的聲音從對講機另一頭傳了過來：“這是格蘭蒂亞大學的實驗室和教廷合作研製的一次性法器，能夠模擬‘光照’流派的部分中位階能力。

  “厄休拉.紅月小姐在成為天使之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在配合那個項目的工作。在她背棄教會以後，塞拉爾小姐又主動接替那個崗位，一直工作到成品法器上市。”

  路有為想到紅月姐妹曾經居住的那間逼仄公寓，突然覺得德爾沃神父簡單的陳述裏似乎充滿了辛酸：

  “她們缺錢。”

  德爾沃神父沉默了幾秒，接著又繼續用平淡如水的語氣說道：

  “在十七八歲的年齡失去家人和一切可靠的經濟來源，不得不自己努力支撐新的生活，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算不上容易。

  “沒有神是萬能的，眾神的權柄和祂們的恩典一樣都有局限，我主也不例外。死而複生確實是獨屬於光輝的奇跡，但財富和幸運卻不是如此。”

  “我想，如果光輝真的能賜予幸運，厄休拉應該也不至於患上不死病了。”

  “那是我們的遺憾。”

  神父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紅月姐妹看似對信仰本身漠不關心，實際上這也是大多數現代天使的作風——教廷的戒律對神職人員和神眷者有兩套標準，這導致身為神眷者的天使大多對教會內部的規則不甚在乎。

  “然而，真正支撐起光輝信仰的，其實正是這些看上去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天使。

  “死者蘇生是光輝獨有的奇跡，作為直接的接受者，天使們對我主本身的忠誠就足以讓其他大多數戒律顯得不再重要。那對姐妹在第一次死去時，對死亡本身的不甘便已遠遠超出大部分天使，而厄休拉小姐恐怕更是如此。

  路有為並不想深究這套“雙重標準”在光輝信仰裏的意義，但順著這個話題，他也可以把自己最大的疑惑提出來：

  “那麽，為什麽厄休拉會成為‘墮落天使’？”

  德爾沃再次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道：

  “那是優尼森教區所有人的遺憾——她對生命的眷戀，最後完全淩駕了信仰。成為不死生物，逐漸異化成失控的異形，對她而言比起死亡本身還要可怕。

  “厄休拉小姐成為了無信者——時至今日，我任然不像其他同事一樣，認為她會皈依於那位‘矛盾之神’。不如說，她可能已經對神明失去了信任。

  “現在的她之所以會變成那副樣子，除了精神被不死病日漸侵蝕之外，恐怕還有另一個原因。

  “——在這個世界上，深植於現實底層的真相對於凡人而言，通常也意味著最恐怖的災難和危險。可惜，無信者對神明的不信任，通常也反映在他們對知識的狂熱追求之上。

  “厄休拉小姐和古老者、遠古巨龍們一樣，把解救自己和千萬不死病患者的希望，寄托在了對禁忌的探求上。”

  路有為搖了搖頭，隨即一邊望向手裏不斷振動的“救贖終端”，一邊對德爾沃神父說道：

  “最後一個問題，您和紅月姐妹到底是什麽關係？”

  “她們會定期到我們教堂給唱詩班演奏——厄休拉小姐的鋼琴彈得很好，塞拉爾小姐的歌喉十分動聽。並且，她們倆精通樂理，足以勝任音樂教師了。”

  路有為忍不住對著牆壁苦笑了一聲，接著說道：

  “就這樣吧，德爾沃神父。”

  “讚美光輝。我想‘救贖終端’應該已經提取到足夠的信息了——祝您成功，術士先生。”

  “謝謝您。”

  “救贖終端”對塞拉爾即將遭遇的危險和那個危險的位置，似乎又有了更明確的感知。除去這件法器詭異的信息提取機製之外，神父本人似乎也有意用法術對它進行額外的引導。

  這種引導，大概就是“救贖終端”讓自己冒著被官方組織發現的風險，親自來教堂搜集線索的理由。

  德爾沃神父外溢的靈感，配合他的以太體和告解室法器產生的強烈共振，讓路有為確定了他作為術士的身份。

  這位神父看似平和低調，實際上很可能是經驗豐富，身手不凡的大師級術士——作為位階５的“讚頌者”，他不可能沒察覺到逐漸逼近教堂的異動。

  果然，就在路有為即將離開告解室，想辦法逃離教堂的時候，德爾沃神父平和舒緩的聲音又從另一邊傳了過來：

  “我建議您從教堂東門走出去，發動車子以後就立刻切斷網絡，讓“曙光極點”的支援者超馳自動機關的駕駛證書。

  “我會和薩拉修女一起拖延時間。”

  “謝謝。”

  路有為沒再多說什麽，打開告解室的大門後便邁開腿小跑起來。在此期間，他迅速從法袍口袋裏取出那盒秘銀，用拇指頂開蓋子，延伸出靈感驅使那團智能秘銀跳到了自己肩膀上。

  隨後，他揮掌一拍，將粘在手上的秘銀直接糊到了臉上！

  隨著物質魔法和路有為本人的意誌對智能秘銀提供的引導，這件不起眼的異化法器便迅速包裹了路有為的脖頸和整個頭部，並在幾秒之內變化形狀和顏色，模擬出了一個麵色泥濘，頭發蓬亂的貝爾加酒鬼形象。

  震天響的警笛聲最終在教堂外停止了移動，當路有為從布告台後的死角穿過走廊，從東門離開時，一個麵帶刀疤的中年總警司和長著兔耳朵的妖獸副手也帶著一眾部下衝進了教堂。

  阿登納.提爾曼斯和蘇妮.亞當斯的人馬正好和目標錯開，而他們的偵查手段無一例外，都被洛塔絲.奧瓦爾的“禮物”騙了過去。

  路有為沒敢怠慢，即刻按照德爾沃神父的提示切斷了車載網絡，並通過無線鏈接讓“救贖終端”啟用偽造的證書和交通注冊信息，超馳了自動機關的賬戶。

  謹慎而迅速地用法術改變了車牌上的數字以後，他便立刻發動轎車，裝作一個前來懺悔的貝爾加失意者，從阿登納團隊的眼皮底下離開了神廟大道。

  (先更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