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以後不久，路有為便準備著手進行一座群像雕塑的最後加工——這是遠洋區一座高級酒店向他訂製的作品，大約一個月以後就得交貨。

  路有為並沒有西大陸藝術家普遍的那種隨意性子，大概是因為人類的一生非常短暫，他幾乎從來不會把到手的訂單跳到約好的期限之後，也很少和甲方討價還價。當然，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他願意展露出法術的全部潛力，這類訂單隻需最多五個小時就可以交貨。

  盡管如此，這兩天遇到的怪事讓他不得不考慮起之後給作品跳票，乃至幹脆卷鋪蓋換身份離開優尼森，隱遁於中大陸山野的計劃。

  當他仔細地塑造好這座“路人群像”中某個襯衣男子的模糊麵孔時，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機又突然響了起來。路有為不得不中斷手裏研磨機的工作，拍了拍身上的石膏灰末，這才拿起手機查看起來電顯示。

  本以為會收到房地產商騷擾電話的路有為，這時卻發現給自己打電話的是另一個大約有個把月沒再聯係過的老朋友。

  用北地精靈語寫就的艾莉亞斯.萊茵菲爾德字樣一直閃爍在手機顯示屏上。路有為知道對麵那位前任同事一向不喜歡叨擾他人，這個時候打電話八成又是遇上了自己一直擺脫不掉的“麻煩”，這才哭笑不得地按下通話鍵。

  “喂，是艾莉婭嗎？”

  對麵隔了半天，才傳來一個糯軟、怯生生的女聲：

  “呃，是我。”

  “你有什麽事？”

  “你忙嗎？”

  “我不算忙，”路有為歎了口氣，繼續問道：“說吧，你是不是又需要什麽幫助了？”

  艾莉亞斯那邊隱隱傳來一陣微不可查的歎息，末了，對方才努力提高聲音問道：

  “呃……我叔叔的病情又惡化了，你知道的，老年血族到了該休息的年齡要是還在過不檢點的生活，就會這樣……我最近的工資因為他的病情和那些胡來的股票投資又打水漂了，我不好意思再找莫伊拉教官借錢，冷心儀的經濟狀況也不是那麽好，所以就……”

  “我知道了，你今天有時間的話去紀念碑區的漢堡店等我，我中午十二點前後就去那兒，飯錢我付。”

  “謝，謝謝……”

  “沒什麽，大家都有自己的難處，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非常感謝，路——我會提前去那家店等著的。”

  路有為掛掉電話以後，並沒有立刻回去繼續磨石膏，而是直接穿著沾滿灰漬和顏料的圍裙倒在工作室沙發上，整個人長長地歎了口氣。

  好在艾莉亞斯是個家教優良，為人堅強到有點可愛的血族，哪怕麵對路有為這個比自己小了一百多歲的晚輩都毫無架子，而且向他人求助時都會很仔細地把帳記清，不然他確實想不出持續向一個人提供這麽多年“經濟援助”的理由，

  艾莉亞斯曾經是萊博塔利亞大家族的千金，色雷斯遠洋聯邦立國、第一場大陸戰爭結束後不久，她的家族便遭遇了可怕的慘劇。從那以後，萊茵菲爾德小姐便因某種來曆不明的詛咒，長久地生活在經濟拮據之中。

  而直到現在，她也沒找到可以解決自己問題的方法，這裏麵甚至包括求助華西爾會長交友圈裏的那些古老眷族。

  想到這，路有為便下意識地清點起自己的存款來——他知道，自己遠遠算不上真的寬裕，加上阿什伯恩大師造訪後可能會出現的意外，接下來的生活指不定還會碰上更需要開銷的事。

  “管他的。”

  路有為點了根煙，又好氣又好笑地抽起來。

  真要出了先知小姐說的那種事，錢可能還真的算不上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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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有為在十一點二十左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簡單地衝了個涼並收拾了一下自己布滿石膏渣子的頭發，這才穿上整齊的襯衫和深色大衣，開車前往十幾公裏外的港灣區。

  優尼森的大多數道路禁止手動駕駛，所以路有為這一路基本上是在一邊看藝術雜誌，一邊眺望巨型城市風景的狀態中度過。

  車載自動機關在傳感器和各種複雜機械的共同作用下，安穩地把路有為款式過氣的烏斯齊亞二手轎車開到了紀念碑區。

  經過優尼森股票交易所和中點銀行的玻璃大樓以後，路有為很快便在大樓夾縫間瞥見了那座物美價廉，深受附近上班族和公務員喜愛的漢堡餐廳。

  “漢堡包”這個詞在四海有著完全不同的起源。四海版本的漢堡包在風味和形式上和地球大同小異，最大的區別隻是四海人吃的更像是夾了大塊烤肉的三明治。

  漢堡這個詞本身是發明它的貝爾加海盜對這種食物的愛稱，而那個愛稱據說起源於某個憨厚海盜迷戀的站街女郎給他起的外號——在古代烏斯齊亞俚語中，這個詞的意思大約等同於地球漢語的“舔狗”。

  路有為給車子設定了一個就近停車的地點，隨後便讓自動機關自行尋找車位。他很快打開那座漆成紅色的石製老建築的玻璃大門，跟認識自己的精靈服務員小姐打完招呼後，在距離門廳很遠的小桌上找到了正焦急地劃動手機屏幕的血族少女。

  對方穿著一身藍紫色的兜帽長外套、幹淨的白色襯衣、毛衣背心和方便行動的短褲，以及不論季節隨時都裹在腿上的黑色褲襪。

  艾莉亞斯一如往常，一絲不苟地將長及大腿的淡金色長發紮成了兩股麻花辮，加上蒼白如人偶般的皮膚和那雙會在黑暗中發光的紅眼，使她常常散發著一種病態的美感。

  路有為由衷地在心裏為這個落魄大小姐發出歎息之後，便快步走上前去，想結束她緊繃的狀態。

  “我說，那什麽——”

  “啊！”艾莉亞斯被這麽猝不及防地一問，差點沒甩掉手裏的老舊手機——以血族術士的力氣，哪怕隻是砸到店裏的裝飾和吊燈，估計都能讓這位小姐賠上兩個月的工資：“呼，差點就扔出去了……你下回能好好打個招呼嗎，路？”

  “得了吧，你隻要別在公共場合那麽緊繃，就沒這些問題了。”

  血族少女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隻有在出任務的時候才能好一些。你知道的，隻要壓力大，我的社交恐懼症就會發作。”

  “是，是，我以前也一樣。”

  路有為想到自己似乎是在對一個年長一百多歲的大姐姐賣弄人生經驗，就不免感到啼笑皆非。

  “先點菜吧，之後我們再商量一下，看看你現在需要借多少錢。”

  “嗯……”

  艾莉亞斯從不會賴賬，不論是小錢還是她叔叔欠下的巨額家族債務，她到後來都會如數還清。也因此，熟人私下借錢給她時幾乎從來不收利息。

  兩人熟稔地向服務員點清各自所需後，路有為便打算去洗手間清理一下自己做過雕塑的粗糙雙手。結果在烘幹手掌出來的時候，他差點也被嚇得喊出響亮的隴央粗口。

  “您，您怎麽會在……”

  “噓——”

  坐在靠窗位置的蒂芙妮.阿什伯恩此時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一份特大雪原野豬漢堡，見到瞪圓雙眼的路有為，她也隻是淺笑著用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並沒有多說什麽。

  別忘了，知道今晚這次會麵的隻有我們倆而已。

  路有為想起先知大師的話，突然感覺自己背後涼意陡生。他很快控製住自己的表情，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乖乖地離開了阿什伯恩大師就坐的靠窗走廊，向艾莉亞斯所在的角落位置走去。

  “你剛才看到什麽了嗎？”

  “我看到一隻鴿子差點被車壓死，所以心裏為它捏了把汗。”

  “你真是個好人，路。”

  “哦，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