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老袁家的難題
作者:風吹過的沙      更新:2021-01-06 02:13      字數:4438
  鄴城,大將軍府邸。

  袁紹這段時間身體仍是時好時壞,雖然沒有明顯的病症,但人總是提不起神。

  醫者們雖然總是說一些能夠康複的話,然而袁紹自己能夠感受到,曾經充沛的精力正在一點一點地從身體中消失。

  將近一年的病榻生活,使得袁紹早已經不複當日的豪情壯誌,變得日漸消沉,變得患得患失。

  曾幾何時,袁紹也有著匡扶社稷的胸懷,甚至有著逐鹿問鼎的心思。

  然而,此刻的袁紹連獨自一個人在府邸中轉上一圈都力有未逮,還能苛求什麽呢?

  本初元年出生的袁紹如今已經五十有六,在這個年代活到這個歲數已經不算夭壽。

  不過袁紹心中總有些不甘。

  不甘於這大爭之世,他袁紹竟然不能混一宇內,再整華夏。

  不甘於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竟然被一個閹宦之後占了先機。

  不甘於曾經自己的跟班,竟然爬到了自己頭上去。

  不甘於上蒼為何不多給自己點時間,讓自己可以把這盤棋局下完。

  然而,再如何不甘,袁紹都知道,以自己的身體,是完成不了自己的願望了。

  有了這樣的覺悟,袁紹便隱隱間想要安排妥當身後之事。

  與曹操交往數十年,袁紹深知自己的老朋友為人隱忍,多謀善斷,心狠手辣,遇事果決。

  若是自己不在了,自己的繼承人能妥善應對曹操的狠厲手段嗎?

  袁紹一一細數了他預選的幾個繼承人,三個成年的兒子和一個外甥。

  原本長子袁譚是袁紹最為看好的繼承人選,不過袁譚在出掌青州之後的表現卻十分蹩腳。

  麵對泰山賊臧霸等人的騷擾,袁譚竟然不能鎮壓,反被臧霸等人在青州打開局麵,占據了不少郡縣。

  然而官渡之戰時,袁紹仍是對自己的長子抱有期許,在諸子中唯獨帶了他隨同出征。

  隻不過在官渡之戰中,袁譚的表現差強人意,調度糧秣還堪使用,但率部迎擊曹軍卻大敗虧輸。

  雖然在官渡之戰後,袁譚率領青州兵與張郃聯兵攻克了濟北,稍稍挽回了些顏麵,但袁紹已經不如以往那般看好於他。

  至於次子袁熙,讓袁紹想起來就來氣。

  原本安排袁熙到幽州,算是個最輕鬆的活計,畢竟公孫瓚已經授首,幽州地界隻餘下龜縮遼東的公孫度和鮮卑、烏桓這些阿貓阿狗。

  可是袁熙到幽州之後,竟然沒能撫定早前的盟友鮮於輔、閻柔之輩,坐視他們投入了曹操的懷抱。

  花了兩年的時間,仍不能全盤控製幽西諸郡,乃有此次幽州之亂。

  且在平亂的過程中,袁熙更是昏招迭出,先是中伏兵敗,然後在得到郡國兵支援後又久戰無功。

  關鍵是,主持另一路平亂的顏良不僅輕鬆剿滅閻柔與鮮卑人,還千裏轉進,攻克泉州,又來到漁陽城下第二天就拿下了漁陽。

  這讓率領萬餘大軍圍攻漁陽兩個多月的袁熙生生成為了個笑話。

  如此無能的次子,袁紹簡直提都不想提起,遑論讓他成為繼承人。

  外甥高幹,雖然因為自己與姐姐關係好,外甥也與自己很親近,但從根源上,袁紹並未把他視作潛在的繼承人,故而高幹被安排到河北四州中最疲敝的並州。

  高幹在並州的這些時日,隻能用個無功無過來形容。

  且在剿滅黑山張燕一事上,高幹不顧大局,拖顏良的後腿,這個舉動讓袁紹頗為震怒。

  雖然事後袁紹隻是高高抬起輕輕落下,並未嚴懲自家外甥,但對外甥的期望也下調了不少。

  至於三子袁尚,袁紹的內心是複雜的。

  袁尚生得高大英武,頗類袁紹青年時期的樣子。

  故而當老大被派去青州,老二被派去幽州,外甥被派去並州時,唯獨留了老三在自己身邊。

  這些時日來,袁紹雖然自己不親自處理政務,但也時時關注袁尚代理自己處置政務的表現。

  他看到,三子袁尚無時無刻不在模仿自己的處事方法,但卻隻具其形而無其神。

  就比如很尋常的一件事,自己一言可決,諸臣僚懾於自己的威望都心悅誠服。

  而袁尚也學自己搞一言而決,卻因為威望不足而使得臣僚不能心服口服,每每出現陽奉陰違的狀況。

  對此袁紹也是十分無奈,學自己是沒錯,但也要分一分時間,看一看形勢啊!

  試想當年自己剛剛服完喪來到雒陽,身邊聚集了一大群人。

  當時自己雖然名望滿天下,但仍需要禮謙下士,作每一項決定之前都充分聽取眾人的意見。

  哪怕某個人的意見與自己不合,自己仍會耐心地聽取,不會有絲毫不耐煩,若是最終沒有聽取也會仔細解釋。

  當時自己的這番做法,很是博得了人們的稱讚,張邈、何顒、許攸、逢紀、淳於瓊等人紛紛聚攏在自己身邊,乃有日後的成就。

  想到這裏,袁紹就想到當時曹操也是自己身邊眾多小弟中的一員,而且是並不太起眼的那一種。

  自己當年怎麽就沒看出來此人的狼子野心,一路扶助他坐穩兗州,最終成為自己的大敵呢?

  有無數次,曹阿瞞都堅持不住了,都是自己不計回報的支持,派人派兵給糧給武器,卻得到如今這種結果。

  想起來就讓人心底生恨啊!

  “爹爹!吃杏子!”

  幼子袁買滿頭大汗地跑到屋內,手持一枚紅的發紫的杏子在袁紹麵前揮舞。

  自從袁紹身體抱恙後,他的思緒就是如此地容易飄散,想著想著便想到其他地方去,還是幼子袁買的這一聲招呼才把他的思緒拉回來。

  袁紹看著麵前粉妝玉琢的幼子,露出溫和的笑容,摸了摸袁買的腦袋後說道:“買兒自己吃吧,爹爹怕酸!”

  袁買卻猶不放棄,說道:“這是我自己摘的,我先前進嚐過一個小的,一點兒都不酸,爹爹你嚐嚐看。”

  袁紹聞言道:“哦?是嘛?那我可要好好嚐一嚐。”

  袁紹接過杏子輕輕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一下子爆了出來,令人齒頰留香。

  “嗯!果然甘甜,買兒是從哪裏摘的?”

  “是從前院的樹上摘的,我摘了十來個,這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拿來給爹爹了,還有稍小一些的,我留給了阿母和三哥,隻可惜大哥和二哥不在。”

  “嗯,買兒懂事了,那你自己吃了嗎?”

  “買兒吃了個小的。”

  “為何不挑大的吃呢?”

  “買兒人小,吃不了大的,吃小的就可以了。”

  袁買的話,令袁紹想起了故人孔融,傳說孔融小時候與家人食梨,也有禮讓之舉,因此為世人所稱道。

  袁紹揉著袁買的腦袋,說道:“買兒長大了,懂事了。”

  在諸子之中,袁紹一直都比較寶愛這個年幼的幼子,這點從建安四年年末的那樁事情就可見一斑。

  當時,袁紹與曹操還沒徹底翻臉,恰逢劉備背反曹操,奪取徐州,別駕田豐勸自己先下手為強。

  袁紹也曾十分意動,但正好袁買生了重病,袁紹憂心兒子的身體,便沒有采納田豐的建議。

  雖然事後證明,錯失了一次打擊曹操的良機,但袁紹卻也並不認為是自己做錯了。

  反而建議不被采納的田豐事後多有牢騷,惹得袁紹不快。

  如果說之前袁紹還是單純對於幼子的溺愛,那麽在他臥病在床的這段時間裏,他愈發感受到這個幼子的聰慧。

  比起事務繁忙的三子袁尚,幼子袁買幾乎是時時刻刻陪伴在袁紹身邊。

  袁買雖幼,但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每當自己煩悶的時候,就會找些由頭逗自己高興,有時候是背一段詩句,有時候是采一朵花、摘一個果子,有時候則純是玩耍打鬧。

  但袁買也不是什麽時候都這麽胡鬧,往往在袁紹與臣僚議論正事的時候,他就會乖乖地在一旁等候,或是去別處玩耍,偶爾見自己說話說多了,就端水杯提醒自己喝水。

  此兒除了孝順自己外,還與幾個兄長十分友睦。

  同在鄴城的袁尚自是不提,就連遠在青州和幽州的大兄二兄都時常被他掛在嘴邊,多有念叨。

  有時候袁紹甚至在想,比起老大一把歲數卻沒什麽出息的三個年長兒子,年幼的袁買看上去更適合繼承自己的事業。

  隻可惜,買兒隻有七歲,還是太年幼了啊!

  雖然自己有逢紀、沮授、審配等一班臣子可以托付,但若是由買兒繼承自己的事業,起碼也要等到他十四五歲之後才行。

  可是,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麽?

  若是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幾年就好了,隻可恨,天不假年啊!

  袁紹看著乖巧的幼子,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袁買撲閃著天真的大眼睛,問道:“爹爹何故歎氣?”

  袁紹道:“沒什麽,想起了些往事,買兒,你去把牽將軍叫來。”

  “好的,孩兒這便去,爹爹你記得把杏子吃完哦!”

  袁買離去後,袁紹依照孩子的吩咐,一口一口把杏子吃了個幹淨,隻剩下一枚杏核。

  隻是不知為何,甘甜的杏子吃在袁紹的嘴裏,竟隱隱品出一絲苦澀來。

  不多時,牽招匆匆前來。

  牽招原本擔任騎都尉、冀州從事,率領烏桓突騎作為袁紹的近衛。

  這次牽招奉了袁紹之命支援幽州,會同顏良所部擊破東部鮮卑大人闕機。

  雖然生擒闕機實際上是郭淮、魏延、傅肜三人幹的,不過顏良卻對外宣稱是牽招俘獲。

  外人並不知情,便把這份功勞都計在了牽招身上。

  此番牽招押解著閻柔與闕機,還帶著鮮於輔的腦袋回到鄴城,很是出了一把風頭。

  袁紹當即就遷牽招為捕虜將軍,領烏桓突騎如故。

  牽招入到室內,躬身行禮道:“拜見大將軍!”

  袁紹露出一絲笑容道:“此是內室,子經不必虛禮,且來我身邊坐。”

  雖然袁紹如此說了,牽招仍舊行了一禮,然後來到袁紹床榻下首的位置側麵而坐,並不敢與袁紹麵對麵。

  袁紹對牽招謹守禮數的舉動暗暗稱讚,問道:“子經征戰多日,又長途跋涉,有否緩過勁來?”

  牽招道:“不敢勞大將軍過問,些許征伐正是末將分內之事,並不覺辛勞。若是大將軍有命,末將隨時可以再次出戰。”

  袁紹道:“並無此事,子經安心休息便可,我今日召你前來,乃是對幽州之事感興趣,想聽你詳細說道說道。”

  牽招道:“大將軍想聽哪些?”

  袁紹道:“都可,你便從大軍在薊城集結東進開始說起吧!”

  牽招便依言從袁熙會同諸郡國兵馬進入漁陽郡說起,一直說到攻陷漁陽,俘獲闕機的整個平亂進程。

  敘述的過程中,袁紹時不時會插問幾句,牽招也根據袁紹的問話或簡單或詳細地展開描述。

  牽招雖然隻是諸路援軍中的一路將校,不過大多數時候一直隨在袁熙身邊,對整個戰局看得比較清晰,如今徐徐道來倒也有條不紊。

  牽招發現,每每涉及到顏良之事,袁紹就會問得十分詳細,有時候甚至問出一些牽招自己都並未注意到的問題。

  比如討逆營使用的槍矛(槊)與漢軍製式的槍矛有何不同,是不是所有的討逆營士卒都已經換成了這種更長的槊。

  又比如討逆營使用的投石機具體有何不同尋常之處,為何可以射得既遠又準。

  如果說以前顏良剿滅黑山賊時,還隻是在常山的一畝三分地裏打轉,並不能引起旁人多少注意。

  但這一次顏良率兵到幽州平亂,便真正意義上把他的實力攤開在眾人麵前。

  參加漁陽之戰的不光有袁熙的幽州兵,還有冀州各個郡國的兵馬,在顏良攻城的時候,他們都各自派人覘望。

  討逆營那新穎的戰法和強大的戰力令觀者都心驚不已。

  其後自然會通過各種渠道流傳開來,也傳入了袁紹耳中。

  所以袁紹今天的問話倒也不是無的放矢,乃是有備而來。

  牽招對顏良的統兵能力自然是推崇備至,眼下被問及時便想狠狠吹捧一通。

  不過他臨到張口時,卻突然想起泉州那一夜與顏良的宴中對談,頓時改了主意,隻是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隻說些他親眼看到的,對於不清楚的則一概回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