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我真是太難了
作者:風吹過的沙      更新:2020-04-21 10:45      字數:4397
  三國求生手冊最新章節

  常山國,欒城縣,武子鄉。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對於常山國東南邊的石邑、元氏、欒城、平棘諸縣,洨水便是他們的母親河。

  在洨水河畔,自然是各地最為豐沃的良田。

  農曆四月,正是冀州大地上宿麥成熟的時候。

  《禮記·月令》曰:“孟夏之月麥秋至。”

  已故的左中郎將蔡伯喈在《月令章句》中注釋曰:“百穀各以其初生為春,熟為秋,故麥以孟夏為秋。”說的便是這個道理。

  所以說,在中原北方,四月常被人稱之為麥月。

  眼下,在武子鄉毗鄰洨水的一大片麥田中,無數農人正在辛勤勞作。

  農人們用鐮刀割下飽滿的麥穗稈子,再將麥穗集中到平整過的麥場上。

  在麥場上,人們或用手拉,或用牛馬騾驢牽引著石頭做成是碾子反複碾過麥稈,使得麥穗從麥稈上脫落下來,稱之為打麥。

  脫落的麥穗再經過篩子去處雜屑,鋪在麥場上曬個三五天,使之幹燥後就可以歸倉。

  在這等收獲的季節,成年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下地忙碌,大人收割、打穀,半大孩子則驅趕著牲口打麥,幼童也被安排在打過的麥稈中間尋找遺漏的麥穀。

  當然,這些娃娃們多半不會有長性,往往幹了一會兒活就三三倆倆地在麥場裏撒起了歡。

  在收獲的時節,到處喜氣洋洋,大人們往往也不會太過苛責就是了。

  在洨水邊,正有一行五六個人沿著河堤緩緩而行。

  這五六人裏以兩名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為首,俱都衣著得體,舉止雍容。

  一行人都有坐騎代步,不過眼下卻全都牽著馬匹步行,邊走邊對著河畔的麥田指指點點。

  當他們來到武子鄉最大的一處麥場時,似乎中間有人指了一指,這行人便下了河堤折向了麥場方向。

  眼下正是正午時分,雖說孟夏四月的太陽還遠遠沒到最毒辣的時候,但頂著大太陽幹活卻也吃不太消。

  諸多農人便來到道旁壟邊的樹蔭下休歇一番,有條件的吃上一口吃食補充些體力,沒條件的也能多飲些水騙騙肚皮。

  農人在田地裏勞作時大都隻穿著犢鼻褌,午休時至多也就披一件短衫,可謂是相當粗俗。

  不過畢竟地處中原,民人的素質極高,農人們見有一行衣著光鮮的行人經過,紛紛站起身來遠遠行禮。

  這在後世或許不可理解,有人經過便經過吧,與我何幹。

  然而在漢代,上下尊卑的觀念極重,普通黔首百姓見著士族人家,俱都畢恭畢敬的,避道行禮那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農人們原以為這行衣著光鮮的人隻是路過,也沒太在意,不過那行人遠遠回了一禮後,竟然直接來到了農人們歇息的老槐樹下,與他們打起了招呼。

  “敢問父老,可是在麥收?”一名三十出頭,長得虎背熊腰的華服男子主動朝一名老者問道。

  老者忙彎腰揖禮作答道:“好叫諸位貴人知曉,我等正是在麥收,因著近午日頭大,暫時歇息一二。”

  華服男子抬頭看了看日頭後道:“合當如此,這日頭正盛,適合收麥曬麥,卻也要小心中暑。”

  老者見眼前的華服貴人居然對農事有所了解,不免微覺意外,附和道:“貴人所言甚是,所幸我等有這老槐樹可以遮蔽,也就沒那麽辛苦。”

  華服男子看了看周邊這一排老槐樹葉茂青翠,正綻開著一串串的黃白色花朵,聞之亦覺花香四溢,對身旁之人笑道:“老槐生花,麥穀陳倉,此地倒是個好年景啊!”

  男子身旁一名年齡更大上些許的文士道:“確乎,今夏的宿麥是個豐年,百姓們有福了。”

  華服男子頷首道:“欒城地繞民豐,確是一塊寶地,此地的百姓們日子應當過得不錯吧?”

  那老者聞言確是微微苦笑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華服男子道:“父老好似有難言之隱?”

  老者歎道:“雖是豐年,不過我等辛勤半年,也剩不下多少糧食啊!”

  華服男子作訝異狀說道:“父老何故如此言?我觀此處灌溉便利,土地豐饒,畝產三五石當不為難也,加之本朝賦稅又輕,不過三十稅一,這當能餘下不少吧?”

  老者道:“貴人卻有所不知,這田稅雖說是三十稅一,不過我等並不直接交稅,而是要向鄉中大族納糧,畝納一石五升到兩石,遇上豐年還能稍許剩下些,若是欠收隻能靠野菜雜糧過活咯!”

  華服男子道:“畝納一石五升到兩石?這豈不是比朝廷所定田稅超了十倍?為何如此之高?”

  老者道:“這還不是因為我等都是租種的大族的田,交的田租。”

  華服男子道:“聽父老乃本地口音,為何要租種旁人的田地?”

  老者哀歎道:“哎!還不是早些年大旱蝗災時,交不起算賦口錢,沒米下鍋,被迫把祖上傳下的田拿去抵了,還是欒氏看我等可憐才讓我等繼續租種,勉強過生活。”

  華服男子亦跟著歎了口氣道:“遇上災年著實不易,官府應當賑濟安民才是。”

  老者大點其頭道:“但願官寺中的君長們如這位貴人一般想就好了。”

  華服男子尷尬一笑,又作出一副十分不解地樣子問道:“前時遭了大旱蝗災交不起算賦,父老將祖田典了,那萬一日後又遭逢災荒,父老又用什麽去交算賦,拿什麽下鍋,拿什麽去交田租呢?”

  老者麵色一黯,說道:“還能有什麽辦法,隻能祈求欒氏的君子們開恩減免租錢了。”

  華服男子追問道:“即便租錢能減免,那算賦呢?總不能也指望朝廷減免。”

  老者下意識地答道:“還好如今不用交算賦……唔,日頭偏西了,小老兒要去打麥了,便不陪貴人說道了,莫怪莫怪。”

  老者說了一半好似自覺失言,匆忙住口,引了家人匆匆往麥場趕去。

  華服男子望著離去的農人若有所思,他身旁那名文士上前半步道:“明府可看出些什麽了?”

  華服男子長歎了一口氣,答道:“怕是不僅僅有諸多隱田,還有諸多隱戶啊!”

  華服男子與文士正是常山國中的一把手與二把手,國相顏良與長史辛毗。

  顏良回到元氏後,辛毗便拿出了一份足以驚天動地的簿冊放在顏良案上。

  顏良看過之後隻覺事情重大,他自然是相信辛毗,但事情重大不可不慎,便與辛毗二人棄了官服,著了常服微服私訪起來。

  既然是微服私訪,那就萬萬不能被人看出行跡。

  所以顏良並沒有選擇元氏縣,也沒有選擇他常常去的石邑縣,而是選擇了元氏東南便的欒城、房子二縣。

  常山國西側緊靠黑山,因而井陘、靈壽、石邑等縣受黑山滋擾,早些年頗不太平,民人多有流失逃亡。

  然欒城、真定、九門、高邑、平棘等東邊數縣治安卻相對要好得多,土地也更豐沃,民人流失的情況甚少。

  顏良路過多處鄉裏,隻見鄉裏間幾無空置的屋舍,郊野間也並無荒廢的田地,好一番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

  看到這番景象,任誰人都應當拍手稱讚,然而顏良與辛毗的臉色卻並不怎麽好。

  因為他們還看到了一路上士族華車馬美章服,黔首卻衣不蔽體麵無菜色,聯想到那長了腳跑得不知所蹤的七千畝良田,作為一國之相的顏良又如何高興得起來。

  辛毗顯然也清楚這個情況,說道:“此弊積年已久,非是一朝一夕所成,然下吏既然忝為常山長史,自當革除此弊,不使人口、田土私下隱匿,竟致國家賦稅憑白流失。”

  看著振振有詞的辛毗,顏良亦覺自己昔日小看了他,因著辛毗的意思要徹底清查隱戶隱田,這無疑是要與常山本地所有豪族大家為敵。

  大漢朝有兩類人最有錢,一是商賈,二便是豪族大家。

  商賈本身地位低下,空有資財,故而要托庇於地方官員和大族。

  先前顏良拿鹽鐵酒專營權下手,把這最賺錢的三門營生改為授權經營,很是得罪了不少商賈,但商賈們被斷了財路也隻能抱怨抱怨,老老實實參與競標。

  也有一些商賈或因利益受損,違反了顏良的禁令向黑山賊販運物資,結果這些商賈被一一查抄,如今還關在郡獄之中。

  豪族大家就不一樣了,他們本身就是地方冠族,多有子弟出仕郡縣,牢牢占據著地方上的吏員位置。

  後世有句俗語叫“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這話放在漢朝也是如此。

  無論是郡國一級的國相、太守、長史、郡丞,還是縣一級的縣令、縣長、縣丞、縣尉,都是外地來的流官,幹上幾年就會被調走。

  郡縣中的吏員雖然也任任免免,上上下下,但總是脫不出地方上的這些豪族大家。

  如今郡中的隱戶多是受到這些豪族大家的托庇,而隱田不出意外也都在豪族大家的控製之下。

  也隻有控製了基層吏員的豪族大家們,才能把這些隱戶隱田給藏得天衣無縫,不出差錯來。

  若是徹底清查積弊,不正是要抄這些豪族大家的老底麽?

  辛毗若真個這麽做,那他手下的吏員們估計也難以避免被牽涉其中,到時候有多少人肯為他做事,又會有多少積弊被真個查出來?

  辛毗見顏良久久不說話,神情嚴肅地問道:“明府可是心有顧慮?懼怕豪大家反抗而不敢為之?”

  顏良聞言哈哈一笑道:“哈哈哈!長史言重了,顏某對上曹賊數萬大軍亦不曾皺過眉頭,對此些事情,又怎會怕了。”

  辛毗聞言稍稍展顏道:“既然明府準允,辛某願親自督辦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誓不罷休。”

  顏良來到先前農人們休息的地方,擇了一方大石坐下,示意隨同諸人也一起坐下歇息,然後問道:“如果長史督辦此事,有何方略,可否說來我聽聽?”

  辛毗道:“提前開展案比,擇精幹吏員逐縣逐鄉一家一戶檢視,一畝一丈核驗。”

  顏良點點頭道:“此亦題中應有之義,若是查出有隱戶隱田,長史又打算如何處置呢?”

  辛毗道:“核其自隱匿之日起,補交算賦田稅。”

  顏良道:“若其不配合案比,或是不執行處置,又當如何?”

  辛毗道:“如其不從,嚴糾法辦。”

  顏良道:“若牽涉眾多,民意洶洶,又當如何?”

  辛毗聞言略微一猶豫,然而也隻是稍稍一愣就答道:“朝廷律令,豈可受民意挾迫?”

  見辛毗是鐵了心要把此事做成,顏良在佩服他行事果決的同時,也暗暗歎了口氣,心想我以前怎沒看出辛毗如此剛直,若真個讓辛毗如此做,怕是要把常山國捅成馬蜂窩吧?。

  顏良自身就出自豪族大家,知道豪族大家對於地方治理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乃有大功於地方。

  但有著後世經驗的顏良,對於豪族大家的危害比之今時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兼並土地,藏匿隱戶、遊俠、逃犯,瞞報賦稅,把持鄉裏訟斷,草菅人命,欺男霸女,這條條罪狀,豪族大家幾乎都占全了。

  當年以偏師出兗州,他就是通過打大戶鬥地主的方法,斂聚了不少財貨,反正個個屁股都不幹淨,一查都是屎。

  但如今常山為顏良治下土地,卻不能如當年那般如此草率行事,不然部分百姓或許會拍手稱讚,但失去地方大族的支持,那他對於常山的統治亦不會穩健。

  若是其他官員,或許事情鬧大了,不可收拾了,拍拍屁股掛印走人一了百了。

  可顏良卻不會如此想,他還打算把常山當作大本營好好經營呢,豈會棄之而走?

  然而辛毗提出的這個問題,卻也不容忽視。

  百姓疲敝困苦,官府收不到足額的賦稅,唯有豪族大家盡得其利,整個大漢就好像得了血吸蟲病的病人一般,頭腳皆輕,唯腫一腹,長此以往,不治而亡啊!

  顏良在心底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真是太難了!”

  ps:

  《三國誌·魏書》:劉放、孫資:“毗實亮宜,然性剛而專。”

  陳壽評曰:“辛毗、楊阜,剛亮公直,正諫匪躬,亞乎汲黯之高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