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老獵戶
作者:伊人睽睽      更新:2020-04-19 09:58      字數:16311
  衛初晗拉著洛言飛快下了山,她心情糟糕,漫無目的,甚至眼眶噙淚,濕潤幽靜。慢慢的,越走心越靜,不再如一開始那般難以控製。緩緩的,走入了人群中,開始接近市集。而一到市集,便仿佛入了人間喧囂,他們二人在這片人流中,正如水滴之於大海,濺不起什麽水花波浪。

  衛初晗不覺放開了洛言的手,一個人有些出神地走著。熱鬧人間,人人都在為生活瑣事歡喜,她卻早已沒有了這個權利。複仇之路,含糊遙遠,才解決了一個衛初晴,就牽扯出了這麽多往事,再往前走,又有多少自己原本接受不了的在等著自己呢?

  和家族興亡相比,和衛家的複仇相比,洛言又算什麽呢,衛初晗又算什麽呢。

  她回頭,看到洛言靜默地跟隨自己,一言不語。

  她二人走上橋頭,看著人潮來去,兩人卻彼此無話。一動一靜的襯托,顯得他們兩人那麽獨孤無依。

  “對不起。”倒是她沒有說話,而洛言卻先開了口,讓衛初晗訝然。

  好一會兒,衛初晗搖搖頭,沒有說什麽。

  洛言垂著眼看她,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麽,但他能感覺到她此時心境的平和。不覺問,“你,不想跟我說些什麽嗎?”

  衛初晗反問他,“我應該說些什麽?”

  “例如,我不應該威脅顧公子,不該罔顧你意願,”洛言說的很平靜,眼睫輕微顫動,掃她一眼,“這類的。”

  衛初晗笑,搖了搖頭,“一開始是想教訓你,規勸你,威脅你我也想到了。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沒有意思。總歸有我在你身邊,你出不了太大的錯。時日長久,你會慢慢習慣的。”

  洛言有些吃驚地看她一眼,衛初晗直白地說出“有我在你身邊”這話,他相當疑惑。他一直都知道,在衛初晗心裏,並沒有把自己考慮進去。但現在,衛初晗起碼把他放入了考慮範圍,這是很值得開心的。

  洛言心情愉快。

  衛初晗扶著橋頭,視線掠過洛言,見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中的點點歡悅,卻瞞不過她。她望著人間一會兒,突出聲問,“洛言,你有想過,報完仇後,你去哪裏,做什麽嗎?”

  洛言愣了下,輕聲,“我不知道。”

  衛初晗唇角一抹輕笑,早已料到他的答案。

  洛言忍了一會兒,仍忍不住地問,“你呢?你想做什麽?”

  “看情況啊,也許遠走天涯,也許留在鄴京,也許去邊關看看那些衛家的族人,”衛初晗語調平和,“總之,如果有那麽一天,如果那麽一天,我還活著的話,我要過得輕鬆自在些,融入這紅塵人間。”

  洛言“嗯”一聲,低著頭不再說什麽。他明顯在思考衛初晗的話。

  衛初晗轉頭瞥他,“我以為你也該這樣呢。我還記得當年,你還跟我爹說過,等你習好武功後,你就要執劍走天涯,闖一闖江湖,走遍人間。”

  洛言沒說話,他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想法了。以前習武,是為了興趣愛好;而現在習武,是為了保命殺人。他已經滿手鮮血,早已遺忘為了興趣而習武,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衛初晗拉一拉他的衣袖。

  洛言看過去,見衛初晗噙著笑,少女清麗的麵孔,帶上了些少時的活潑影子,“阿洛啊……等我日後報了仇,等我拿回了衛家大宅,我就請一幫武士,陪你習武。把舊日愛好重新培養回來,好不好?”

  洛言心中莞爾。

  他和衛初晗,還是不一樣的。

  他是喪失動力希望,留戀著過去,舍不得,怨不得,眼睛看的,卻一直是未來。

  而衛初晗,則是口口聲聲的現在未來以後,其實對過去,她不光舍不得,怨不得,她還想盡力彌補,讓大家走回去。

  洛言點頭,“好。”雖然他心中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麽希望。

  但果然,他這樣點頭,衛初晗眸子裏便掠起輕鬆的笑意。

  洛言垂目,伸出手,勾了勾少女的衣袖。少女疑惑望來時,他慢吞吞說,“報完仇後,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麽。但我想跟著你。”

  “好,”衛初晗笑,“一言為定。別忘了你想娶我的誓言啊。”

  她順口揶揄了他一句,卻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紅了臉,低頭不語。

  沒有提起關於顧千江的事,沒有對洛言陡然暴怒的責問,但顯然,等他們二人回去的時候,問題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當晚,陳曦與娓娓前來向他們辭行,讓衛初晗詫異。

  “陳公子,你、你不查顧千江的案子了嗎?”衛初晗還以為,以陳曦的脾性,會跟著顧千江查下去。

  陳曦笑著瞥了一旁的娓娓一眼,“甘縣可能有些線索,我去那裏走一程。再加上娓娓想確認她姐姐布置的陣法,如有能力的話,就幫衛姑娘你導正一切。總歸衛初晴已死,她劃出來的壽命,本就是給你續的。”

  娓娓笑盈盈點頭,“衛姐姐放心。我的術法又厲害了一些,應該能幫你的。”

  陳曦配合地點頭,笑而不語。但他心中,還記得白英跟自己告的密——娓娓的法術,從來就沒低過。在他們麵前,娓娓時不時說自己“術法低微”,完全是騙他們的。

  娓娓一直磨著去甘縣,陳曦是真好奇,她的目的是什麽?

  顧千江總是朝廷命官,人不會跑,陳曦自有自己的計劃。

  陳曦又問衛初晗,“如今青城事了,衛姑娘和洛公子,你們二人,是要進京嗎?”

  衛初晗猶豫了一下,想到顧千江對陳曦的防備,不知該說到什麽程度。但與陳公子多日相處,她又自認為陳曦雖然心機深沉,但光風霽月風華無雙,絕不會耍什麽壞的心思。

  陳曦看她猶豫,笑著歎口氣,“表姐啊,我們總歸是親戚關係,我又怎麽會害你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枚令牌,遞給洛言二人,“你們進京的話,我們必然還會相遇。拿著這枚令牌,如果二位有困難的話,可以北鎮撫司,或者去東城沈宅,出示這枚令牌,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會相助你們。至少在鄴京,在錦衣衛的地盤下,二位隻好不是要弑君,我大約都能幫襯一二。”

  洛言接過令牌,言簡意賅拱手,“多謝。”

  衛初晗則深深看一眼陳曦,似笑非笑,“東城沈宅?陳公子,你不是姓陳嗎?”

  在鄴京,名門更迭,最近數十年中,相對鼎盛一些的幾個名門中,正有沈家之名。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地盤,暫且不提。陳曦單獨提到東城沈宅,和沈宅扯上關係……衛初晗望著他,“陳公子你不要告訴你,你隻是沈家的表親哦。”

  陳曦目光飛掠了一下,笑道,“等到了鄴京,如果有機會見麵,我再告訴兩位我的真實身份。”

  衛初晗與洛言點頭,也不逼問。

  鄴京。

  那真是一個布滿秘密的城池啊。

  一切陰暗掩埋其中,必須深入。

  衛初晗盯著洛言手中的令牌,沉思:希望陳公子說到做到。畢竟她和洛言的身份,在鄴京都很敏感。如果有錦衣衛護著,能查到一些什麽。如果無人在背後,他們在鄴京,恐怕會很危險。

  當晚告別後,次日,錦衣衛等人便撤了出去,陳曦和娓娓二人與諸人道別。

  單單麵對顧千江時,陳曦笑著拱手,“顧大人,多多保重。”

  顧千江回禮。

  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如果還有下一次見麵機會,定然是陳曦從甘縣拿到了證據,將他捉拿歸案之際。

  顧千江心情複雜地送走陳曦:連他也沒想到,回淮州這一趟,竟是平安無出事的。是衛初晴臨死前,幫他毀掉了所有證據,他才堪堪從錦衣衛手中逃脫。這樣的好運氣,下一次卻未必再讓他碰上了。

  接下來幾日,顧千江帶走了顧諾,回去處理家事和政事。

  之間,顧千江有試探過洛言。但衛初晗唯恐顧千江故意說出洛言的身世,給洛言增加心理負擔,她一直緊跟著洛言,時刻監視顧千江。顧千江見小師妹這樣警惕,也尋不到什麽機會,隻能就此作罷。

  幾日後,衛初晗和洛言二人,也向諸人告別。

  書生等人吃驚,“衛姑娘、洛公子,你們……是真的不考慮我之前說的建莊子一事?”

  衛初晗道,“洛言要跟我一起,他不適合再出入江湖了。承蒙諸位看得起,但我們隻能抱歉。”

  同一天,九娘和丈夫南山,也離開了青城,回去之前的鎮上繼續開張。

  顧千江在回青城前,有想過將顧諾托付給其他人。他自認為和兒子感情不深厚,兒子未必願意跟著自己。且自己日後生死不明,也不想連累顧諾。但經過生母之死,顧諾如今隻有顧千江這一個至親,幾日來緊緊跟著顧千江,連睡覺都舍不得離開,隻怕一睜眼,爹爹便拋棄自己離去。

  小孩子再不說“你不是我爹爹”這類的傻話,這些天,“爹”是他喊的最多的。生了病,也學會了讓人去請爹。

  父子之間的天性,是後天很難消除的。更何況,顧千江雖然不對顧諾的出生抱有期待,但顧諾之後大大小小的病不斷,他也並沒有不理會。如今小孩子主動親近他,顧千江考慮半日,就改了自己原先的計劃,打算親自帶著顧諾。

  處理完青城之後的事,顧千江也領走了顧諾。顧府下人,能發配的他幾乎都發配了。不願意離開的,他也給尋了別的出入。自己的那些妾室,也是身契都還給了她們,去留隨意。顧千江這種處理態度,明顯讓人心慌——他一副要變賣顧家的意思。

  但是主母屍骨未寒,尚未守孝!顧千江還是淮州的父母官,他難道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嗎?

  衛初晴已死,這闔府上下,顧千江也不需要跟他們解釋。把所有事情了結後,就帶著顧諾走了,回去自己之前朝廷給派的押送犯人任務。

  最後牽著小兒子,上馬車前,深深看一眼顧家,顧千江心知:如無意外,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顧家了。他再沒有可能回來了。

  “爹,我們去哪裏?”顧諾天真問,“是不是跟你抓完壞人,我們就去京城,不回來了啊?”

  顧千江摸摸他的頭,漫聲,“抓壞人?可你爹我,本身就是壞人。”

  “你不是的……你別這麽說……”顧諾瞪著黑漆的眼睛看他,心中有些慌,也有些不解,“為什麽你要這麽說……娘也這麽說……為什麽你們都說你們是壞人……爹……我好害怕……”

  “小諾,你聽著,沒什麽好怕的,”顧千江將兒子抱上馬車,抱入自己懷中,慢悠悠道,“我和你娘不一樣,你娘想護你一生一世,我不是這樣的。我帶你走,不是要親自看護你,而是教你睜大眼,多看些東西。這世上,誰不是孤身一人。你體弱多病,心思敏感脆弱,前者無奈,後者卻需要你自己改過來。”

  “如果我改不過來呢?”顧諾眨著眼睛問。他心裏不舒服,因為爹說話還是這麽冷漠無情,不像娘一樣處處為他想。

  顧千江低頭看他一眼,微笑,“改不過來也沒關係。”小孩子正要鬆口氣,就聽他接著說,“你改不過來,這個殘忍的社會,遲早會教你改過來。不過是吃些苦罷了。”

  “爹!”顧諾叫一聲。

  顧千江半晌無話,任顧諾不滿地看著她。

  他要如何說呢?

  顧諾這個孩子,是不該出生的。他的出生,就是錯誤。而到了今天,這個錯誤,終於到了該更正的時候了。

  衛初晴會死,他也會死。隻留下顧諾一個人。隻留下這個孩子,茫茫人間,誰能教他長大?

  到哪裏再去尋一個老師,像當年栽培他一眼,栽培他這個脆弱的兒子?

  顧千江帶顧諾這一程,一是為了帶給他父子親情,讓顧諾年幼的人生不至於被一次擊垮,再也立不起來;二是為了教顧諾一些人生的道理,將自己這些年的經驗,都教給他,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先記住再說。

  他多怕時間來不及,他尚未教會顧諾所有他該學的東西,自己的生命就走到了終點。

  一時間,各方人馬,都紛紛離開了青城。青城一下子空了許多,少了許多糾紛。

  人生如是,散聚有時,終是天道一方,各走各路。也許再也不會碰麵,也許還有重逢的機會。隻待日後看著。

  卻說與眾人分離後,衛初晗與洛言一路向北行。幾日後,洛言便發現,這條路,並不是直通鄴京的,乃是繞了許多彎。他疑惑問之,衛初晗答,“是要去鄴京,但中間,我們還要去一個地方。”

  洛言跟衛初晗繞路,最後,到了寧州一個小縣城,衛初晗並沒有在縣城下榻,而是選擇上山,一路問起,“伯伯,大約十年前,山上住著一家獵戶,他們現在還住在那裏嗎?”

  “啊,你說的是張老頭一家吧!”被問路的老人砸吧砸吧煙鬥,在屋外青石磚上磕了磕,漫不經心地點頭,“張老頭一家,現在還住在山上呢。但他兒子不當獵戶了,去咱們小鎮上做生意去了,一家子日子過得好了很多。但張老頭性子倔,聽說兒子請了幾次讓他下山,他都不肯,說不能忘了祖宗。姑娘你們兩個,是要上山看張老頭?你們和他什麽關係啊?”

  衛初晗一笑,“十年前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

  老人沒有防備地點點頭,伸出枯槁的手,指給他們一條明路。

  洛言卻是立即扭頭,看了衛初晗一眼。他對衛初晗向來敏感,從衛初晗的話,那“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中有森森寒意。

  再次上了路,洛言問衛初晗,“十年前,那獵戶一家,也害過衛家嗎?”

  衛初晗道,“當年快到甘縣時,爹便帶著我借宿在這家。剛住過去的時候,我爹見他家家徒四壁,心中不忍,給了那老頭一些銀錢。那家人對我們更加熱情親善,讓爹鬆了口氣。那時後有追兵,爹又帶著我和衛初晴兩個女兒,精神高度緊張下,未免有些鬆懈。竟沒有發現,那些表麵熱情的人,皮下藏著怎樣的豺狼心腸。”

  “他們家,引來了官兵?”洛言問。

  衛初晗遇難的事,他知道的並不清楚。甚至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事,衛初晴一直在騙他。衛初晗“複活”後,也沒有多提當年之事,但她畢竟與洛言常日相處,偶爾,話裏便有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些訊息。

  衛初晗點了點頭,“也許是害怕我們是歹人,也許是看我爹給的錢財豐厚,讓他們起了貪念。總之,那家老伯留下兒子老婆看著我們,自己說上山打獵,實際卻是下了山,偷偷引了官兵回來。我爹為掩護我和衛初晴平安離開,以性命為代價,永遠留在了這裏。他死了,我連他的骨灰也沒有拿到,沒有看上一眼。”

  洛言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樣冷,冷到了人心裏去。

  當年,為了掩護衛初晗和衛初晴兩個姑娘,衛父放了把火。他是硬生生的,把自己燒死在火裏的。

  每次想到當初躲在黑暗裏,看到的火光衝天,抱著父親臨冷的布滿鮮血的屍體,衛初晗心中便一陣擰痛。

  被侍衛們護著離開,當看到山中起火,衛初晗幾次想衝回去救出爹爹,卻被衛初晴死命攔住。衛初晴苦苦求她,“姐姐,你現在回去,爹的犧牲就白做了。爹做這麽多,就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你要冷靜,要成熟,千萬不要回頭,不要中了陷阱。”

  那場火,是官兵們放的,目的就是誘引那兩個還沒逃遠的孩子回來。

  天地茫茫,前路幽黑,衛初晴一步一淚,下山那條路,她走得何等艱辛痛苦。

  她在心中發誓,終有一日,自己會回來……自己一定要回來,報複他們!

  一路上山,衛初晗斷斷續續地跟洛言講,當日父親離開自己的畫麵。她念念不敢忘,不能忘。有多難過,對這家人,就有多痛恨。

  衛父死在這家人的貪心上,是他們領來了官兵,才害死了她爹!

  她必然要、必然要……

  “你要殺了他們?”洛言了然問,說的平淡。想來殺人放火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衛初晗正要答他,卻突然一怔,目光直直看向前方。洛言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竟見青山間,道路一旁偏斜的地方,籠著一個小土包,上麵有塊無字碑。而此時,墳墓前跪著一個老漢,正在細慢地燒著紙錢。順著風的方向,紙錢的焦味向兩人飄來,被衛初晗注意到。

  衛初晗盯著那老人的背影看半天,輕聲,“之前的老人家,似乎是說,這山上現在隻有獵戶這一家住?那這個墓碑是誰的?”

  洛言沒答,因為衛初晗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直接走了過去,遠遠地露出笑意,“老人家,我想問個路……”

  衛初晗才說了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怔然不語。從洛言的方向,能看到少女麵對著轉過身來的蒼老人家,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心下一頓,快步上前,拉住衛初晗的手。與此同時,洛言心中被巨大的恨意澆灌,這當然不是他的情緒。

  他握住的手,在輕輕顫抖。

  一時間,看向老人時,洛言就已經明了,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獵戶,才會讓衛初晗情緒如此不正常。於是,最後,還是沉默寡言的洛言,先替衛初晗開了口,“老人家,天色已晚,我們在山間迷路。請問您家離這裏遠不遠,我們二人可不可以借宿一晚?”

  老人年紀大了,衛初晗笑著開口說話,他都沒有聽清,隻茫然地抬頭看人。到底是洛言這個習武之人,聲音稍微大了些,他才聽清。老人臉上露出客套歡迎的笑來,連連說,“小老兒家就在山上,離這裏不遠。兩位稍微等等,等我拜完故人,就帶你們家去。”

  洛言點點頭,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再浪費口舌了。他隻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老人年紀已經這麽大了,看上去有六十了,那十年前,他也已經五,十多了,長相看上去不是大惡之人,還很和善可親。無論哪個時候,這樣的老人如果謀害衛家,不說洛言對付得了他,衛家那些侍衛也對付得了。大約正是這種認知,蒙蔽了衛父,讓他對這家子放鬆了警惕。可世事難料,衛父記得防衛別的人,卻偏偏跌在了這麽個老頭子身上。

  洛言想的,又何嚐不是衛初晗所想?

  她又是氣惱,又是悲涼。如今見這麽個老人,恨不得立即殺了他,讓他家破人亡,讓他也嚐嚐當年自己所感受的那種絕望之感。但她忍了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這個老人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邊,家人頂多認為他糟了意外,又怎麽可能像她當年那樣傷心絕頂,氣鬱難平?

  她忍著不耐,等著這個老人起來。

  但看著看著,見他始終不緊不慢地燒著紙錢,衛初晗不覺問,“你家有人過世了麽?你在給誰祭拜?”

  “哦,姑娘誤會了,小老兒家中人過世,墳墓是不會置在這裏的。這是我一位故人的墳墓,十年前,小老兒不小心害了他,害得他與女兒分離,慘死山間。小老兒很是後悔,可他當年隻在家中借宿,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太清楚。於是,他死後,我偷偷藏了他的屍骨,隻能在這裏給他立個無字墓。年年祭拜,隻望他地下有靈,能諒解小老兒當年的錯誤。”

  衛初晗心中大震,久久不語。連洛言的目光,都重新投到了老人家身上。

  這時,老人已經燒完了紙錢,老老實實磕了幾個響頭,顫巍巍站了起來。他兩手扶著膝蓋,身體慢慢向上,洛言二人注意到,他的腿似乎不太好。

  老人祭拜完了故人,正要領著這兩位客人回家去。卻聽那少女忽地開口,“且慢。我與這位、這位……這位前輩頗為有緣,能在山間遇到,我也該、也該……拜一拜他。”

  她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說到“這位前輩”時,眼中已經噙了淚光,聲音哽咽。當她說完“拜一拜他時”,連那位老人,都聽出了她話中的痛意。

  而衛初晗,眼中打圈的淚,在她跪下去磕頭的那一刻,盡數下落。

  她無聲地流淚,悲傷彌漫,卻也無濟於事。

  這裏麵的人,是父親。她知道。

  除非十年前,這個老獵戶喪盡天良,不僅害了她父親,還害了別的過路人。但看這位老人如今的態度,那墳墓中躺著的人,分明就是她父親。

  時隔十年,她才知道,父親還有殘留的屍骨,並不是什麽都沒有留下。時隔十年,當她再次見到父親時,當著那老人麵,連一聲“爹”也不能叫,隻能哽咽叫一聲“前輩”,以陌生人的身份磕拜。

  可在心中,她已經重重喊了他無數聲“爹”。

  在衛家,最疼愛她的、把她捧到掌心的,便是父親。當年衛家的遭遇,衛初晗本該慘遭羞辱,跌至人間最賤,永世不得翻身。可父親寧可冒著抗旨之罪,也要把她送出去,從而讓衛家的罪狀更重。

  為了她一個人,父親不惜與族人的利益為抗。

  可就是這樣,最後,父親也是身死異鄉。而她,死了整整十年,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那十年啊,衛初晗日日煎熬,覺得自己落到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場,很是對不住父親的犧牲。

  墳前青草已經被拔得很幹淨了,死去的人,卻並不能複活,重對她展顏而笑——

  她真是恨這家獵戶啊。如果不是這家獵戶向官府告密,父親不會死。她真想,讓這家人,也嚐嚐骨肉分離的滋味。

  她原本還想著做完這一切,就下去陪父親……她這樣想著……

  衛初晗呆呆凝視墳墓,卻突地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一人,也跪了下來。她一看,自然是洛言。

  衛初晗便不再起身,側著頭,看青年給她父親磕頭,看他側臉寧靜,目光黑沉。聽到他低聲,用那位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伯父,我會照顧小狐的,您別擔心她。”

  衛初晗眸子微動,似嗔似喜地看向洛言,手輕輕伸過去,拉住他的手腕。千言萬語,都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意。

  洛言是很排斥喊她舊日小名“衛小狐”的,可今日,當著她父親的麵,他這樣說了。是為了讓她父親安心吧?

  衛初晗拉著洛言起身,他卻並沒有起,而是沉默一會兒,又磕個頭,“抱歉。當年您並不願小狐嫁我,為此還要我離開衛家。我終究違背了您的意思,望您勿怪。”

  衛初晗表情不由變得幾分微妙,甚至當洛言站起來時,帶了幾分調侃之意。用一種隻有他能明白的眼神,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真是個我行我素、沉默如石雕的洛言,說出的最多意義上的話了。之後,他又變得靜靜地,一言不發。

  自然,衛父當年是反對唯一愛女跟一個前途未卜的青年走在一起的。他的反對很明顯,甚至有意無意的,想要洛言離開。

  但是衛父口中稱洛言是故人之子,他又不好意思趕走昔日少年,顯得他不近人情。於是衛父用的辦法,就是挖掘昔日劉洛自己的興趣,比如出去遠遊啊,比如闖蕩江湖啊之類的。而偏偏,劉洛也確實感了興趣。

  時到今日,衛初晗難道還不明白,當初衛父,隻是不想他娶走那位最喜歡的女兒嗎?

  衛初晗不覺好氣又好笑,目中憐愛地看眼旁邊起身的青年——這個傻子,他當年可是什麽都沒說過。

  他心裏藏著過去,然而這個話題被他塵封,經年累月地埋在他那裏,像塊大石一樣。他沉默著,守著許多過去和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已經一個人呆了十年。那個過去,像他本人一樣,沉默而迷茫。

  卻到底,他還是跟衛初晗走到了一起。並且……他望眼走在旁邊的少女,心說:隻要她不再背叛我,我不會先放手的。

  衛初晗更加確信自己不讓洛言知道他身世做法的正確性了。

  洛言站起來,一言不發,隻是拉起衛初晗的手,轉身看向那個望著他們一連串動作,神情有些怪異的老人。衛初晗被動地跟上他的步子,心裏好笑:想他動作如此嫻熟自然,在她父親麵前,到底想要宣誓些什麽啊?

  ……這個小呆瓜。

  不會是怕她拒絕吧?

  一路跟著老人回去,老人絮絮叨叨道,“兩位剛才祭拜,也算你們有緣了。這些年,這座山荒廢了,除了小老兒一家,已經沒什麽人過來了。等小老兒死了,還記得這個墳墓,記得年年來祭拜的,就再沒有人了。”

  衛初晗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這麽說?您萬一……也有您老伴幫忙啊。”

  “老妻早在八年前過世了。”

  “啊,抱歉。那您沒有子孫麽?”

  “有,有一個兒子。但老朽當年做了錯事,自知慚愧,無言將事情真相告知他。他當年出門做生意,不在家中,並不知道此事。兒媳倒是知道,可是五年前,她也因為難產過世了。”老人話語寥落,空空寂寂的,讓人感慨世事無常。

  “那您沒有孫兒?”

  “小兒運氣不好,兒媳過世後,一直沒有續娶。我想等我過世,大概也看不到有孫兒了吧。”

  衛初晗愣了一下,這樣晚景淒涼?

  算算這十年間,這老人一家,就死了兩人,也算悲涼。當然,純粹是天意,與她衛初晗的日日詛咒無關。

  她不由想:莫非真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那遲到的公正,十年來,沒有衛家人幫衛父拿到。老天終是看不過眼,用天意償還彌補了一切。

  害人之人,終將害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樣想著,衛初晗一時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說話便帶了嘲諷之意,“老人家說自己當年害了人,話裏話外,我似乎聽出十年間,老人家中過得並不好?莫非真是上天的報應嗎?”

  洛言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這麽多。她說的這樣過火,萬一打草驚蛇了怎麽辦?

  老人卻並沒有質疑衛初晗,隻慘淡一笑。他自己也覺得這是報應。必然是報應啊。

  “您那位故人就沒有妻子子女之類的,這些年,他們的親人死了,他們也不知道祭拜嗎?”衛初晗很快意識到自己過火了,便強行轉移話題,仍試圖打聽些什麽。

  那老獵戶沉默了下,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他妻子怎樣了,隻知道他有個女兒。當年,他就是帶著他兩個女兒一起來借宿的。我那時太傻,以為他們是惡人,要害我們全家……竟沒有與他們溝通,問清楚,就偷偷下山,引人來害他們。那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兩個女兒離開,自己與官兵周旋,胸口重劍。他還掙紮著回去屋子,把藏在那裏的兩個女兒送走。之後又回去死拚……最後,我眼睜睜看著他被火燒死。到死一刻,他也沒有看我一眼。”

  “也許他不怪罪我,也許他不屑理我。是啊……與他救女兒之心相比,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算什麽呢?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其中一個女兒臨走前,看著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那麽黑,那麽亮,那麽冷——從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回來找我報仇的。我當著她的麵,害死了她父親,她絕不會放過我。”

  老獵戶聲音帶了哽咽,天色漸漸暗了,他時不時拿手背擦去麵上什麽——

  “我等著,一直等著。我還想早早送走家人,不要連累他們。可是我等了又等,當年那個姑娘,始終沒回來。我猜,以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她如果不回來,想是與她父親一樣遇難了吧。每想至此,便覺心痛。我一個山裏老人,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出了什麽事,怎麽會落到這樣下場。可是那個人被火活活燒死啊——我想,他不是壞人的。就算是壞人,死前為兩個女兒犧牲,他也不會壞到極點的。這麽一個人……我怎麽就鬼迷心竅,引來官兵害他呢?”

  衛初晗一聲冷笑,沉默不語。

  她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便不再試圖與這個老獵戶周旋。而洛言本來就不和除衛初晗以外的人說話,他也保持著沉默。

  隻有這個老獵戶,大約十年來,都沒有人聽他說這些。這塊大石頭,被他在心裏整整壓了十年,早成為了一塊心病。如今有兩個來了又會走的旅人聽他說這些,他絮絮叨叨,自悔莫名,顛三倒四,卻是硬生生,把完整的事件說完。

  竟也不怕這對旅人防他。

  夜裏山間林木寂寂,風吹而起,蕭蕭簌簌。老人的話聲在寂寞山風中,像飄著一樣空落無力。

  與說個不停的老獵戶相比,衛初晗和洛言,簡直像兩塊不會說話的石雕一樣,接下來一路,硬是一聲也沒發出。

  很快,他們就到了老人家在山中的破屋。自妻子和兒媳相繼過世,兒子又在山下做生意,隔壁屋子就空了出來,平時也不住人。如今洛言二人前來,正好給他們兩人住。老獵戶招呼著這兩位吃了一頓晚飯,到了屋中飯桌上,點上燭火,他渾濁的眼神,終於看清楚這對青年男女的相貌。

  心中不覺一歎:當真郎才女貌。

  青年不言語,吃飯時捧著碗,一個低著頭悶吃,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倒是旁邊的少女嗤一聲,“你慢一點,沒人跟你搶。”

  洛言猶豫下,放慢了吃飯的進度,扒拉著碗中米飯,抬眼瞧衛初晗一眼,一顆米一顆米地往嘴裏塞。他想到了當日在青城時,九娘嘲諷他的話。說他用餐無禮數,萬萬不能與陳曦相提並論。

  但洛言習慣這麽吃飯很多年。他生而無趣,一直是湊合著過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自行出走,沒有遇上飯館之類的,他都不會自己主動去捕食吃。這樣的環境性格,要他如何像陳公子那樣講究?

  他已經不講究很久了。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禮數,如今是配不上衛初晗的。

  他從飯碗中抬眼,偷偷去看衛初晗。少女吃的細而慢,拿著筷子的姿勢很優雅。隻是山中一張普通桌子,她硬是坐出了吃宴席的感覺。這種深入骨髓的教養,讓人自歎弗如。

  衛初晗察覺洛言打量的目光,並不知他是在自卑,隻是想,莫非自己剛才皺眉太過,傷了小可憐的心?

  呃。

  她倒不是像九娘一樣嫌棄洛言吃飯跟打仗一樣風殘雲卷火速收場,她斥洛言,是因為他那種快速解決的吃飯,對腸胃並不好。根本消化不了。他年輕尚且無事,但如今的不良習慣,年老後,全會爆發出來。衛初晗並不希望洛言老來受苦。

  她頓一下,一筷子青菜夾給洛言,衝他露出和善的笑,“吃慢點。”

  洛言受寵若驚地接過那筷子青菜,都不舍得吃了。在嘴裏咀嚼好久才咽下去,半晌,他那遲鈍的神經,才想起來,給衛初晗也夾了一道菜。衛初晗含笑的眸子看過來,他結巴了一下,“你、你也一樣。”

  衛初晗一臉嚴肅,“我不一樣。我再吃慢點,這頓飯就吃到明年了。”

  她故意扭曲他話中的意思,這是衛初晗常用的戲弄他的手法。

  洛言低著頭,重新把臉埋入了米飯中,不理她了。

  老獵戶一臉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這對小兒女*,好像又回到當年,老妻尚在,兒媳未死,他們一家子,也曾這樣親親愛愛地坐一起吃飯。可是人都走了,散了,隻留下他這個老頭子,在一天天消磨時間。

  但他雖然看這對青年男女恩愛,心中很是欣慰,卻是不自覺,一眼又一眼地去看衛初晗:總覺得這個小姑娘好是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哎,他年紀大了,就算見過,恐怕也記不住了……

  老獵戶隻這麽想了想,就丟開不管了。

  卻是晚上,雖山中沒有消遣娛樂,也沒有興致再與老獵戶攀談,但衛初晗和洛言並未早早睡去。

  因為衛初晗有些尷尬。

  雖然她與洛言已經發生了夫妻之實,但她還沒有嫁給洛言。讓她與洛言同處一室,同睡一張床,她仍然不自在。但是不睡,卻也沒辦法,這個獵戶家就兩間房,難道她要趕洛言去外麵睡麽——那也太矯情了。

  坐在窗下,衛初晗撫著腮幫紅著臉,想今晚該怎麽過。

  洛言鋪好了床,回頭看時,少女背影僵硬,在窗下月光中坐了很久,仍然沒有過來的意思。

  洛言心思淡,不像衛初晗那樣想得多。他那點兒貧瘠的感情,也消耗不起什麽害羞啊不好意思啊難為情的情緒。他現在隻疑惑:衛姑娘的身體什麽時候這麽好了,走了一天路,到這個時間了,她還不困?

  “你不睡嗎?”洛言誠實問。

  衛初晗立即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窘迫的臉色。

  她回頭看一眼,好吧,一床被子,可愛的小洛根本沒有意識到與她同床共枕之間的旖旎之情。她一個人糾結,顯得自己很是下-流、思想肮髒一樣。但衛初晗撐著臉皮,嗔他一聲,“睡?今天經曆了這麽多,還見到了我父親的墳墓,我哪裏睡得著?他大概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衛家人了吧。”

  原本隻是借轉移話題掩飾內心的尷尬,可提到父親,衛初晗麵上神情是真的淡了下去。

  是啊,她哪有心情想別的呢?

  洛言走過去,在她背後站了半天後,默默道,“不是的。”

  “嗯?”

  “衛家,應該還有一個人活著。”

  “你在說什麽?!”衛初晗大驚,猛地站起身回頭,撞到洛言,被青年摟住。

  衛初晗緊緊抓住他的手,神情有些激蕩,讓她變得結巴,“你說什麽?!”

  洛言道,“除此之外,你也應該能看到一個人的墳墓。”

  “我不是說這個!墳墓不墳墓的,死人有活人重要麽?!”跟洛言這種性子慢吞吞的悶葫蘆打交道,衛初晗快要急死了,“當然,也不是說死人不重要。也很重要,但容我們稍後說,你先告訴我,你說衛家還有一個人活著,是什麽意思?還有誰活著呢?”

  “一個小孩,”洛言說,“當年我離開衛家的時候,見你伯父他們,連夜送一個小孩子離開了。我沒有深究,沒有多去看,但是後來,你知道我一直在追殺衛家之事的。朝廷給衛家定罪後,嫡係被殺,我卻並沒有看到有追殺那一隊去處的人馬。想來,那個小孩子,當年應該是活了下來的。”

  “那個小孩叫什麽?是哪房孩子?你還記得嗎?”衛初晗逼問。

  這真是為難洛言了。他這些年,真是把自己活得太悶,忘了很多事。許多過往被他下意識地忘記,想要再想起來,真是太困難。

  “那他多大?”衛初晗再問,試圖從洛言透露的丁點兒訊息中,猜測些什麽。

  洛言再次搖頭,吭吭哧哧,“大概……兩歲?三歲?……我、我不太記得了。”

  他肩膀下垮,無力垂頭,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很沒用。果真,在他搖頭時,衛姑娘臉上的神采,再一次地淡了下去。而洛言,是多希望她能笑一笑呢。

  可事實上,他還得打擊她,“也許、也許是我看錯了,也許那不是衛家的……”

  “你確定,朝廷人馬沒有追殺這隊嗎?”衛初晗卻沒有理會他的辯解,隻問自己想知道的。

  終於有個洛言能回答的問題了。他鬆了口氣,很肯定道,“沒有追殺。朝廷人馬根本不知道這隊的離開。”

  他再次看衛初晗一眼,“不過,那也不一定是衛家的小孩……”

  “不,一定是衛家的!”衛初晗斬釘截鐵道,臉上並露出了笑,“原先,我還一直不能明白,我爹作為下一任族長,就算再疼愛我,難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送我走嗎?為什麽行冒險之事,將整個衛家都拉入劫難?這些年,我心中一直慚愧,覺得父親為了我一個人,背叛了衛氏嫡係。如果沒有我的話,衛氏嫡係不至於再背上叛逃的罪名。”

  “而現在,我終於肯定,我父親沒有背叛嫡係,沒有放棄族人!”衛初晗臉上的笑越來越大,她有些激動地抓著洛言的手晃了晃,“我那些爺爺伯伯叔父們,都是默認我爹的行為的!他們都是認同的!因為,他們要給衛家留一個子嗣,留一個骨肉!哪怕那個孩子日後不記得衛家呢。我的伯父們,也一定要為衛家嫡係留一份血脈。我爹帶我走,明顯是與家族商議的結果。他護我走,明裏暗裏,掩飾另一隊人馬的出走。他想要救我,伯父他們想要留一個男孩子,這就是協商的結果。我爹並沒有背叛嫡係,他的行為,從頭到尾,都是所有人默認的!他作為犧牲品,也許我也要作為犧牲品,都是為了保護那個孩子!”

  被作為犧牲品,衛初晗卻並不惱。隻因她知道,在衛家當年那種境況,父親明明能帶走另一個孩子,隨便一個男孩,在另一隊人馬遇難後,也許他能給衛家留下血脈。但是父親並沒有選擇別的孩子,他選的是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有自己。

  即便衛初晴,也是到寧州時才救下的。

  父親最想護的,最想救的,在不背叛家族的前提下,一直是自己。

  就算有犧牲誘餌之意,可是為了護自己離開,父親慘死火中……衛初晗又怎麽會怪他呢?

  她不光不會怪父親,反而心中那塊壓了很多年的大石也落了下來。因為,他父親是為了家族,他父親沒有背叛族人,那她活下來,也不必無顏麵見衛氏嫡係了!

  也許在當年,對於伯父們拿父親和自己當誘餌,護另一個孩子離開,衛初晗心中會有怨意。但時隔十年,那點兒怨,在生死麵前,又算得了什麽?知道衛家還有一個孩子,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在異地他鄉,隱姓埋名,平安地活了下來。他身上流淌的是衛家血脈,是衛氏嫡係的血脈!

  自己一個姑娘家,遭遇重罪,也許一世無子。顧家小諾身體又那個樣,不知道能活到何年何月。衛初晗一直覺得,是天要滅衛氏嫡係。他們一個個的,都沒有幾日可活,上天對衛氏嫡係何等殘忍。

  但至此,衛初晗知道,有個健康的孩子活下來了!他會平安長大的!他也會給嫡係開枝散葉!按照洛言的說法,那麽點兒大的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衛家出了事。等他到了平安的地方,隨著他一天天長大,他也會忘記衛家的生活。

  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

  即便他忘了衛家,即便他不會為衛家做些什麽,隻要他活著,伯父父親們的心血,就沒有白費。

  衛初晗心中已經越來越歡喜,洛言感受到了。他唇角輕輕抿了下,為自己能讓她高興而歡喜。他還想讓她更高興點,於是忍著心中不喜,不情不願地說,“我、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但顧公子應該知道。畢竟他……他比我厲害。這些年,他也一直在搜集衛家的訊息,不像我……如果你想知道這個孩子是誰,你可以問顧公子的。”

  洛言多麽不喜歡顧千江啊,多麽不高興顧千江和衛初晗相處。

  舊日,衛初晗和顧千江是未婚夫妻的關係;今日,顧千江的妻子名錄,還光明正大地留著“衛初晗”之名。

  好像衛初晗是顧千江過了明路的妻子,而自己反而隻是衛初晗見不得人的情郎一樣。若非知道情況不允許,往事不應該牽扯,他真想讓顧千江把“衛初晴”的名字改回去——你和衛初晴不是深愛麽?為什麽你妻子死了,你連個正名都不留給她?

  但顧千江和衛初晴的感情,複雜又深刻,也不是洛言這種思緒簡單的人能理解的。

  衛初晗笑了笑,語調輕快,“等有幸見到師兄,我自然會問他這個孩子是否平安活著。但問那個孩子是誰,卻不必麻煩他了。阿洛,你說那個孩子兩三歲,我已經大約猜到他是誰的了。”

  洛言轉頭看他。

  衛初晗解釋,“當時我離開衛家的時候,兩三歲的孩子,衛家隻有三個。我大堂哥妾室所生的庶子,我叔叔的幺子,還有我姑姑認在名下的孩子。在有嫡子的前提下,衛氏不會選擇妾室,也不會選擇過繼的孩子。那麽這個兩三歲的、被送出去的孩子,九成可能,都會是我叔叔的幺子,我最小的堂弟,衛懷,當年隻有兩歲出頭。”

  洛言沒什麽好分析的,胡亂點了點頭。衛家子弟多,他少年時也就是認個七七八八,但每天隻跟衛初晗在一起,與其他人也不熟。現在,他更是誰是誰都不記得了。

  但衛初晗心情顯然很愉悅,並問他,“對了,你之前還說,除了今天意外的碰到我爹的墳墓,還有其他衛家人的墳墓?”

  “嗯,在鄴京,”洛言點頭,“鄴京外郊佛光寺的山頭,老主持有給你大堂哥護下屍骨,建了一座墓。我當年聽說,老主持說他與你堂哥昔年有交情,希望皇家把你大堂哥的屍骨保留下來,皇室答應下來。”

  他想了想,“你堂哥,大約是唯一在鄴京有墓的人了。”

  “這樣?挺好的,”聽到大堂哥落土為家,留在鄴京,更讓衛初晗生了去鄴京的心,她的語調更清越了,“阿洛,你還記得我大堂哥嗎?那時候,兄弟姐妹裏,他最喜歡我了。有小侄子不服氣,我大堂哥還說,人與人之間要靠緣分,所有衛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裏,他最疼愛的,除了他的長子,便是我這個妹妹了。”

  洛言悶聲,“我記得他。”

  衛初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小呆子不記得別人,居然記得她大堂哥?大堂哥何德何能,能讓洛言這種冷心冷肺的人記到心裏去。

  洛言望她一眼,平靜說,“是你當年跟我說的。你那時候喜歡我,是因為我性格像你大堂哥。你最喜歡你大堂哥了,從小最想嫁的人,就是你大堂哥。可是近親不能成親,當你長到十歲,乍然發現從小陪你玩大的大堂哥突然要娶妻,那個妻子還是外麵的人,不是你時,你趕到晴天霹靂,天都要塌了。你難以想象,你的大堂哥居然會拋棄你!你跑去找你大伯父哭訴,質問你大堂哥的始亂終棄,逗笑了所有大人。等過了一天,你才倍受打擊地明白:原來你從小生來,就是不能嫁你大堂哥的。並不是因為你年紀小,你大堂哥才娶別人。怪的是你們是近親,有表哥表妹成親的,斷沒有堂兄堂妹成親的道理。”

  “自此一段時間後,你頗為消沉。到我出現的時候,你大堂哥還拿你的幼小無知揶揄,每次大大咧咧一說,一家人爆笑,都問你還想不想嫁你大堂哥。連你每次惹了禍,你大堂嫂都拿你的這樁糗事揶揄你,讓你惱怒分外,恨極了他們嘲笑你。”

  “……”衛初晗目瞪口呆地仰臉,看著洛言。

  多麽稀奇!少言的小洛,居然不磕絆的,說了這麽長長一段話!

  誰說他一提到過去,就是一臉愧疚地說不記得的?

  看這記得多清楚!

  洛言再次看她一眼,話居然還沒完,“那時我問你,是不是還喜歡你大堂哥。你跟我說,當然不喜歡。我問你理由,你得意地告訴我,因為你跟你師兄定親了,你已經有了未婚夫,當然不能喜歡別的男人了。”

  “洛言!”衛初晗驚道,“我那是開玩笑的!定是你當日惹惱了我,我才故意拿話氣你的!你知道的,我從未喜歡過我師兄!”

  洛言“嗯”一聲,平淡看著她,“那你是真的喜歡你大堂哥了?”

  “當然也不是啊,”衛初晗揉著腮幫,嘴角發苦,少時的她,到底都在亂說些什麽啊,“我十歲前不懂事,被大人和我大堂哥合起夥來騙。我十歲後,不就懂事了嗎?他就是我哥哥嘛,我怎麽可能喜歡他?”

  “你隻是因為他是你兄長,不能近親嫁給你,才讓自己不去喜歡他的嗎?”洛言追問。

  “……”衛初晗目瞪口呆。悶葫蘆也會質問她啊!

  但是要怎麽說啊。

  大堂哥,真的就是她大堂哥啊。根本就沒有喜不喜歡的問題啊。那是、那是……那是一家子人啊!喜歡是肯定喜歡的,但肯定不是洛言以為的那種喜歡啊!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麽啊?

  “我名門出身,我怎麽可能喜歡堂哥,給家族蒙羞……”

  “你是為了不給家族蒙羞,不去喜歡的嗎?”

  “……這兩者不是一回事麽……有先後邏輯關係嗎……”衛初晗被問得有些虛弱了,她斬釘截鐵說不喜歡,洛言都不相信。

  衛初晗忽然眸子一暗,有了辦法,“事到如今,你一直問我這個幹什麽?我大堂哥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不光是他,大堂嫂、侄子侄女,他們一家人,十年前就不在了。和一個已死之人,你覺得我有心情想這些嗎?”

  洛言一愣,半晌,“抱歉,我的錯。”

  衛初晗“嗯”聲,轉過頭,悄悄鬆口氣。有洛言此番交談,今晚,她必定不會有難以入眠、害羞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