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心相愛
作者:伊人睽睽      更新:2020-04-19 09:58      字數:4290
  夜雨如注,薄霧在其中彌漫,空氣中傳來腐爛的草息。一池占了大半園子的湖中蓮花將開未開,碩大的葉子在風雨中飄零,叮叮咚咚,聲音悅耳清脆。時有雷聲轟鳴,打破院中清新。

  竹簾被風吹得啪啪響,簾後爐香縷縷,靜謐安和。簾外雨地中,隱約傳來棍木杖在身上的聲音,伴隨著女子惡毒的詛咒,“衛初晗,趁著大人不在,你如此處置我們。你蛇蠍心腸,不得好死!”

  “堵住她的嘴!”侍女含珠與眾人撐著傘進來,端著才熬好的藥膳。走到堂下,她看到被壓在地上的長發女子滿目猙獰,厭惡地皺了皺眉。斥道,“她這麽粗俗,萬一驚到夫人怎麽辦?”

  “讓她叫吧。”聽到女聲,含珠等侍女小心抬目,看到簾後似有一纖瘦身影起身。不帶什麽感情的女聲從簾後傳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活到這麽大,要是怕她的詛咒,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含珠衝侍女使個眼色,收了傘,便端著藥膳進了裏屋。極寬敞的大屋子,處於其中,聽到四麵雨聲嘩嘩。在雨聲中,外麵的叫罵聲聽得反而實在沒氣勢。含珠看去,夫人休息了一下午,已經起身,站在窗邊看著外麵的雨。她立在窗口,白衣若飛,長發垂地。背影清瘦,幾分幽冷。

  含糊忙取薄衫披上夫人的肩,“夫人您身體不好,吹冷風又病了怎麽辦?”

  “我已經病了很久了,”夫人淡聲,“我的病根天生,是好不了的。”

  含珠微滯,沒有說話。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站在窗口,看著外麵的雨簾。寂靜中,含珠忽聽到夫人的聲音,“方才睡熟時做了一個夢,夢到初晗姐姐了。她在地獄門口,一身鮮血,向我爬回來。我吩咐人殺她,棍棒落在她身,她卻不死,還是爬向我。後來,我身邊好像無人使喚了。我就看著初晗姐姐一步步爬到了我跟前,她對我懷有深仇大恨,我體弱不如她。我被她活生生掐死,到死,我都記得她冰雪一樣的眼睛。被掐死後,我就醒了。”

  “夫人!”大雨中,含珠的聲音顫抖,不自覺得有些大。察覺到夫人側目,她忙壓了聲音裏的恐懼,低道,“夫人,她已經死了。這個世上隻有您,沒有她。您還怕她真的活過來,向您報仇嗎?”

  “我從未怕過。看起來,怕得倒是你,”夫人淡漠著臉,幽黑的目光落在黑霧重雨中,“也許是晌午時帶小諾去看劉先生,中途遇到一個帶著幕離的姑娘。那姑娘給我一種熟悉又心悸的感覺。然後下午回來時就做了這個夢,原來我還記得初晗姐姐。你怕什麽?我不過與你說說話,闔府上下,我能說話的,隻剩下你一個了。”

  那是因為,知道這樁事的人,都多多少少,被夫人您發落了啊。

  含珠心中那樣想,麵上卻不敢顯。她警惕地望望四周,覺得這麽大的雨,沒人會聽到她與夫人的對話,才小聲,“夫人,您要慎言。在這裏,您才是衛初晗。沒有什麽初晗姐姐的。”

  夫人嗤笑一聲,似覺得她的擔憂十分可笑。

  顧千江不在,闔府上下都聽她的,她怕什麽?她什麽也不怕。她的心都是黑的,從頭黑到尾。縱是初晗姐姐真的從地獄爬回來,她依然不怕。命運是公平公正的,一切皆有因果。

  初晗姐姐喜歡一切靠自己,她卻不一樣。當年逃難,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初晗姐姐依然不願屈服。她數次勸,卻數次被拒。初晗姐姐也許有一線生機,她卻自幼體弱多病,再逃下去,隻能求死了。於是,她騙了初晗姐姐,設計了初晗姐姐的死。初晗姐姐死了,她就能替代,就能選別的可能。

  天家對初晗姐姐的發配不過是為軍ji,又不是死,何必怕呢?

  她想,她最幸運的,就是剛下山,便碰到了顧千江。

  可她最不幸的,卻也是剛下山,就碰到了顧千江。

  若她當年知道顧千江是來找初晗姐姐的,無論如何,她也會想更好的辦法……而不是讓自己餘生,都要替初晗姐姐背負她的責任。

  活成了另一個人,就要擔待她的所有,無論好的,壞的。

  殺了人,就要承擔孽果。對不起一個人,就要負著罪前行。初晗姐姐隻是死了,衛家以前得罪的那些人,那些恨不得衛家滅門的人,那些又驚又怕的人……全都來對付她這個替代初晗姐姐的人了。

  初晗,初晴。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路被擋住,除了殺破狼,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呢?

  伺候夫人這麽多年,含珠早習慣夫人的冷心腸,歎口氣。在夫人心中,隻有顧大人和小諾才是重要的吧?其餘人,皆可犧牲。一想起顧大人,含珠忙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晌午時就收到顧大人的信了,因為夫人要休息,婢子才沒拿給夫人看。”

  夫人“嗯”一聲,從侍女手中拿過信。她依然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將信從頭看到尾,“他說他公務還有些收尾沒完,暫時回不了青城。”

  含珠擔心道,“顧大人好歹是淮州父母官吧?隻是進京述職,都快半年了,還沒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再不回來,淮州這邊恐怕有官員坐不住了。”

  夫人並未就侍女的發言而討論,她目光盯著信紙,長久不語。看她如此神情,含珠頓有所悟,“信中還有提及別的事?”

  “淮州護軍參領換了人,一個叫韓平的人。以前在京時,他和衛家關係不太好。到了淮州,他恐怕會認出我是衛初晗。倒黴的是在京時,他的小女兒韓璿看上了顧千江,顧千江以有妻室拒絕。但顧千江寫信說,韓璿驕縱跋扈,家中又崇武,恐不好對付,讓我小心。”夫人麵上露出似是而非的笑,“顧大人真是好風采,爛桃花走到哪,跟到哪。”

  她聲音極輕,語氣中那抹複雜的意味,含珠並未聽出。含珠聽到淮州即將來一個不好對付的人,就開始緊張,同時也有不滿,“顧大人怎麽總是……”

  “總是把這些事交給我?”夫人道,“誰讓我是‘衛初晗’呢?誰讓我們衛家是謀反大罪呢?要活一條命,委屈求全,總是不可避免的。”

  “至於顧千江,他為什麽總是把一堆堆女人往我跟前送……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夫人……”

  “好了,”夫人打斷了她的話,思忖片刻後道,“我還是覺得今天遇到的那個人蹊蹺。你偷偷派人到甘縣,去那個冰湖看看,初晗姐姐是不是還被封在裏麵。”

  “夫人!”含珠驚道,“若是被顧大人發現……”

  “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的事,怕什麽?”夫人漠聲,“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我又哪裏會知道?”

  這段話直接將含珠弄暈了,不再說話。她這時想起能喝的藥膳,遞給夫人。夫人低頭喝完,說去佛堂拜一拜,含珠便提起燈,與夫人同行。四麵雨聲,跟隨夫人一路穿廊過湖,含珠心中覺得好笑:顧大人看起來那樣嚴苛,誰知道私下裏,他竟然如此迷信?府上不僅設了佛堂,日日燒香,亂七八糟的各種符,時不時騙錢的江湖道士,隻要他有興趣,就會往府上請。一開始大家目瞪口呆,後來就習慣了。連夫人這種不敬鬼神的人,都被顧大人影響得日日燒香,看到奇怪的符就買回來,他們還能說什麽呢?

  含珠隻在輕聲念叨,不知是提醒自己,還是提醒夫人,“夫人和大人是真心相愛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所以不會猜忌,不會算計,不會恨不得對方去死……

  衛初晴冷淡地走在風雨中。她的白衣素影,被雨水打濕,而她渾然未覺。

  她想,真心相愛?為了這份愛,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

  這世上,誰和誰,又不是真心相愛呢?

  ……

  洛言坐在黑暗中,聽著四麵奔潮般的雨聲。除了雨聲,什麽聲音也聽不到。這樣的雨夜,自該抱衾而眠。但心中那隱隱悲意,卻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

  他靜靜地坐在暗中,這種仇恨與涼意,他已經感受了很久。

  腦海中一次次回現,衛初晗轉身走入大雨中的情形。

  她麵上不說,心裏卻還是忘不了的。時間轟然而去,時間又轟然而至。她躲過了刀光劍影,躲過了敵人的追殺,卻躲不過親姐妹的惡念。臨死前,該是多恨多悲。

  洛言並不想體會她的心情,他卻被迫體會。就像他早不想和衛初晗扯上什麽關係,那所謂的心有靈犀,卻像要把他綁在她身上一樣。

  他像坐在一處四麵破風的茅屋中,茅草飛舞,瓦礫崩塌,一點點倒塌。聽到她的心聲,縱是他早已在漫天風沙中遠離,卻仍然感到悲傷。他多想山窮水盡,都不要和她相見;現實卻是山水相逢,他每日被迫見到她。

  她的笑,她的冷,她的淚,她的苦……

  然後他就要被迫想到自己當年因她而受的罪。活生生將他,從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他不與她見麵,其實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愛了。

  他常想自己若再見到衛初晗,一定恨不得殺了她……但他並沒有。

  也許是時間過去了太久,也許是因為她對他微笑……他常做一個夢,夢到千山萬水,她向他走來。濕地中,篝火邊,山沼前,泥潭中,他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中。

  什麽樣的感情,能讓他明明不願見這個人,卻什麽也不說,隻是默默陪伴呢?什麽樣的感情,讓他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盡量把她當作一個正常姑娘看待呢?

  外麵的雨已經開始小了,洛言看了看天色,心中的悲涼卻依然沒有緩。她該有多難過,才會到現在都沒有好起來。

  黑暗中的青年起身,不再垂坐,而是開了門,走入雨水中。

  洛言在後院的灶房尋到衛初晗。大半夜的,她並不在自己房中睡,而是在灶房中折騰。洛言站在門口,看到火光煙熏中,少女烏發半鬆,蹲在地上。她一邊拿著扇子扇火,一邊抹去麵上的水。

  她在哭。

  暗夜中,無一人陪伴,衛初晗一個人無聲哭泣。

  她心中的悲意,竟無人可說。

  洛言看了她許久,好像看到當年那個言笑晏晏的少女。她漫不經心地笑,“哭?我才不會哭。哭是懦弱者的表現,我並不是。阿洛,就算你出了事,我也不會哭的。”

  那時年少,未嚐人世艱苦,她的斷言,如今想來多麽可笑,卻也可愛。

  洛言望著灶房中這個獨自抹淚的姑娘,看半晌,他走了進去。

  當青年的腳步聲加重,衛初晗才反應過來,起了身,看到他。

  她靜了下,強笑聲,“我吵到你了?讓你一晚上沒法睡,抱歉。”洛言出現,她就猜到又是那心有靈犀的作用了。不然,恨不得躲她的洛言,她不去找他,他怎麽可能來找她?

  洛言站在她麵前,垂眼看著她。她麵容清秀,長睫上有未落淚珠。眸子卻還是那麽亮,習慣地揚唇,借笑掩飾自己的狼狽。

  這就是衛初晗。

  洛言漫聲,“九娘說,你一個人不好受,需要人的安慰。”

  衛初晗眨了眨眼。

  洛言又說,“娓娓姑娘說,一個男人,看到姑娘家哭,總應該做點什麽。”

  衛初晗聽得漸迷茫,“你想說什麽?”

  洛言淡聲,“南山說,不要讓姑娘一個人呆著,你要陪同。”

  “所以你到底想……”衛初晗話沒有說下去,她身體僵硬,瞪大了眼。

  因為青年突然上前,伸出手臂,將她抱入了懷中。

  簷角燈光輝灑,他溫柔地擁抱她,在這個雨夜,在她難過的時候。

  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洛言,沉靜看了她許久後,居然會抱她。

  這世上,誰和誰,是真心相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