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苦水不苦
作者:貧道非道      更新:2020-09-16 02:46      字數:4170
  荊非醒來已是一個月以後,醒來隻覺得頭痛欲裂,比起前兩次這次的後遺症要更嚴重,閉上眼調整半晌待的意識海漸漸平靜才再次睜開眼睛。

  等等

  深藍色的紗帳?

  荊非這才發現自己現在所在的房間已不是張景昌家的小院而是自己的院子。

  識念外放,張景昌蹲在門口台階上砸吧著旱煙杆子,周指玄與李顯示李亮兩兄弟在院子一側打著拳,黃大將軍蹲在張景昌身旁搖著尾巴望著練拳的三小,時不時悄悄轉頭小牆角的小水塘瞄上一眼,那條雷鱷的背上用獸筋固定著一個木製小床,李三秋靠在木床一側望著小水塘裏的遊燭怔怔出神,李嬸躺在梅樹旁的躺椅上繡著一隻狻猊鞋,偶爾笑著抬頭看看發呆的秋哥兒。

  張景昌感應到屋裏的動靜知道是荊非醒了,頭也不回的說道:

  “李嬸給你留了飯,醒了就自己去吃吧。”

  荊非應了一聲再次合上眼睛,不用想也能猜到李嬸一家搬到縣城是為了防止一個月前的事再次發生,成平縣有張景昌胡東旭趙明德三位三階修士,更有縣令高錦莫測高深,以荊非如今符籙一道的造詣不難看出整個縣城的布局隱隱構成一座大陣,城牆上銘刻的符文也不僅僅用於守禦,荊非相信便是四階修士來犯也是有來無回。

  門外黃大將軍低嗚了一聲,荊非的思緒再次飄回一個月前,當時張景昌問前輩如何處置那兩人,前輩始終沒有回答,最後隻能放兩人離去,就在兩人轉身時突然神色激動的對著前輩跪了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才離去,就在那鬼麵女子磕完頭抬頭的瞬間荊非驚訝的發現女子那血肉模糊的臉麵不知何時已複原。

  荊非不知那兩人是何身份為什麽要搶人,從整件事來龍去脈與一些細節不難看出前輩與那兩人有些某種關係,至於是各種關係前輩不說荊非也不會去問,不敢去問。

  想著想著荊非竟然睡了過去,這一夜,秋風卷落葉,這一夜,明月起高樓,這一夜,荊非沒有入夢也沒有做夢。

  五十裏鋪是涵淵城西門外的一個小鎮,雖是小鎮但其規模和繁華程度比起一些縣城也不逞多讓,據說很久以前隻有一家客棧和幾間酒水鋪子,因距離涵淵城近的緣故才漸漸有了現在的規模。

  苦水井是一口井也是一家酒館,幾根立柱幾塊木板草草搭建而成的半開放木棚與周圍坐落的雕花小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簡單的略顯寒磣的酒館內此時人滿為患,門口七零八落的橫著幾條吱吱呀呀仿佛隨時都會倒下條凳,條凳上長衫的短衫的,窄袖的開禁的,幾個人擠在一條凳子上口水四濺的指點天地談古論今,隻要稍微伸長脖子就能看到木棚後麵一口花石壘砌的水井。

  凡是知道枯水井的沒有人會覺得這裏簡陋,若論起苦水井的的年齡與五十裏鋪差不多,說起來酒館掌櫃的祖先還是五十裏鋪最初的幾個創建者,當初鑿出這口井的時候井水冰涼清澈卻帶著一股淡淡的苦澀,可後來這位先祖不知從哪的來了一個釀酒秘方,這便有了後來的苦水釀。

  苦水釀,入口柔,落腹如飲冰泉,至於餘味當然是苦不堪言,世人本就苦卻偏偏喜歡苦中作樂苦上加苦。不知何時苦水井開始流傳一句話,說沒事兒多喝點苦水釀,時間久了苦日子也變得不苦了。

  這話是不是真的無從考證,也沒有人會真拿苦水釀去做那借酒消苦的荒唐事,反正自從有了苦水釀苦水井的生意幾千年如一日從沒冷清過。

  陸尋是苦水井的常客,每次和同僚執行完任務回返涵淵城時隻要順路都會來這兒喝幾碗苦水釀,起初陸尋也沒覺得苦水釀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是喝的多了便成了一種習慣,說不上理由的理由也許就是酒館內外這些鍾情苦水釀的酒客的理由吧。

  陸尋一行四人走進擁擠的酒館,深藍色錦服帶著幾分風塵和肅殺,腰間青玉腰牌上刻著神護府的字樣,神護府行走職分六品,金銀紫紅青黑,腰懸青玉牌便是五品行走。

  四人的到來僅是引起一些酒客抬頭一看,在這涵淵城腳下往來之人達官富貴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便是涵淵城城主親臨也不會覺得有多麽意外。

  陸尋對著身影靈巧穿梭於人群的店小二招招手道:

  “不苦,來一壺苦水釀,四個碗。”

  酒館曆來都隻有三個人,一個掌櫃兩個夥計,夥計一個叫阿苦一個叫不苦,不苦負責招待,阿苦負責釀酒,很難想象生意如此興隆的酒館隻有三個人操持。

  不苦轉頭看了一眼,眯著眼眼笑道:

  “呦,是陸大人,好嘞請稍等。”

  陸尋四人在酒館內掃了眼沒找到空座,其中一個長臉的漢子的抱怨道:

  “這掌櫃的也太摳了,就不能蓋個幾層樓整寬敞點嗎。”

  陸尋拍拍長臉漢子的肩膀道:

  “你就別抱怨了,有的喝就不錯了,聽說這酒館的規模布局是掌櫃的祖上定下來的,這其中有什麽講究雖然不懂,但你看著幾千年沉澱下來的金字招牌就知道很有一手。”

  “嗨,這能有多少講究,賣個情懷罷了?”

  “沒那麽簡單,苦水井千年不枯竭必然與這有關係,聽說每隔十幾年掌櫃的就會請來一位陣法大師搗鼓一下。”

  “真的假的,我怎麽從沒聽說過。”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著,很快不苦送來了酒水,陸尋接過水酒遞過去一枚金餅,不苦原本就半眯的眼睛頓時笑成了一條縫。

  分碗,倒酒,共飲,無言中靜靜的品味著苦水釀的餘韻。

  “這酒喝了幾十年,越喝越對味兒,記得早些時候外出公幹連著好幾年沒有喝這苦水釀,回來後連夜往這兒趕,當一碗苦水釀下肚我他娘的差點流出淚來,哈哈!”

  說話的是四位行走中麵相粗獷的中年男子。

  陸尋替幾人倒滿酒笑著說道:

  “那可不得了了,刑頭兒你過完年便要提職遠調,到時候喝不到苦水釀不得淚流滿麵。”

  刑頭斜靠在柱子上透過木板的縫隙望著滿天流雲感歎道:

  “什麽提職遠調,離開了涵淵城升也是降,倒是你,你的表現咱們幾人都看在眼裏,等我走了你十有就是下一任都頭,三子年紀最小,老馬辦事不著調,都這麽多年兄弟了你多幫忙兜著點。”

  說罷伸手攬住陸尋得肩膀,陸尋感覺有點別扭,他不太喜歡這種親密的舉動,想到刑頭兒快要調走了隻能表以理解。

  “刑頭兒放心。”

  陸尋話剛說一半,猛然間發覺刑頭所按肩膀處龐大的靈元以迅雷之勢瞬間封禁了自己周身所有靈脈,接著一股酥麻感蔓延全身,陸尋一手拎著酒壺一手端著酒碗呆立在原地,他轉動眼球驚疑不定的望著刑頭似在問為什麽突然對自己出手。

  “走吧,先回去複命,這些事兒咱們回頭尋個清閑日子慢慢聊。”

  刑頭說罷將手中酒碗放到右手邊桌角帶頭走出酒館,陸尋感覺自己此時就像一個提線木偶身不由己,放下酒壺遁著刑頭的腳步出了酒館。

  刑頭不管出手時機還是手段都選擇的十分微妙,以至於整個酒館沒有人發現剛才的異常,四人出了酒館沿著長街一直走到小鎮東門才禦使飛舟離去。

  飛舟行出五百裏後停在一座幽暗山穀,山穀內亂石嶙峋草木不生,冷風掃過地麵吹起幾縷細沙露出下麵幹枯的白骨,稀薄的白霧夾雜著刺鼻的瘴氣給山穀蒙上了一層淒涼與凶險。

  “好一處埋骨地,記得上一次來這兒處決的舍身殿賊子就埋在那,沒想到這次再來卻要親手埋葬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

  刑頭指著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小土丘,聲音中滿是感慨與滄桑。

  陸尋定在原地靜靜的看著薄霧深處,下了飛舟他便能說話了,隻是又能說些什麽,狡辯?求饒?早在這次外出執行任務時他就隱隱有不好的預感,苦水井酒館被刑頭製住時就已知道身份敗露,神護府是什麽地方,既然敢直接動手那就表明早已確定自己的身份。

  陸尋當然不想死,但此時此刻的心情隨著刑頭的話摻雜了穀中的蕭瑟變得低沉悲涼,回想自己的一身,似乎隻有在神護府臥底的這些年最為坦蕩風光,但這風光背後的陰鬱、悲戚、如履薄冰又能說與誰人聽。

  如果當年自己能多忍一忍,那個飛揚跋扈的縣衙小吏就不會死,小吏不死自己就不用逃亡,自己不逃亡就不會遇到舍身殿的人,仔細想來自己的結局已算不錯,送行酒喝了,送行人就在身旁,不用擔心拋屍荒野,他相信自己死後刑頭應該會給自己立一塊簡陋的墓碑,墓碑上該寫什麽好?一失足成千古恨;殺手就該木得感情;娟姐兒,你還欠我一夜溫柔;苦水釀其實真不好喝;涵淵城城牆真他娘的醜……

  刑頭看著屹立在風中的有些無神的陸尋眼中神色複雜,他覺的老天不公,為何送給自己一個兄弟最後又要自己親手送走。

  苦水釀苦不苦?再苦也沒有此時的心情苦。

  “你可曾後悔?”

  刑頭聲音略帶嘶啞的問道。

  陸尋琢磨自己的墓誌銘太入神,以至於沒有注意刑頭的問話。

  “你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

  “心願?娟姐兒以前說想看一眼真正的草原,本來打算這次交完差就帶她去青萍草原的,如今看來是去不了了,我房間靠床的櫃子裏有些金錢,幫我帶給娟姐兒吧,還有,告訴娟姐兒不用再往衣服裏麵墊東西,她身材其實挺好”

  三一和老馬不願再聽下去,緊咬著嘴唇將臉別過去,刑頭拳頭攥的關節嘎嘣的響,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到:

  “還有嗎?”

  有,當然有,可人都要死了說那麽多又有何用,自己去完成的叫心願,別人替自己完成的叫夙願,去他姥姥的夙願,陸尋望著這幽閉的山穀突然感覺很煩躁。

  “沒了,就…”

  話說一半隻聽一聲悶哼,接著是頭骨碎裂的響動,一枚金色小印收斂了刺目的金光從陸尋額頭飛起回到刑頭手中,陸尋瞪大眼睛直愣愣的望著天空,耳朵鼻孔嘴角眼睛不停的留著鮮血,身體上從額頭開始出現密密麻麻裂縫,裂縫中白光隱現中似乎藏著一隻幽靈,幾個呼吸後白光暗去,陸尋仰天緩緩倒下,那布滿血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是藍的天白的雲,而是迷霧隱綽的半邊黑色山崖。

  兩個時辰後飛舟刺破迷霧離去,山穀中多了一座孤墳,墳前石碑上刻著一行字:

  “來世再飲苦水釀。”

  一個幽靈般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墳前,來人看了一眼碑文冷笑道:

  “龍番印下神魂俱滅,狗屁的來世。”

  說完身影一陣扭曲然後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山穀深處走出三個身影,正是兩個時辰前本已離去的刑頭三人,刑頭望著那座新立的孤墳淡淡的說到:

  “看清楚剛才的人了嗎?”

  唇紅齒白年紀最小的三子眼睛通紅的說道:

  “是苦水井的不苦。”

  刑頭最後看了陸尋得墳墓一眼頭也不回的離去。

  “走吧,上麵還等著複命呢。”

  夕陽西下,山穀中迷霧越來越粘稠,很快連那孤墳也看不到了。

  三天後,苦水井負責招待的小二不苦換了一個人,據說之前那位小二身份可疑被神護府帶走調查了,人走人留,苦水井酒館生意依舊。

  五天後,河州道所有郡縣城池酉時時分同時封城,第二天城門打開,一艘接一艘的飛舟破空而去,城中百姓指指點點不知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