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者:日月昏      更新:2020-04-30 15:17      字數:10491
  官驛到清源坊的路途不遠,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欽差的車隊就在清源坊的坊門之下。

  林哀戴上鐵麵,隨同李叢走下馬車。

  瀚海城府衙的官員正在崔府的大門之外等候,一眾衙役也收拾的衣著幹淨。確實有歡迎京都領導前來視察的模樣。在李叢看來,無非是說明瀚海城的這群人有了充分的底氣,那麽他們的底氣又是從何而來。

  李叢四下掃視著,圍觀的百姓和官驛之外相比已經少了很多,剩下些看熱鬧的也被外圍的衙役阻擋在清源坊之外。胡守誌作為瀚海城的一把手依舊在錢田節的周圍點頭哈腰鞍前馬後,指不定背地裏還打什麽主意。

  前麵的馬車之中覆著鐵麵的其他焚幽台鬼使、百務司也依次走下,整齊列隊在道路兩邊,筆直如同機械。不過段落沒在隨行的車上。依照胡守誌的請求,段落已經中途換車趕往事發的大良山山脈地區尋找襲擊商隊事件的蹤跡,部分瀚海城城防隨同前往。今日崔府之外也就李叢、林哀,有些無所事事的孫煙淼,有些不懷好意的白夜。

  李叢一眼不發,筆直走向崔府大門。黑色的鬼使袍顯得整個人氣質挺拔幹練。

  崔府的大門之後有白石雕砌的石牆遮擋。石牆之上雕刻的內容則是天地港的船景。雕刻的工藝在京都也能算上成,比皇宮的手藝差不到哪去。

  李叢摸了摸石牆,對跟在伸手的胡守誌等人笑道:“胡大人,這崔府的奴仆倒真是勤快,連這石刻的勾縫當中也不留半點灰塵。”

  胡守誌笑道:“想來崔老板平時對待這幫下人也不錯吧。”

  李叢冷笑道:“那這是什麽?”石牆之下,李叢摸出一根紫色的纖維。

  “這是?”胡守誌有些辨認不清。

  “崔府的下人清一色灰麻布短衫,這根姿色的棉絲從何而來啊?”

  胡守誌摸摸額頭,笑道:“這就不知道了,府裏衙役的衣服倒是紫色布料,恐怕是走過石牆的時候被勾到衣衫了吧。”

  “哦,被勾到的。”李叢點點頭,回頭問道:“胡大人說的都記下來了嗎?”

  一個百務司吏員在身後下筆如飛,應道:“大人,都記下來了。”

  “嗤。”白夜一聲輕笑,一下輕一下重的伸手排了胡守誌的肩膀,先行走進園子當中。

  李叢將紫色纖維交給身後的百務司吏員,走進崔府。

  “胡大人,我早就說了吧。這次事情焚幽台插手進來,小心搬石砸腳啊。”錢田節嗬嗬一笑,隨同其他人走進崔宅。

  胡守誌冷哼一聲,悄悄喚過一名衙役,叮囑兩句之後,重新收拾起笑眯眯的臉龐走進崔宅之中。

  門後是規規矩矩的回廊,廊外下過雨,兩邊的綠植還能聞到新鮮的泥土氣味。

  李叢雙手負在身後,不緊不慢走著。此處雖然被收拾的幹淨,不過距離真正事發之處尚遠。不過既然府衙上下的人都能從不同的出發點掩蓋崔府的秘密,可見惦記海圖的人是真的多。不然就憑借區區一個胡守誌,李叢不信他有瞞天過海的膽子。

  “那些婢女的屍身,在何處?”李叢問道。

  “回大人話,昨夜下雨,婢女的屍身都已經被停屍間留守的衙役移到屋內了,請隨我來。”胡守誌淡淡道。宦海沉浮多年,短短一段路,胡守誌已經收斂心緒。但就這層養氣功夫著實讓李叢傾佩。

  一行人穿過回廊,走了許久才來到擺放屍首的堂下。

  “讓其他無關人員都出去吧。”李叢說。

  兩個衙役的臉上還有些猶疑。胡守誌罵道:“沒聽到李大人說話嗎?還站在這幹嘛?”

  李叢本來想讓胡守誌也出去,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隻是讓錢胡二人後退幾步。

  林哀一聲不響走到場中,雙手高舉之時,有嗚咽的秋風從屋頂之上吹過。李叢白夜以及孫煙淼自覺分開站立房間的三側,守護林哀於其中。林哀的惡鬼燃魂擁有喚靈的能力,隻是發動之時林哀的意識和亡靈融為一體,此時的她需要旁人在周圍守護。

  很快嗚咽的悲風從屋頂上如瀑急下,像是給房子攏上一個風罩,隔絕屋內屋外的一切氣息。點點熒光從地上屍體浮現,在地麵之上匯聚,然後越聚越多,直到匯聚成幾個淡綠色的光球,逐漸從地麵之上升起。光球之間,有異色的光影逐漸閃爍。等到所有的光電離開地麵匯聚在上方的光幕之中,李叢等人才看到清晰的亡靈影像。如此奇絕的場景,雖然李叢等人司空見慣,但是作為普通人的錢胡二人,還是差點被驚掉下巴。和人生閱曆無關,畢竟焚幽台的這幫鬼怪,早就超出常人所能擁有的認知。

  光幕之中仍舊是深夜。遠處的閣樓間燈火通明,一眾侍女有的端菜有的端盆,在小路之上來來往往。雖然腳步匆忙,但是整個場景看上去依舊盡然有序。至少東海的富豪家庭的婢女培養,並不比京都的大多數貴族家庭差。

  錢胡二人還在為光幕中的景象吃驚之時,李叢則發現了有些不對勁。光幕之上的婢女數量已經有些顯著減少。應該是有婢女從會客的宴廳出去之後,就再沒回來。李叢眉頭緊鎖。很快,這些光幕中的婢女就像是短線的木偶一般,整齊撲倒在地麵上。突然的變化讓兩位看官也“咦”的發出驚歎。

  幾個黑衣人手執匕首,從湖水之中緩緩走上安,其中領頭的人依照身板李叢推測是馬賊頭子秦鐵鷹無疑。大多數黑衣人隻是伸手探了地上侍女的鼻息,確認沒動靜便悄悄向會客廳摸去。遠處的回廊下,依稀能看到一個長發女人的身影一閃而過。

  接下去就是讓人倒吸一口冷氣的畫麵。領頭的大塊頭擎著巨刃,一刀一刀剁下那些侍女的頭顱。鮮血從刀刃之上沿著鵝卵石小徑淌了一路。更多的黑衣人越過這些倒下的婢女,不斷向會客廳摸去。

  果然除了藏花和秦鐵鷹,對方的人手數量著實不小。這些死去婢女展現的影像之時前往會客大廳的其中一條路。李叢可以合理的猜想其他小路之上也有神秘的黑衣人。如果自己是設局的人,必然會將每一條能離開會客廳的小路都安排人手,既然對方想要滅門,自然是要做到一個不留。

  光幕變成光球四散飛離。林哀的意識也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房屋周圍風力屏障也在瞬間消失不見。

  錢、胡兩位大人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雖然演出已經結束,觀眾依舊在回味當中。

  “如此看來,對方人數果真不少。”李叢先打破寂靜。

  “胡大人,接下來焚幽台有些秘密安排需要商量,你看你?”白夜笑容玩味。

  “下官曉得的,下官先行告退。”胡守誌拱手道。

  隻是出門之前,有個衙役一路小跑:“胡大人。”眼見其他人都在,緊張咽口水說道:“幾位大人,崔府的主母在府衙外求見。”

  胡守誌心下了然。崔宅如今發生這般命案,崔柳氏是萬萬不敢住在這崔宅之中。不過今日既然所有人都到了,她身為崔家如今主母,自然需要出麵主持大局。

  “崔夫人那裏我們就不出麵了,府裏我們還需要繼續查探,有勞二位大人了。”李叢頭也不回的領著三人向事發宴廳走去。

  “李大人,這?”錢田節和胡守誌麵麵相覷,這就走了?這崔家主母的麵子居然一點都不給?隨即二人就釋然,畢竟是直屬於陛下的衙門,他們這些尋常官員自然是沒法比的。

  “李叢,看半天了你看出什麽了?”白夜走著六親不認的步伐。

  “關你屁事。”李叢一句話直接懟回去。

  “什麽叫關我屁事,豆腐坊那人你手底下姓劉的那幾個廢物審不出來的,我都幫你審出來了。怎麽的?不謝謝我?”白夜說道。

  白夜審訊的報告李叢在馬車之上也看過了,可憐的漢子把知道的大燕商會那部分東西吐的渣子都不剩,估計這會也就剩條命還留在豆腐坊。

  “這麽有本事那白大人就自己去查。”李叢頭也不回。

  會客廳雖說已經被收拾過了,不過看著還算有那麽一副現場的樣子。折斷的桌子腿椅子腿,破碎摔落的吊燈……不過現場的血跡被打掃的很幹淨,隻是在血跡的位置做了一些顯著標識。

  李叢最後站在標識崔老板頭顱的地方。

  “嘶?”李叢突然吸一口氣。

  李叢又仔細的翻看府衙報告。整件事情還是有疑點的。崔老板的頭顱被割,不過位置離主案如此之近。李叢仔細的掃視整個會客廳,應當說廳中還是有不少的位置可以應對刺客的包圍襲擊。但是看崔老板的位置,就在主桌上沒怎麽動過。

  好一個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真有你的啊崔河源!至少崔河源的這些舉動不合常理。廳中還有其他屍身的位置,按照府衙的報告來看明顯遠離自己的席位。

  李叢走上台階,在崔老板的主桌之上細細察看。最後李叢在地板上蹲坐下來。

  從主桌之上的視角,可以清晰的看到屋外景象。

  當晚的崔河源,宴會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可能身遭意外。這些事情恐怕回頭還得問問蘇鶯鶯,這個女人可能還知道一些細節的事情。崔府的行程,原本的迷霧沒有揭開,卻憑空增添一些新的霧靄。

  李叢皺起眉頭。遠遠的腳步聲傳來,看來錢田節並沒有識趣的攔下那個女人。

  李叢見崔柳氏的第一眼,隻覺得這位主母太年輕。雖然之前在百務司的情報之上已經看過,隻是再看真人之時,又難免有些許感歎。

  崔老板不僅是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人,更是老當益壯啊!

  不過如今崔柳氏春光滿麵,想來二位夫妻的感情也沒深厚到哪去。隻是奇怪了這偌大的崔府,居然沒有其他像樣的主事婦人了。

  依據百務司的情報,崔河源的第一任老婆難產死去,並未給崔河源留後,雖然家大業大,這麽多年崔河源一直獨居。平日的崔老板也沒什麽愛好,無非喜歡逛園子,香榭園的常客之一。崔柳氏的娘家在淮東,倒也算不上名門大戶。不過好歹崔柳氏確實年輕貌美,十裏八鄉也沒覺得不相配,隻是嘲笑崔河源一把年紀還老牛吃嫩草。而且看崔柳氏滿麵的紅光,李叢估摸著這小娘子這段時日也不缺男人陪。其他有關於崔柳氏的底細,百務司這邊也查到甚少。

  “夫人今日可是有什麽喜事?”李叢笑問。

  “啊?倒沒什麽喜事,不過夫君都走了,這偌大的崔府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女兒家的總要向前看的。”崔柳氏掩麵作出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與其說悲傷,倒不如像是在炫耀。李叢更加肯定這個小娘們是外邊有人了。不過身為上周國冷厲的鬼使,他對這樣的小八卦著實不好奇。

  “崔會長的屍身,崔夫人已經安葬了?”李叢說的自然是從府衙領回來所謂崔河源的屍體。

  “已經有些時日了,家裏其他親眷也催的緊,就隻好先入土為安了。”崔柳氏施了一禮答道,“若是久久不入土,倒是讓人以為我對崔家的產業有什麽企圖,我一個弱女子,崔家的那幫親戚指不定在外麵怎麽傳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一切和李叢所料的差不多。

  “若是我們執意開館呢?”白夜獰笑道。

  “怕是不行了。崔家的子痣這些天都在祖墳那裏守著。”崔柳氏停頓了一下,有些忐忑說,“各位官爺想必也不會為難奴家吧?”

  李叢本來以為這幫人會做的更絕,直接燒成骨灰安葬下去。如今居然還留著縫合的屍首,其實確實也是時間上來不及,隻能先把人在欽差來之前搶到手中。

  “不會的,我們還是希望崔老板能夠入土為安。”李叢笑道,繼續問:“既然如今不住這崔府,不知目前崔夫人身住何處啊?”

  “勞煩鬼使大人關心了,奴家的娘家這些年在瀚海城也置辦一些小產業,還是有住處的。”崔柳氏說道。

  “如此也好。”林哀接過話茬。

  “崔夫人,眼下我們焚幽台還有些事務需要探查,如今快到中午,之後方便來府上討頓便飯吃嗎?”李叢看了看日頭,時辰尚早。

  “不瞞大人說,其實奴家早就在府上略備薄酒,今日便是想過來請幾位大人的。幾位大人為我家這事舟車勞頓,也是聊表我們崔府的感恩之情。”崔柳氏又是盈盈一禮。

  “那我等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李叢拱手道。

  “那奴家先告退了。”錢田二人也是先行一步,留下焚幽台幾人在園中繼續查探。

  隨著鎖鏈的“隆隆”響聲,瀚海城鑄鐵城門被緩緩拉起。精致的馬車和穿戴整齊的瀚海城官員從城門下魚貫而出。等到出城約七裏,望見了使團駐地的篝火,一眾官員心情忐忑的加快了行進速度。兩撥人碰麵之後,領頭的胡守誌和錢田節也進行了“親切”會麵。

  錢大人臉色著實不太好,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想把胡大人生吞活剝,一眾官員看著遠道而來的這些吏員的慘狀,也是心中直打鼓。皇帝的欽差使團在自己國境之內被劫掠成這般模樣,這些東海的官員有幾個腦袋夠我們皇帝陛下砍的。胡守誌臉色很難看——使團的慘狀超過了他的預期。隻是他清楚,劫掠使團這事絕對不是三皇子那撥人幹的,在這種節骨眼上敢動使團對三皇子和東海的附屬勢力無異於搬石砸腳。

  “焚幽台的白大人也在嗎?”胡守誌小心翼翼的問道。

  “大膽!就憑你也敢過問白大人的行蹤?”錢田節一臉冷笑。

  “下官萬萬不敢!隻是若白大人在,官驛那邊還是要做些準備。”胡守誌低著頭,恭敬道。

  “不必了!白大人此時不在使團之中。”錢田節厭煩的擺擺手。

  胡守誌趕緊彎腰應和著錢大人,引一眾使團官員上了馬車,留下還海城的守備團的軍士整理駐地,餘下人急匆匆返回瀚海城。秋葉涼,夜風寒,若是這些個文弱的使團官員再遭了風寒,胡大人回家直接可以寫請罪書了。

  殺完人的李某人沒有第一時間返回去和林哀等人報信,一個人在漆黑的小巷中彎彎繞繞,於一家有些別致的小院落之前敲了敲門,從門縫中給來人遞塊墨綠木牌進去,片刻之後才有人替李叢打開門閂,允其入內。

  “你來我這兒,那個林姓小姑娘知道嗎?”房間內一個低沉的女子聲音說道。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讓你帶的東西呢?”李叢的右臂袖子有些空空蕩蕩。

  女子從櫃中取出了一個木製小盒,盒子裏平放五個藍色的小瓷瓶。

  “兩瓶就夠了。”眼見著女子把五瓶都拿了出來,李叢趕緊道。

  女子將兩個小瓷瓶遞給李叢,李叢直接打開塞子一飲而盡,這才將鬥篷中的右臂放到了桌麵之上。

  “嘶!”即使見過很多次,女子還是倒吸一口冷氣。

  李叢的整條右臂像是抽離了血肉一般幹枯,褶皺的皮膚如同荒山野嶺那些枯死後還遭受風吹日曬的老樹皮。

  造成這些的是墨羽名為“死之氣”的刀氣。墨羽死後,死之氣原本於世上就已經失傳,隻是在墨羽曾經用過的這把黑色斷刀之中,仍然殘留著墨羽的無上刀意,刀意不死,就能源源不斷的溫養出新的“死之氣”。不過終究是不屬於李叢的力量,借用之時一旦沾染,對自己也會造成反噬的後果。

  房內女子是李叢秘密的信差,名叫華婉。當年華府因遭構陷慘遭滅門,李叢雖未能澄清華府清白,卻仍舊為華德生的獨女華婉斬首當時構陷華府的主謀,當年的太尉何白鶴。是個因複仇而甘願為他奉獻一切的女人。當朝太尉遇刺一案,也是當年轟動京都的大案,最終焚幽台自己查的案子終究是不了了之。

  此次來東海之前,李叢便要其暗中趕赴東海,於李叢提前安排的宅院之中攜秘藥等候。而為何不將此女於焚幽台報備保護的原因,很簡單,李叢信不過焚幽台。小瓷瓶中是墨羽留給傳人的秘藥,之時秘藥的來源卻不是墨羽,而是那個和他相鬥數十載的苦禪大師,傳聞是苦禪大師在南疆找到的神木汁液,能夠醫治被死之氣灼傷的身體。

  片刻之後,李叢的手臂開裂血流如注,新生的白肉在裂隙之間瘋狂的生長。房內女子早早準備了銅盆與紗布,見到李叢模樣,有些蹙眉心疼。等到血液結痂脫落,李叢的整條手臂依舊完整如初。隻是手臂生長時候的疼痛感,依舊讓李叢的冷汗浸濕後背。

  女人沉默不語,默默脫去李叢的衣衫,抱著汗濕的衣衫躬身出門而去,這些事於她已成習慣。李叢把自己整個人沉進屏風之後的浴桶之中,閉目養神。

  何白鶴一案之後,借助李叢的幫忙華婉才能夠從京都脫身,化名田溫,依靠李叢的資助在幕後經營著蘇北道“湖山商會”的香薰生意。湖山商會倒是一個在焚幽台有登記的情報線路商會——作為一個沒有高門大族背景的小商會要順利經營,仍舊需要借助焚幽台的扶持,焚幽台備案登記的大股東,則另有其人。說起來也是李叢的又一個朋友。

  門吱呀一聲響,田溫抱著幹淨的換洗衣衫進屋,於李叢身後將這些衣物碼放整齊。

  雖然不是第一回了,李叢還是緊張的在浴桶當中肌肉緊繃。背對著田溫也沒說話。

  田溫放下衣衫以後,走出幾步點燃了房間裏的熏香,於屏風之外的琴桌邊跪坐。然後李叢隔著屏風便聽著不成調的古琴聲斷斷續續傳來。田溫正右手那琴譜,左手撫琴弦……佳人撫琴本該是何等曼妙場景,隻是田溫顯然是個初學者,琴聲就像是斷流的小溪那樣,幹澀不成韻調。李叢穿著幹淨的白色衣袍從屏風後走出,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隻好走到田溫的對麵坐下來,將古琴調轉朝向自己。

  “咚——”古琴的琴弦非常配合的奏出悅耳琴聲,像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田溫就像隻小貓兒一般安靜的趴在桌邊,專心致誌的看著李叢撥弄琴弦。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隻留佳人憑窗望月,對月獨酌。

  千裏之外的京都。

  韓淵站在屋簷下,仰頭望著高天雲月。葉輝三站在廊柱之下的陰影當中,路過廊下的婢女侍衛眼神尖利的,才能注意到廊下還有一人,畢竟是與惡鬼“渡鴉”契合的身軀,葉輝三總能和陰影很好的融為一體。

  “司座,台首。”齊鳴領著六個百務司的官員匆匆走來。

  “手續報備完了嗎?”韓淵的聲音依舊親切。

  “稟司座,都在這裏了。”齊鳴示意伸手端著文書的百務司官員。

  “小齊,小葉。我們走吧。”韓淵雙手攏入大袖之中,收回賞月的閑適目光。

  一行人走在宮道之中,有瞧見的宮中小太監看見了,紛紛撤回腳步於道旁避讓。

  “韓大人。咱家可是有些時日沒瞧見您了。”一位錦衣玉帶的老太監於道旁躬身道。

  “唔!劉總管。”韓淵笑道,“今日正巧是劉總管當值嗎?”

  “能被韓大人記住,可真是咱家的榮幸了。”劉總管有些動容,笑道:“倒不是當值,聽聞韓大人今日入宮巡查秘庫,陛下對韓大人很是想念,等會還等著召見韓大人您呢。這不,就讓咱家早早的在這宮道上候著了。”

  “臣遵旨。”韓淵抬抬手,就算是在袖子手行禮了,說道:“劉總管既然也在,若是無其他事不妨陪同韓某一起逛逛秘庫如何?”劉德紹乃是皇帝的禦前總管,本就有巡查皇家內務之權。即使韓淵不提,劉總管今日也是會一同審查皇家秘庫。

  劉總管滿臉堆笑。“那咱家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劉總管瞅了眼跟在韓淵身後的兩個屬下,一個抬頭望天,一個低頭看地。心中嘀咕焚幽台這幫人果真是不在意皇家威嚴的,不然這些年韓淵和皇帝的關係也不會如此之僵。

  又繞過了兩扇漆紅的宮門,方能瞅見頭頂上“皇家秘庫”四個鎏金大字。秘庫前也是四排禦林軍衛兵站崗把守。幾個小太監端著文書,從一旁的小門進進出出。除了焚幽台要的一些陳年案卷之外,皇家內務的一切開銷,也都是從皇家秘庫之中撥付,所以秘庫每日的流水,也是很大的一筆數字。

  “劉總管。”禦林軍的軍官上前問候道。顯然在等眾人表明來意。

  “這位是焚幽台司座韓淵韓大人,今日過來審查秘庫案卷的。”劉德紹趕緊介紹。

  “見過韓大人。有通行文書嗎?”軍官拱手道。

  “有的有的。”劉德紹示意幾個百務司官員移交通行文書。

  禦林軍這邊審核無誤之後,倒是很快放行。焚幽台的司座要去哪,今朝還是無人敢攔,何況人家手續齊全。

  “韓大人請。”

  “劉總管請。”

  一些打理事務的小太監,雖然不認識韓淵,但是自家大總管還是認識,一行人走過之處,周圍得內務太監紛紛彎腰行禮,之後便繼續打理自己手頭事務。

  “劉總管想必也清楚我們這次來是要看什麽東西的。”韓淵興致勃勃的走顧右看,其實這老頭子秘庫裏這麽多年也來來回回好幾趟了。

  “韓大人這邊請。依照陛下的意思,還尚未提前知會過圖紙間的管事。”劉總管回話道。

  皇家圖紙是很重要的秘密資料,自然交由專人管理。所有的圖紙在秘庫匯集到一起,便是在這圖紙間了。圖紙間的圖紙文書,依照重要性也有權限登記,最高的權限圖紙類似皇宮路線圖,機關密道圖紙等就不是申請權限能批複查閱的,不過像商船標準圖紙,水師舊型弩紙之類的東西,保密登記較低,隻是全朝恐怕也隻有焚幽台的級別也能直接調用查閱。通常焚幽台調取秘庫文書,是需要提前一天和圖紙間報備的,讓圖紙間準備需要的圖紙文書。隻是如今既然圖紙間可能出現泄密事件,又不能放著焚幽台在圖紙間胡翻亂找,這便是劉德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之一。

  圖紙間的大門吱呀推開,書案之後的幾個吏員一臉訝異的看著門口的眾人。

  齊鳴和幾個焚幽台百務司的官員站在門口等候,韓淵和葉輝三以及劉總管三人入內查找。圖紙間的陳設倒是很簡單,除了文書吏員的案幾,便是兩三層樓高度的案卷櫃,高處的案卷就需要推著木梯查找了。

  “大型商船的標準圖紙放在哪裏?”劉總管開口道。

  “商船圖紙……在申字三號櫃二列……二列三層。”吏員翻看著記錄書卷,很快檢索到圖紙方位。

  “申字櫃……還放的挺裏麵。”劉總管自言自語道。

  兩個小太監小碎步上前,引著三人朝申字櫃方向走去。書案後的吏員又埋頭進案卷的整理查驗之中。

  “幾位大人,到了。”小太監的語氣裏還有些許緊張,似乎是第一次在圖紙間看見總管級別的高官。

  “去幫我們拿下來吧。”對小輩劉總管的語氣總是非常和善。

  另一個小太監就比較有表現自己的欲望,畢竟大領導難得過來還這麽親切的吩咐自己辦事。當即挽著袖子爬上書梯,將一卷卷的商船圖紙捧了下來。

  木梯下有個小平台正好放置這些卷起來的圖紙。

  葉輝三結果圖紙在平台之上鋪展開來。

  “一共二十四卷圖紙。”劉總管翻看著案卷冊子,說道:“上麵記錄的圖紙應該都在這裏了。”

  韓淵沒說話,仔細的驗看商船圖紙。

  “都在這裏了嗎?”葉輝三開口問道。

  “嗯,回幾位大人的話,上麵的商船圖紙就是這些。”小太監恭恭敬敬的說。

  韓淵微笑著撫須,開口道:“小葉,說說你的想法。”

  葉輝三依舊看著圖紙沉思,吩咐道:“把水師艦船的圖紙也都給我們看一下。”

  “這……”小太監有些猶豫。

  “還不快去。”劉總管催促道。

  “喏!”小太監隻好將木梯移動了一下位置,將水師艦船的圖紙也都抱了下來。圖紙的數量有些多,葉輝三幹脆就近找個案幾一張張查閱。

  韓淵和劉德紹順手接過葉輝三看過的圖紙一道同仔細查驗。的確都是艦船的圖紙無疑,數量也和案卷在冊的圖紙數量一一對應。

  葉輝三對韓淵搖搖頭。

  韓淵歎口氣道:“所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平時除了焚幽台的事務,也應該多學點新東西。”韓淵將之前的商船圖紙鋪開,繼續道:“劉總管平時有收藏古玩字畫嗎?”

  “咱家倒是有幾幅字畫,都是陛下賞賜的。咱家也都供奉起來。”劉德紹笑道。

  “那劉總管好好看看這張吧,也就這張了,其他韓某也看不出問題。”韓淵將圖紙遞給劉德紹。

  “司座和台首都是焚幽台專查大案的,葉台首都看不出來,我這老眼昏花的能看出什麽。”雖然接過了圖紙,劉德紹卻沒打開看。

  “行了老東西,讓你看你就看。剛才圖紙都在小葉手上,想必你也沒仔細看。”韓淵撫須道。

  “那咱家就看看。”劉總管嘿嘿的笑著,將圖紙重新鋪攤在案幾上。

  圖紙的下端注明:海商甲級船型貨艙圖。商船依照大小,也分甲乙丙三級,甲級的商船體量上最大,也是最難以仿製。圖上的數字標識也清晰可見,因圖紙間不論圖紙和油墨,用的皆是上品,所以哪怕經年也不影響保存。

  “圖紙確實應當是商船無疑。”劉總管說道,“油墨和紙張也都是工程圖紙專用的,是圖紙間的商船圖紙錯不了……等會。”劉總管的語氣突然有些猶疑。

  “這個紙,好像不太對。”劉總管的眉頭逐漸緊皺,“這些海商貨船的圖紙應當是六年之前的了。”劉總管說著翻出其他的船隻圖紙比對,“圖紙間的申字櫃位置已經靠後,和甲字櫃想比通風不算好。其他的圖紙天長日久,紙麵顏色還是會有些許泛黃。”

  劉總管摩梭著貨艙圖,將其他的甲級商船圖紙也拿出來比對。

  “這些商船的圖紙,泛黃的部分大多是在繪圖之中。繪圖之外的部分……”劉總管的神色已經有些嚴峻,朗聲道:“來人啊,拿水來。”

  有手腳輕快的小太監聽聞,趕緊取過一盆灑掃的清水給劉德紹端來。

  “拿幾隻幹淨的毛筆,快點。”劉德紹的語氣聽著像出大問題。

  韓淵一言不發,葉輝三依舊仔細查看著商船圖紙。

  “把守備統領、圖紙間管事,以及文書報備處的人都給我叫來。”劉德紹繼續吩咐。

  接過小太監給的毛筆,劉德紹用毛筆蘸了些清水,又用手指揉捏出多餘的水分,便俯下身子在圖紙上用筆輕輕揮掃。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劉德紹顯得很專注,似乎忘卻了身邊的韓淵等人。

  一遍揮掃之間,劉德紹吩咐小太監找的那幾個人已經在邊上候著了,神情倒是比劉大總管還緊張,麵麵相覷。

  劉德紹抬眼看了一眼眾人,眼皮很快又抬下去。第二遍仔細的拿捏著毛筆上的水分,劉德紹再次下筆在圖紙上反複揮掃。

  忽然之間,毛筆抬起之時,紙麵上竟顯出一道細小裂隙。劉德紹第三次伸筆入水盆,用手指緩慢的擠出筆端多餘水分。每次劉德紹的手指力度都不一樣,筆上得水分自然也不一樣。第三次下筆劉德紹就隻在裂隙之處揮掃,裂隙的周圍很快便被潤濕。

  片刻之後,劉德紹放下筆,長舒一口氣起身。一張完整圖紙之上,已經“生”出一個紙業的折角。

  “你們誰,給我解釋一下?”看著早就等候一旁靜立的文書官員,劉德紹語氣陰冷。

  當夜,皇帝陛下龍顏震怒。圖紙間文書官員十二名,雜事太監三十二名,下獄。秘庫通勤守備官五人,下獄。主管檔案清理報廢官員二名,下獄。秘庫增調禦林軍一百五十人,當朝禮部常書,文部常書,兵部常書,領手下官員入秘庫核查檔案。

  “所以,對方是用舊年廢棄的商船圖紙重新裝裱之後,替換文書間的商船圖紙?”齊鳴睜大眼睛像個好奇寶寶。

  劉德紹要留下處理秘庫的爛攤子,韓淵一行人就先行趕往禦書房。不過此間的消息想必早就到了皇帝那兒。

  “是的。”韓淵微笑道,補充一句:“而且裝裱的手法相當專業,油墨圖紙也都是專用的。不過若是李叢在京都,事情就簡單很多了。”

  “那皇帝爺爺今晚又睡不踏實了。”齊鳴搖頭歎道。

  “韓大人到!焚幽台殿使葉輝三、鬼使齊鳴到!”禦書房太監一聲通傳,三人規規矩矩的踏入禦書房的門檻。幾個官員正跪在禦書房的地板上瑟瑟發抖。

  “朕怎麽每次看到你,就準沒好事。”

  上周國當今陛下韓況,在龍椅之上歎氣。

  皇帝年老體弱,座下幾位皇子卻早就蠢蠢欲動。陳王原本也應當是皇位的可能競爭者,不過身為皇帝的叔叔,陳王的年紀比皇帝還大,這些年也是無心皇家的雜事,有事沒事隻是往太廟那裏逛,做些宗祠灑掃之事,著實也不像一個王爺。也許是真的活的夠久,便對這權位相爭,看的也淡了,身子倒是比皇帝還好些,不過也半截入土的人,被一眾朝臣排除在皇位競爭的依附目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