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留守
作者:浮潛      更新:2021-03-21 18:23      字數:3742
  江老死了,心電圖上的綠色長線徹底的成為了一條直線,原本的波瀾起伏此時已完全不再,就像是將江老一生的顛簸也按下了一般,一切徹底平複。

  而薑年呢?他愣愣地坐在原地,看著手掌中,那隻屬於江老的枯瘦的手,但他的臉上,卻見不到絲毫的情感波動。

  他就像是一個雕塑一樣,呆呆地坐在那裏。

  江老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仍回蕩在薑年的耳邊,可這句話在薑年此時的內心裏,卻占據不到多重的份量。

  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在想什麽,似乎想得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薑年自己也不清楚,隻覺得……很茫然。

  他原本都已經想好了,當江老一離世,自己便會替江老做好所有的後事,無論是送葬還是處理江老的人際關係,薑年都有一份完整的計劃。而按照計劃,他此時應該和親朋好友一起,圍在江老的遺體旁邊,共同回憶著曾經與江老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在精神上送江老最後一程。

  然而現在,薑年卻呆坐著一動不動,也不去叫外麵一直等候著的眾人,也沒有流露出傷感的情緒,他整個人就跟麻木了似的。

  一人一屍,共處一室,沒有任何的聲響發出,這樣的場麵多多少少有些詭異。

  過了半晌,薑年才終於有了動作,隻見他輕輕地放下了江老的手,然後從座位上站起來,凝視著對方的麵龐看了一會,緊接著他退後一步,最後緩緩跪下。

  咚。

  薑年沉默著,給江老磕了一個頭。

  “即便這個世界再假,可無論如何,在這裏,你便是我的江爺爺,適才我作為晚輩,於你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卻對你不敬,此番舉止乃我之過錯,這一拜,我不求能夠洗滌自身過錯,但求爺爺可以在冥冥之中,感應到我的歉意。”

  話語剛落,薑年又磕了一個頭。

  “我之一生,受爺爺的照顧太多,之間的情誼太深,不管怎麽說,爺爺都受得起我這一拜。”

  與前兩次如出一轍,薑年在說完這一番話時,便再次磕頭,並且這一次他磕頭的力度不小,整個房間都能聽到明顯的“咚”一聲。

  薑年保持著跪拜的姿勢,低聲說道:“這一拜,是我無法順應爺爺的意思,就此離開這個世界。即使我現在的生活很美好,我的諸多念想也在之前的日子中,被逐一解決,但是,我終究還是想在這裏活過一世,和我的親人,和我的朋友們,一起走過完整的一世。”

  “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局限性的三十年,我已經決定了,並且不會更改……我要在這裏,生活到我老死閉眼的那一刻。”

  最後這一句話,薑年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仿佛說出這些話要讓薑年經受到多大的痛苦一般,他跪在地上,頭貼著地板,閉著眼睛,麵無表情。

  隨後,薑年站了起來,並且扯住了江老的被子,將之蓋住對方的頭顱。

  安息。

  薑年輕聲自語:“我知道你們的好意,也清楚繼續留在這裏會有怎樣的代價,但我已經離不開了,也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乃我之救贖。”

  下一刻,薑年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從此往後又過了十年,薑年臉上的歲月痕跡更深了,薑餘平也長大了,成為了和年輕的薑年那樣優秀的人,他是一個不需要其他人操心的好孩子,是薑年和胡藝澄的驕傲。

  這一天,薑年如之前那樣,帶著妻兒來到了墓場,最終他們走到三個彼此相鄰的墳墓麵前,往上麵各自放下了一束清晨剛摘的鮮花。

  這三個墳墓上的墓碑碑文如下:

  慈父薑哲之墓。

  慈母許萍之墓。

  江年之墓。

  薑年站在這三個墓前,吹著冷冽的風,一動不動。

  旁邊的胡藝澄和薑餘平都沒有打擾他,他們已經習慣了薑年這樣的行為,這十年來,每次薑年來這裏,都會站在墓前好一會兒的時間。

  沒有人知道他在這期間都想些什麽,胡藝澄從來沒有問過,也就薑餘平還小的時候,曾疑惑地詢問薑年到底在想什麽,而薑年僅僅隻是說了一句話。

  “爸爸,在聽江爺爺的教誨。”

  當時的小餘平還什麽都不懂,他很想追問,江爺爺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麽爸爸說自己在聽江爺爺的教誨?

  可他還沒有問出來,便被胡藝澄伸手拉在了身邊,然後胡藝澄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對著小餘平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小餘平不要再問了。

  小餘平雖然疑惑,可天生聰慧的他還是選擇了順從,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這十年來,每到今天,薑年無論多忙,都會推掉手頭上的所有工作,來到這裏,祭拜死去的江老。

  每一次,薑年都頂著冷風,站在墓前,什麽話也沒說。

  直到兩年前,這裏才從一個墓增加到了三個。

  那多出的兩個,正是薑年的父母。

  “爸,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薑餘平問道。

  這十年來,薑餘平已經摸清楚,薑年每次在墓前站著一動不動要花費多少時間了,他算準了時間,知道現在的薑年可以打擾了才出聲詢問。

  “嗯,你說。”

  “江爺爺的碑文上,這句話我總覺得有些奇怪,什麽真的假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爸你知道麽?”薑餘平指著江老墓碑底下的那一行小字說道。

  一世假,終生真;一世真,餘生憾。

  這便是小字的全部內容。

  薑餘平不懂,薑年卻是明明白白。

  在這個世界度過的一世歸根結底都是假的,而薑年的人生卻是真的,薑年須記住這個道理。

  若是薑年將這個虛假世界中的生活看作為真,那薑年即便再無怨無悔,當他從真實世界中醒來,那麽薑年的餘生必然會充滿遺憾。因為薑年會因此而失去太多。

  這些便是這一句小字的涵義,隻不過薑餘平不可能知道,其他人也一樣,在這個世界中,隻有薑年能領悟其中蘊意。

  但薑年自然不可能跟別人闡述這句話的意思,他人不懂的話,那就隻能不懂了。

  薑年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我聽媽說,這句話是爸你收拾江爺爺的遺物時發現的,是江爺爺生前特意囑咐下來,要刻在他的碑上的,是這樣嗎?”

  薑年這次沒有隱瞞,他點了點頭。

  的確,這句話正是從江老的遺物裏發現的,而且不是出自其他的物件,這句話的出處便來源於江老房間裏的書桌的第一個櫃子。

  那個櫃子裏麵有一個文件袋,其中裝著一遝書信。

  薑年還是在後來收拾江老遺物時,才終於打開了那個文件袋,那時他才知道書信上都記載了什麽。

  原來那一遝書信就是江老的遺書。

  不算太厚卻也不薄的一遝,上麵滿滿當當的都是手寫的遺言,並且薑年發現,這些遺言還不是同一時刻寫下的,是江老這些年來,每次有感而發,或者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動筆補充,慢慢的,遺書便從一張變成了到後來的一遝。

  而江老墓碑上的那一行小字,則是出現在遺書的最後一頁。

  薑年知道,那是江老給自己的警醒,江老擔心自己會徹底沉淪於這個虛假的世界之中,所以特意讓薑年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這麽一行小字。

  為的就是每年當薑年來墓前祭拜時,都可以看到這行小字,從而想起來這個世界的真相,不至於讓自己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江老至死都不忘對薑年的好。

  這讓薑年感動的同時,也深深為當初自己,在江老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時的不敬而感到後悔,每次來到江老的墓前,薑年除了回想和對方那些美好的曾經之外,還會想起來那天在病房裏,和江老的那最後的交談。

  “呼……”

  薑年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有些深邃,看著麵前的三個墓碑,他的腦海中想起了許多。

  不過如今都過去了十年了,薑年心中縱使有再多的留念,他也不會說完全走不出來,他和妻兒一起,對著三個墓碑深深一拜之後,便共同離開了這裏。

  然後,又過了五年。

  這一天,薑年一個人驅車來到了墓場,他獨自走到父母和江老的墓碑麵前,提著一瓶酒,便一屁股坐在了滿是落葉的地上。

  “爸,媽,我又來看你們了,還有江爺爺,小年又來了。”薑年說話間,打開了酒瓶上的蓋子,先給麵前的三位長輩各倒了一些在他們的碑前,之後薑年才對著嘴灌了一口下肚。

  時至寒冬,一口烈酒下肚,卻是暖和了不少。

  身邊寒風吹拂,枯葉紛飛,此時的墓場裏就隻有薑年一人,他坐在那裏,背影略顯蕭瑟。

  “今天是三十年期限的最後一天了啊……”薑年又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語道。

  他的目光放在了江老墓碑底下的那行小字上,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這行小字的刻痕都有些模糊了,可無論它再怎麽不清晰,薑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世假,終生真:一世真,餘生憾。

  薑年笑了笑,輕聲自語:“其實我現在倒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念想了,餘平已經可以接管公司的各種事務了,我這一天天的,要不是找釘子毛頭他們喝喝茶,聊聊天的話,還真是找不到什麽事情可以幹了。其他人也都過得很好,大家的生活都挺不錯的,沒啥大問題,平平淡淡,又平平安安。這樣看來的話,我就算繼續活下去,生活也隻是在一天天的平淡中度過,這樣的生活舒服是舒服,可畢竟沒有年輕時候那麽精彩。”

  薑年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既然如此,那你可以醒來了沒?現在醒來,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道沉重的嗓音,這句話來的是那麽的突兀,可薑年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此時此刻,會有那麽一個人來問他這麽一句話。

  薑年站起身,朝著天空深深一拜,隨即開口說道:“晚輩謝過妖王多年來的堅守,可即便我如今已無念想,卻還想完整的在這世上走完一遭。所以,晚輩隻怕要辜負妖王的期望了。”

  天空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所幸最後還是有回應傳出。

  “我會等到你自食其果的那一刻。好自為之。”

  薑年高聲喊道:“謝過妖王!”隨即,他舉起酒瓶,仰頭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