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年沉吟少許，問道：“除了這些之外，那個人便沒說其他了嗎？”

  結果江老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望著天花板，反問道：“小年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吧？”

  薑年點點頭。

  江老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緩緩吐出，他的眼中流露出悵然，“沒想到，我居然是虛假的……”

  薑年沉默。

  “我一直都以為，我所處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我的人真實，身邊的人都是真實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太打擊人了……”江老苦笑，“小年，你之前做的那個夢，就是你在真實世界中的遭遇吧？聽起來就跟神話故事一樣。原來，世上真有仙人……我的真身，在你的世界裏，是一位很強大的仙人嗎？”

  “很強，摘星摧月，無所不能。”

  “這樣啊，令人向往啊……”江老喃喃。

  緊接著，江老終於回答起薑年的問題，他道：“那個人在說完剛才的那些話之後，便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而在之後的歲月中，我也沒有再一次夢見過他。”

  薑年隻嗯了一聲，說了個“好”字。

  房間裏再度陷入了安靜之中。

  江老和薑年誰都沒有說話，前者望著天花板，渾濁的瞳孔中流露著其他人難以看穿的異芒，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而後者則是出神地看著地板，沉默不語。

  最終，是江老的一聲咳嗽打破了寧靜，薑年如夢方醒，目光重新放在江老的身上，“爺爺，你怎麽樣？”

  江老輕輕搖頭，道：“沒事，隻不過我能感覺到，我的時間快到頭了。”

  聽到這句話，薑年原本已經湧上喉嚨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握住江老枯瘦的手，輕聲道：“爺爺，無論這個世界是怎麽樣的，你都是我的江爺爺，是從小看我到大，我最親最愛的江爺爺，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江老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淡然，他的語氣略微沉重了一些，“但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麽？當你從真實世界中醒來，在這裏的所有遭遇都不過是你的一場夢，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但我會永遠記住這裏的，我在這裏生活的時間，經曆的事情，是我在真實世界中的渴望，即便隻是一場夢，我也不會放棄。”

  “但你的生活總要繼續。”

  江老凝視著薑年的眼睛，“我對那個人所說的，這裏是虛假的世界一事並不懷疑，至於我為什麽會這麽確定的原因，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也許是一種冥冥中的感應，也許是因為我本就是虛幻的，所以當我從那個人口中得知真相之際，我便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件事。哪怕真相匪夷所思，哪怕真相太過誇張，哪怕知道真相的，在這個世界中，除了你之外，或許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在得知真相之後，我也曾茫然，也曾恐懼，也曾無奈，但最後，我還是選擇坦然接受一切，卻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你。”

  “我嗎？”薑年有些不明所以。

  江老緩緩道：“這個世界不就是因為你而存在的嗎？就連我，我們，都是為你而存在的。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覺得，縱使真相再匪夷所思，我也能夠接受了。既然是你，那麽其他什麽的，都沒關係。”

  薑年握著江老的手，力度更大了一些。

  “小年。”

  “嗯，在這。”

  “什麽時候回去？”

  江老的這個詢問，竟讓薑年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麽回答了。

  半晌之後，薑年才說道：“至少再過十五年吧。”

  “為什麽？”

  “因為我在這個世界的時限便是三十年，如今已經過了一半，剩下一半我還不想這麽快就放棄，我想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

  “我可以問一下，這剩下的十五年，會對真實世界中的你造成危害麽？”

  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下了頭。

  “唉……”

  江老的這一聲輕歎，就像是擊中了薑年內心的柔軟，薑年心中一顫，此時此刻，他居然有種犯錯了的感覺，他低下頭，什麽話也沒說。

  江老把手放在了薑年的後背上。

  “你的未來可不在這裏，小年。”江老的眼裏於這一刻流露出了明亮的光芒，他的臉色也瞬間紅潤了不少，原本還處處透著虛弱的他，此時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旺盛了許多。

  然而，薑年在看到這一幕時，卻不覺得有絲毫的開心，因為他非常清楚，這是江老真的回光返照的體現。

  再過不久，江老便要離開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江老離世的心理準備，再加上剛才那一番的交談，使得薑年的心緒很亂，但在察覺到江老此時的狀態之後，薑年頓時心神一凜，他果決地把所有的雜念拋諸於腦後，把所有的注意力隻放在麵前的江老身上。

  “爺爺，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麽辦，我有分寸，所以，留著力氣下來，不要因為我而浪費時間，我現在就叫其他人進來，”薑年眼中有哀傷充斥，“讓我們，好好地送你一程。”

  語畢，薑年正要起身，卻被江老抓住，不讓他離開。

  “爺爺……”

  江老搖了搖頭，“我已經活得夠久了，和其他人的相處時間也足夠多了，各自的情誼都在，就算沒有送我一程路，也礙不了什麽事，更何況，大家都進來這裏的話，就隻能徒增傷悲。所以，隻有我跟你兩個人就好，我還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

  江老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薑年就算想要拒絕也開不了那個口，他重新坐了下來，卻不忘緊緊抓住江老的一隻手。

  感受到薑年手掌裏傳遞來的溫度，江老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可在慈祥之餘，江老的神情中還多了一份鄭重。

  “小年，我並不想勸你放棄自己的念想，我也知道，你在真實的世界中過得有多麽辛苦，但有一些話，不管你樂不樂意聽，我還是要跟你講一講。”

  “爺爺但講無妨，我沒有什麽不樂意的。”

  江老深深地看著薑年，“這裏就算再怎麽美好，可夢始終是夢，它真不了，在夢裏經曆的一切也不可能轉為現實，你所看到的、遇到的一切，也僅僅是泡影而已，當夢碎那一刻，你醒來時發現那令自己無比沉醉的美好居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消失了，到那個時候，你心中是會釋然，還是失落？”

  薑年沒有思索太多，快速回答道：“失落。”

  “既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堅持？”

  薑年目光堅定，“因為我想，我希望……可以和大家共度一世，以彌補我失去的遺憾。”

  江老輕歎一聲。

  薑年平靜道：“其實我真的不覺得有什麽，十五年前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反而越來越沉浸於這個世界之中。我享受這裏的生活，喜愛這裏的人，我並不認為我這番舉動有什麽錯，即使不止爺爺你一個人，勸說我讓我離開這裏。”

  “我希望你能夠正視並且善待自己的未來，這裏，並不值得你駐足。”

  “可是這裏有我想要的，比力量、地位、身份，更能讓我安心，和爺爺，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才讓我覺得時間沒有白費。”

  “你真的這麽想嗎？”江老輕聲問道。

  薑年毫不猶豫地點下了頭。

  “但是如果這隻是你的一廂情願呢？”江老又問，“你覺得，如果當你在真實世界中死去的大家，看到了你為了和他們在一起而自願陷入夢境之中時，他們會是怎樣的想法？”

  “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這個如果並不成立。”薑年淡淡說道。

  “也許他們更樂意看到的，是你為了未來而努力，而非放不下過去。”

  薑年猛然抬頭，正視江老，“我怎麽放得下？那個晚上，我所擁有的一切盡數消散，我從雲端一下子就跌落到了地獄之中，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大家在我麵前死去的一幕幕，他們淒慘的死狀，我永遠不會忘記。而他們是為了什麽而死的？說白了，全都是因為我！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全都是因為我！爺爺，你讓我怎麽能放下？怎麽可以放下！”

  “你們都在勸我蘇醒，勸我迷途知返，可你們誰曾真正為我想過，我為什麽要明知代價巨大，卻還是要沉入夢境之中？我是不知道這裏都是虛假的麽？不，我比誰都要清楚真相。但我就是不願意醒來，我不管其他人怎麽想，也不管未來會怎麽樣，至少現在，至少在我還在夢境中的這段時光裏，我……是幸福的，那就夠了。”

  薑年一連串的話語就像是炮彈一般脫口而出，在床上的江老看得都有些愣住了，他沒有想過薑年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但經薑年此次的情緒爆發，江老看清了許多，也了解到了許多。

  原來薑年，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悲苦。

  啪。

  江老用自己所剩無多的力氣，重重地拍了一掌薑年的後背，當然，這個重重是相對而言的，在薑年的感受裏，這一掌的力度隻能算是問候級別的。

  可即便如此，薑年的情緒還是在這一掌之下，迅速平複了下來。

  然後他看到，江老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我原本還擔心你是一時衝動，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你能想到這麽多，爺爺我已經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你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麽走，這樣，很好。”

  緊接著，他說出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

  “這些年來，我很開心，謝謝你小年，能夠一直記得爺爺我，此生雖假，情誼卻真。我，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