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霧窮奇獸便是以為妖王在擔心這個，所以才特意提出的這點。

  他趕緊解釋道：“陛下放心，我雖是由窮奇路的執念組成，但我的諸多前身，亦是妖王山的成員，我為妖王山而辦事，對我的諸多前身們而言，也並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再加上我的存在非常特殊，縱使我不再執著於窮奇路，縱使未來有某一天我會突然消散，但我可以向陛下保證，那一天絕對不會來得太早。我會比任何一個處於黃金時期的天人都要長壽，在沒有見到小殿下成為新一代妖王之前，我都會堅持著活下去。”

  灰霧窮奇獸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很是肯定，並且期間毫無猶豫，乃是脫口而出，這樣的行為舉止很難讓人產生懷疑。

  但妖王還是一眼就看出來，灰霧窮奇獸在隱瞞著真正的實情。

  灰霧窮奇獸說謊了。

  “世上猶有天道的存在，天道會保持著這個世間的平衡。你由執念所化，能存在世上本就是一件極為罕見的事情，縱使你的存在再特殊，你也必然要遵守著某種世間的平衡。”妖王盯著灰霧窮奇獸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平衡則是與執念相掛鉤的，你的生命與你的執念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換句話來說，執念就是你的生命源泉，你若失去了執念，若放棄了窮奇路，那麽即便你的諸多前身們再眷戀妖王山，你還是打破了平衡。屆時，哪怕你不願意，可天道總會有辦法讓你從這個世上消失。”

  聽著這些話的灰霧窮奇獸陷入了沉默之中。

  妖王輕聲道：“我並不懷疑你對妖王山的忠心，也不覺得你說自己可以長壽下去是一件慌事。可天道平衡，無人可以打破，想要得到什麽，就必須付出什麽。你的生命是由執念凝聚而來，當執念不再，你就算能苟延殘喘下去，又能堅持多久？”

  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灰霧窮奇獸此時也沒有了剛才的從容和肯定，他並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而是沉默了下來。

  沉默，便是默許。

  大家都心知肚明。

  “除了未來有一天你會突然消散之外，我還能推測出來，你若真的放棄了窮奇路的執念，那麽你就算能活著，可活在世上一天，你便會痛苦一天。具體是哪種痛苦，我並不清楚，但我能夠確定，那絕對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下來的。”

  妖王歎了一聲，“為了妖王山，真的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其實你完全可以選擇另外一條路，隻要你不放棄窮奇執念，那麽你的壽命就能近乎無限。哪怕你之後在窮奇路上毫無精進，卻也不會影響到你繼續活在世上。”

  “你……其實沒有必要那麽委屈自己。”

  妖王這句話一出，繞是灰霧窮奇獸這種特殊的存在，繞是灰霧窮奇獸乃是一尊天人強者，卻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與平常人眼中落淚不同，灰霧窮奇獸的哭，是雙眼處有一點點的灰霧飄出。

  就像是一滴滴眼淚，這就是灰霧窮奇獸哭泣的方式。

  灰霧窮奇獸並沒有哭出聲音，他緊咬著牙，眼角不斷有灰霧飄散，而他的身軀也在此刻微微顫抖。

  他終究是忍不住了。

  為什麽要哭？因為他聽到了妖王對他的勸說。

  讓他其實不用那麽委屈自己。

  灰霧窮奇獸的心中隻尊崇一個妖王，隻熱愛一個妖王山，後者能讓他甘願付出一切，前者……則是灰霧窮奇獸希望得到認可的人。

  能得到妖王的認可，就證明了灰霧窮奇獸是妖王山的一員。

  這對灰霧窮奇獸來說，便是再好不過的褒獎。

  而現在，他不僅得到了妖王的認可，他還從妖王口中，聽到了憐惜自己的話語。

  這讓灰霧窮奇獸還怎麽忍得住？

  他內心的所有情感在這一刻徹底爆發，瞬間就把灰霧窮奇獸淹沒了，他哭泣了起來。

  不過當他的灰霧眼淚流淌時，他還是可以強忍著不哭出聲音，他不願意將自己最軟弱的一麵，展現在自己最尊崇的妖王麵前。

  妖王看著灰霧窮奇獸不斷地落淚，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去打擾對方，這是對方宣泄感情的時刻，該讓對方好好地發泄一番。

  可妖王看著不忍，他輕聲說了一句：“哭出來吧，憋著不好。”

  下一刻，灰霧窮奇獸直接嚎啕大哭了起來。

  很難想象這一幕到底有多麽怪異，一具金色的骸骨麵前，一個滿身由灰霧組成的陰晦之物正在放聲哭泣，在這個陰晦之物的眼角，還不斷流出了專屬於他的灰霧眼淚，他哭得激烈時，更是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仰著頭顱嚎啕。

  就像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般。

  有誰知道，就是這麽一個在放聲哭泣，一點形象都沒有的陰晦之物，其實是一尊可與北盧師門師祖打得平分秋色的天人強者？而在這天人強者麵前，那金色的骸骨，更是曾經威震一方，赫赫有名的一代妖王？

  這樣的組合放在哪裏都會令人如臨大敵，一旦這兩位發狂，誰知道會有多麽恐怖的破壞力？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一個沉默，一個大哭，卻是半點高人風範都沒有，場麵極為怪異。

  而在身在局中的二人來說，他們都需要這麽一個時間讓自己安靜一下，讓自己發泄一下。

  “你對妖王山的忠心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覺得虧欠你。”灰霧窮奇獸還在哭泣之際，妖王自顧自地緩聲說了起來。

  “我雖是妖王，卻沒有什麽事是做得很好的。當初妖王山還在的時候，我也隻顧著到處打仗、戰鬥，妖王山的內部如何，則是沒怎麽過問過，正因如此，妖王山最後變得外強中幹，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我。”

  妖王望著蒼穹上的星光，緩緩說道：“當我得知妖王山一夜崩塌之後，我非常憤怒，但在憤怒之後，我也明白了問題的根源所在。由於我的疏忽，由於我的愚昧，我讓妖王山一步一步走向了毀滅。同時，我也讓那些依附妖王山而活的小妖，讓那些想要妖王山步入正軌，越來越強盛的忠心之人失望了，我辜負了他們。可惜，等我明白這些的時候，妖王山已不再了，我就是想要彌補，卻也無能為力了。”

  “不，不是陛下的錯……”灰霧窮奇獸帶著哭腔說道。

  妖王搖了搖頭，他繼續說道：“看到你，讓我想起來了曾經那個失敗的自己，讓我想起來了那些被我辜負的妖，我虧欠他們，虧欠你……很多很多。”

  話音剛落，妖王便一步一步走到了淚流滿麵的灰霧窮奇獸麵前。

  然後在灰霧窮奇獸錯愕的目光之下，妖王朝著灰霧窮奇獸雙手合十，鄭重一拜。

  “陛下，你……”灰霧窮奇獸驚慌失措。

  妖王並沒有理會他，而是認真說道：“斯人已逝，且允許我將你當成舊人。”

  “這一拜，拜曾經被我辜負，在妖王山崩潰之夜抱憾而終的眾妖。”

  說完，妖王再度一拜。

  “這一拜，拜當初始終為了妖王山的安定發展而默默付出的忠臣良子。”

  最後，妖王深吸一口氣，隨即又深深一拜，這一拜，他的腰更是直接彎成了一個直角。

  灰霧窮奇獸則是徹底的呆了，可灰霧眼淚卻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這一拜，拜你這麽多年過去，以執念匯聚之身，卻不忘妖王山之情，至仁至義，至情至性。”妖王嚴肅說道，“這一拜，你受之無愧，我授之當然。”

  原本心中的情感得以宣泄了不少的灰霧窮奇獸，在見到妖王在自己麵前接連鄭重三拜之後，已經哭過一遍的灰霧窮奇獸頓時再次嚎啕大哭了起來，並且這一次比之剛才要更加的激烈，浩大的哭聲響徹八方，就像是一聲聲雷鳴響動。

  此時此刻，灰霧窮奇獸前所未有地為自己是妖王山的一員而感到自豪與驕傲。

  他甚至於感激於上天，讓自己擁有再現人間的機會。

  不然的話，他怎麽能得到妖王的一次又一次的認可，怎麽能接受到妖王對自己鄭重的敬拜？

  身為忠臣，最希望得到的東西是什麽？

  是君主的信任。

  是被君主牢牢抓在手中的江山。

  前者他得到了。

  後者他要爭取！

  灰霧窮奇獸猛然撲通一聲跪下，這次他沒有磕頭，而是挺著腰板，尚還流著淚，以這樣狼狽的模樣，朝妖王大聲喊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臣這一世，僅為妖王山而活，天地可鑒！”

  這一句出現的瞬間，蒼穹之上頓時閃過了一道雷霆，這並非偶然，而是灰霧窮奇獸將他的話以道誓的形式發了出來。

  道誓，是修士能發出的最高級別的誓言，一旦發出，那便是真正的天地共鑒，無論付出什麽手段都不可以將這個誓言清除，這將由天道代為監督。而一旦違背了道誓，那麽對發出誓言的人來說，麵臨的將會是天道降下的懲戒。

  因此，道誓就是一個人能做出的最高程度的保證，不可更改，不可消除，是哪怕窮極一生，也必須要完成的承諾！

  如今，灰霧窮奇獸正是發出了道誓。

  道誓的內容，便是灰霧窮奇獸這一生，僅為妖王山而活。

  至於他窮奇路的執念呢？

  並非被灰霧窮奇獸舍棄了，隻不過灰霧窮奇獸將這份執念放在了妖王山之後。

  現在或許不會出現什麽問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灰霧窮奇獸越來越上心妖王山，也許未來有一天，灰霧窮奇獸會徹底放下這份執念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