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北負抬了抬頭，不知多遠的高空之上，那上層戰場中傳出了一股傳送的波動，應該是剛才那激烈一戰後，剩餘的五大勢力也終於決出了勝負。

  果然，他看到一人從那戰場中跳脫了出來，召喚出一扇門戶便踏了進去，接著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北負本想就此收回目光，繼續與薑年交談，結果心神一動，迅速抬頭，隻見他崆峒山莊的莊主劉俞也拖著負傷身軀飛出，很快就召喚出門戶走了進去，張北負本能地抬起手，欲言又止，卻在看到劉俞頭也不回地離開後，便自嘲一笑，有些訕訕然地收回手臂。

  想什麽呢？莊主怎麽可能會帶你走？你都快要死了，莊主還要你作甚？

  張北負明知是這個結局，即便都這樣對自己說了，可還是會覺得有些失落。

  崆峒山莊，倒還真不是我張北負，值得去托付終身的地方。

  但，實屬身不由己啊……

  薑年不知道張北負此時在想什麽，事實上從張北負說完最後一句話到現在也沒過去多久，薑年自然不會察覺到張北負的異常，他還閉著眼睛，腦中有張北負的話語不斷回繞，久久不散。

  他倒是想忽視，但卻怎麽都忽視不了。

  薑年本已經近乎死去的心此刻又再一次跳動起來，雖然波動不大，可總好過聊甚於無，隻是以這種方式來刺激薑年，即使最後真的能讓他重新煥發一些活力，也不可能會是往好的方向走去。

  張北負內心歎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不過這樣也好，人惡一些，總歸要比無知的善要好，若無法再次擁抱光明，便死死地在黑暗中紮根。

  張北負深深地看著薑年，鋪墊了這麽久，是時候檢驗成果了。

  不知你在知道這些後，還能不能繼續保持鎮定。

  他沒有順著上一句話繼續說下去，而是直接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我知道你和天命之間的關係不一般。”

  薑年聞言身體輕微地僵了一下，動作非常小，而且速度很快，若是普通人根本就發現不了，但張北負何許人也，薑年的任何小動作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張北負平淡說道：“是不久前在市場的時候，你趁著天命還處於升華階段，所有人包括八大勢力都不得隨意亂走的時候，跑到市場尋找你的父母，而我，當時就一直隱藏在市場裏麵，靜靜地看著你。”

  薑年心裏一個咯噔。

  “雖說我給你父母下的禁製並不算高明，可也絕非一個開蘊境的修士能夠看透並且破開的，我記得當時你什麽也沒做，隻是在禁製被破開，你父母顯形後，你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動作，很值得人深思。”張北負的話語透著一股陰冷，“再加上我目睹這一切時，體內的祖氣竟產生了一絲共鳴，共鳴的對象直指蒼穹，照這麽說的話，答案已經很顯然了。”

  張北負靠近了一點薑年，“那就是你和天命之間的關係，密切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薑年此時瘋狂地對自己大喊著冷靜。

  他發現他原本已經沉寂的心竟隱隱有複蘇的跡象。

  與剛才張北負利用他的過往刺激他不同，薑年現在感受到的，是逐漸升騰起來的恐懼。

  這是他一直堅守的秘密。

  這是不可以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這涉及到他的生命，涉及到他付出的這一切，會不會就此功虧一簣！

  “如果你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我可以和你詳細講清楚。”張北負說道，“就在剛才，你即將被剝離天命的時候，你為了能活下去，所以跟八大勢力主定下了契約，你為了證明自己能讓天命主導增加一成，於是你便說出了你可以影響到天命，你知道在那一刻，你在八大勢力主的心中，一下子到達了怎樣的地位嗎？”

  張北負正色道：“他們會認為你的威脅非常大，你本來就是天命之子，他們從一開始就對你留有忌憚，再加上你說出你能影響天命的事實，八大勢力就更不能輕易放過你了，所幸你為了自保，提前說出了讓八大勢力主立下契約的條件，以及你獻出本命精血後淪落成現在這幅模樣，這樣至少在明麵上，八大勢力還不會立刻就處置你，你能順利活下去的可能即使不大，卻也真實存在著的。”

  “可是，你能驅使天命為你解除禁製這件事，則是大不相同了。”

  薑年聽得有些心跳加速。

  “你能讓天命主導增加一成，還可以說是因為祭獻出本命精血為代價才做得到的，但你什麽都不用做，僅僅是站在那裏，天命便自願自主地幫助你接觸禁製，這種關係，可遠處交易要厲害得多，這就說明，哪怕是在失去了天命花的前提下，你依舊能直接運用天命，這對那些一心為了天命主導奮鬥至今的八大勢力而言，會是怎樣的一個驚人消息？”

  張北負彎下了腰。

  湊到薑年的耳邊。

  輕聲細語。

  “若這個消息公布出去，恐怕無論是最終勝利者還是已經被淘汰的各方勢力，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在第一時間抹殺你，契約？即使那可以製衡各方勢力主的行動，但……你真的認為，他們便會束手無策了嗎？”

  薑年在瘋狂壓製自己的心跳。

  “你想想，你付出這麽多，你祭獻本命精血，把自己從一個青春活力的少年變成一個白發垂髫的老翁，甚至一直都不肯暴露，直到父母死在眼前都不曾再動用過天命的力量，不都為了……你可以脫離危險，成功活下來麽？”張北負低頭在薑年耳邊細語綿長，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還會認為他倆有多熟悉。

  但事實上，薑年快被張北負嚇得叫出聲來了。

  他是要做什麽？他跟我說這些為了什麽？難道他真的要把這件事公之於眾嗎？他剛才還在對我說對不起，果真是騙我的？他從頭到尾就不是一個好人，這是要把我最後的希望都扼殺掉，他是要置我於必死之地！

  “你到底想說什麽。”薑年忍著憤怒與害怕咬牙切齒地問道。

  張北負挺直了腰。

  語氣恢複如常，“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上麵的人知道，我來到這裏，不是為了來惡心你。”

  薑年聞言稍微鬆了一口氣。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張北負抬頭看向上空，“我隻是想告訴你，你的處境很危險，你莫以為讓各方勢力主立下契約，你就可以相安無事了，不，那隻是時間問題，你隻要一日在地球，就一日生活在恐慌之中，八大勢力不會就這樣放過你，無論我說不說這個消息出去，等待你的，也隻有死路一條。”

  薑年有些跳動的心立刻沉寂了下來，就像是一團才燃燒起來的火苗突然被一盆冷水潑下。

  張北負說的這些他怎會不知？

  說句實話，他自己都不認為八大勢力可以這麽大方地就把他這個天命之子給放逐出去。

  他之所以害怕張北負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是因為他企圖利用契約來限製各方勢力一段時間，哪怕這段時間會很短，薑年也不在意，他需要的是一個緩衝，他需要時間來思考如何逃出生天。

  可一旦他能無條件驅使天命一事被各方勢力知曉，那他別說爭取到緩衝時間了，恐怕在下一瞬，他便會被灰飛煙滅。

  他還沒有死，天命隱患就沒有消除。

  隻有他死了，才是真的一勞永逸。

  “你到底想說什麽。”終於，薑年再次開口了，同樣的一句，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意義。

  張北負心有欣慰，終於是撬開了薑年的心。

  不枉費他說了這麽多。

  先是利用他的不幸遭遇衝擊他的柔軟，再到現在的迫害說辭，剛柔並濟，畢竟薑年隻是十八歲的心智，要想改變他的想法，隻需要細心一些引導就行。

  剩下的，便是一步一步帶他進入真正的主題。

  張北負深知時間寶貴，語速都提了上去了一些，“我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但我相信，你身為天命之子絕非表麵看上去的那麽簡單，你修為尚淺，許多事情都不了解，修士的世界從來都沒有簡單一說，越是高層次的東西，它就越複雜和繁瑣，天命既然選擇了你，那麽像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則是最難被人抹除與剝奪的，雖然如今天命血身都已經煉製成功，但隻要你願意嚐試重新呼喚天命，未必就不能與之產生共鳴，而一旦你成功，便可以借助天命的力量，逃出生天了。”

  他在說這一番話時，連情緒都變得有些激動起來，似乎真的在替薑年著想，而他本以為薑年聽到這些就算沒有立刻決定下來，也會深思熟慮一通，結果薑年在聽完之後卻根本沒有任何的反應。

  張北負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的是，薑年早就想過了他的這個辦法。

  當初小男孩還特意給過他這麽一個建議，聲稱能讓薑年在一刹那間獲得掌控大自然的力量，而薑年沒有想太多的就拒絕了下來。

  因為在他眼中，想要抗衡極我境修士，單單是什麽大自然的力量完全不可能成功，他也就直接放棄，還朝著小男孩怒吼了好幾句，傷透了對方的心。

  原來，張北負的想法就是這個。

  薑年不得不說，有些失望。

  雖然這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思路。

  他是天命之子，能與天命共鳴，所以借助天命的力量逃出生天。的確，沒什麽問題。

  但問題在於天命能給到他多少力量。

  不是說天命強，就能讓薑年跟著一下子就變強了。

  薑年保持沉默，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張北負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念頭。

  但最後，他也沒說什麽。

  薑年就這樣自暴自棄吧，他該說的都說了，要怎麽做，就看薑年自己了。

  可還有一件事他沒有和薑年說。

  他的真正目的一直沒有泄露出來。

  薑年以為他的目的是讓薑年牽動天命力量，從而令他脫難，沒錯，張北負的確有這個想法，可卻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重。

  這依舊是他的一個引子。

  是為了給後續發展留下的鋪墊。

  不過，為了讓薑年能順利按照他想的去做，還得再添加上一把火。

  “如果是因為你不願意冒險，選擇繼續等待時機，讓自己更加穩妥地思慮日後，那便當我剛才什麽也沒說，可我要提醒你一句，天命絕非你想的那麽簡單，它能帶給你的，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張北負沉聲說道。

  之後，他也不管薑年怎麽去思索，他突然輕喚了一聲：“薑年。”

  薑年沒有回應。

  張北負也不指望他能回應。

  他非常認真地說道：“雖然我這麽說，你可能會覺得很可笑，但，無論你怎麽想的我們，我，丁明，王姨，都曾對你抱以過真心實意，我張北負這輩子活得並不痛快，但和你相處的這薑年裏，我很開心。”

  張北負笑了笑，“謝謝。”

  “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對不起。”

  張北負掙紮著站了起來。

  一動，便是更多的鮮血從傷口處流淌。

  張北負的臉色越發蒼白，可他的眼睛卻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對著閉著眼睛的薑年深深一拜。

  薑年並未得知，因為張北負的動作靜悄悄的。

  “感謝，我曾遇到過你，記得那天晚上你醉著酒問我要不要做你兄弟。”張北負閉上眼睛，緩緩吐出幾個字。

  “毛頭，樂意之至！”

  毛頭的身體慢慢軟了下來。

  他最後躺在了薑年的身邊。

  他最後看了一眼薑年。

  老了，卻也一樣帥氣。

  隻是可惜，我看不到……你以後君臨天下時，那霸絕天下的英姿了。

  毛頭漸漸沒了呼吸。

  薑年在一旁，從頭到尾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隻是他在聽到毛頭最後說的那句話時，他的嘴角微微抿了一下。

  “無妨一生苦，我曾少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