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恩之一說
作者:浮潛      更新:2020-10-21 00:57      字數:3974
  若晚生三百年,我與你做兄弟。

  這是張北負的心聲。

  他這一輩子都不懂得何為真正的兄弟情誼,在他身邊,永遠都是爾虞我詐,或者生死相殺,還是近些年來張北負在那個昏暗的小房間裏觀看一部部電影時,才稍微了解了兄弟二字。

  那是能無論如何都陪在你身邊的人。

  張北負無比渴望。

  也許是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黑暗中,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向往光明。說起來也諷刺,活了三百多年,居然都沒有在薑年身邊那不足三年的時光,來得舒心與隨意。

  張北負看著腦海中走馬燈般快速閃爍的畫麵,突然產生出一個想法,他本打算忽視,卻發現這個想法漸漸占據了他的內心。

  他想臨死前,和薑年說一聲……對不起。

  他這輩子沒虧欠過誰,此時唯獨覺得虧欠了薑年。

  於是他猛地睜開眼睛,不知是否回光返照的原因,他體內終於凝聚出了一些力量,他趕忙探出神識,掃視地麵,僅一瞬間他就找到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薑年,他忍著身體劇痛,強行在空中扭轉方向,朝著薑年的地方迅速墜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間有這麽強烈的想法,他非常想找到薑年,他非常想和薑年說話,他想和他說對不起,他想聽他罵自己一句:“毛頭你個混蛋!”

  張北負沒由來得紅了眼。

  血與淚順著狂風消散在夜空中,而他則越發靠近薑年,隻是當距離近了,薑年頭上那灰白的發絲也變得無比顯眼起來。

  呼……一陣微風拂過。

  張北負輕輕坐在了薑年的旁邊,在他胸口上還插著一杆長矛,傷口處仍不斷地往外淌血。

  “薑年。”張北負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竟有些期待薑年一下子睜開眼睛怒視著他。

  可薑年卻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一樣,靜靜地躺著,明明知道在他的身邊坐著一個人,但還是無動於衷。

  張北負嘴唇偷偷抿了一下,心中苦澀,但他還是要堅持說下去。

  “薑年,我……我是毛頭,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別的,我……就是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我之前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我,我是崆峒山莊派來監視你的……”張北負說得斷斷續續的,薑年閉著眼睛沒能看到,張北負說話時嘴唇都在顫抖,且一直有鮮血從中流淌,他非常輕緩地抹去了鮮血,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沒有驚擾到薑年。

  可薑年還是沒有理會他,連睫毛動一下都不肯。

  薑年躺在地上,臉色蒼白,若不是張北負能感知到他還有生命跡象而且正處於清醒狀態,恐怕都會認為薑年已經死了。

  對此,張北負沒有去強行改變什麽,他甚至都不願意去觸碰一下薑年,就這樣好了,就當我不存在好了,這樣,我也能把我心裏想說的,都說出來。

  嘿,說起來,我還真是夠賤的,又想你搭理我,又覺得你這樣挺好,明明以前都不是這樣的,是不是跟你鬧得多,給鬧習慣了?

  張北負在心裏悄悄自嘲,在外麵則偷偷地吸了一口氣,穩住了自己的心態,以一個盡量平和的語氣對薑年說:“早在你父母剛結婚的時候,崆峒山莊就已經派遣我來監視你們了,不過雖然說是監視,其實也就遠遠地觀望一下,那時候江老還在,我也不敢走近,怕有個什麽風吹草動把自己暴露了,當然,以江老的修為,隻怕早就發現了我,隻不過不提而已。”

  見薑年還是沒有反應,張北負也不刻意了,他繼續說道:“一直到你出生了,我的監視都沒有停止,並且隨著你步入高中,我也應上頭的任務要求,與你進入了同一所高中。”

  說到這裏,張北負問了一句薑年,“你知道我因為什麽原因要接近你麽?”

  當然,薑年不會回複,張北負則自問自答,“現在想想,我能近距離接近你,或許背後也有江老的暗中示意。還記得我在這兩三年裏,多次挑釁你,要你跟我打架嗎?這個,就是上頭交給我的任務。”

  “因為我要幫你引竅。”

  張北負的臉上此時浮現出一縷懷念,倒也不是懷念他怎麽幫薑年引竅,而是他想起來每次引竅前,他都會好好地跟薑年“打交道”,至於是什麽交道,有很多,什麽在廁所堵薑年啦,在後門堵薑年啦,還有最屢試不爽的找薑年的朋友說事,就是瘋狂挑釁薑年,讓薑年氣不過,這樣薑年才會乖乖地跑去約定的地方,然後大家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想到這裏,張北負嘴角忍不住勾起,為了挑釁薑年,他可是做了許多在他看來極為羞恥的事,他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妖怪跟一個小孩過不去,說出去實在要笑掉人大牙,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他都有種要一頭撞在豆腐上的衝動。

  漸漸的,張北負倒是放鬆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人之將死吧,他的心態緩和了不少,薑年不搭理他的話,他倒也不用去回避什麽,更何況,他已經不想裝下去了。

  不管薑年對他的印象是否有改觀,他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他一切。

  以一個,朋友的口吻。

  所以……就這樣靜靜地聽我說下去吧,這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引竅,就是可以讓修士在開啟靈蘊時最大程度地吸納天地靈氣,甚至若處理得好,還能超越身體極限,將開啟靈蘊時所能得到的造化提升到最高。你自己應該也有所明悟了,你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能接連兩次完美開啟靈蘊,正是因為我這兩年來,不斷幫你引竅的原因。”張北負首先解釋了引竅所為何物,他不知道的是,當他說完時,薑年表麵上沒有什麽動靜,心裏卻已經泛起了輕微的漣漪。

  他在想,原來自己兩次開啟靈蘊都那麽完美,是借了張北負引竅之法才得來的。

  不過此事僅僅是在薑年心中停留了刹那,就被他隨意拋除出去了,他現在連修為都廢了,還想這些這麽多做什麽?

  張北負繼續說道:“上頭當時隻交代了任務給我,卻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原因,現在想來,應該是與你被剝離天命有關,恐怕你修為越高,那剝離的時間就會越長。”

  薑年沒有跟張北負解釋自己早就已經知道的興致。

  “之前我之所以經常挑釁你,要找你打架,就是要讓你碰觸到我找來的那些幫手,它們其實不是真正的人,都隻是靈引化形而來的,隻要你在打鬥的過程中碰到了它們,靈引就會悄無聲息地進入到你的體內蟄伏起來,一直等到你正式開啟靈蘊,靈引便能夠助你吸納到龐大的靈氣,就連前兩天我在市場找人來圍毆你那次,也是為了讓你完美度過開啟第二次靈蘊。”張北負輕聲說道。

  其實他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說出來。

  引竅之法可以說是修士開啟靈蘊時最頂尖的助力之法,因為引竅所要用到的靈引,除卻加入了不少珍貴的天材地寶煉製之外,最重要的,還需要一絲煉製人的本命精血,作為勾動天地的引子,如此被引竅的修士就能什麽都不用做,直接吸納海量且沒有半點雜質的靈氣,更誘惑的是,完全不受天地反噬。

  因為這種方法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於是用一個人的修為灌輸進另一人體內,畢竟靈引需要一絲本命精血,即使不多,可對修士的傷害還是非常大的。

  不僅之後身體會陷入一段時間的虛弱,而且最嚴重的是,修士在之後的修煉中會變得非常困難。

  這也是為什麽張北負在突破到育韻境後,修為卻始終無法徹底鞏固下來的原因。

  對此,張北負也曾反抗過,但結果,總是差強人意。

  還好,張北負漸漸對這件事也不這麽上心了,並不是說他真的能甘願舍身成就薑年,而是明知自己反抗不了,不如老老實實承受下來。

  可當他看到薑年在所有人麵前說出獻出自己本命精血隻求一條活路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感到氣憤,雖然他也知道,薑年根本就沒有辦法。

  但這種相當於親眼看著自己好不容易用鮮血澆灌出來的樹苗終於結出了果實,卻要拱手讓給其他人的做法,還是讓張北負心裏非常不好受。

  嗯……越想越氣……

  張北負直接帶著些許怒意地對薑年說道:“你說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幅樣子?跟一條死狗似的躺在這裏,上邊的人還在爭奪由你生命貢獻出來的天命血身,你卻還跟沒事人一樣無動於衷,你可知修士修煉是有多麽不易?豈能隨便就拱手讓人了?更何況,以前你跟我打架的時候,不是挺硬氣的嗎?一個人而已,愣是敢懟我這邊十來號人,雖說你當時還是一個凡人,但我還是被你感染得有些熱血起來,我本以為你會寧死不屈,卻沒想到你這麽輕易就認輸了。”

  張北負一陣吐露心聲,也不管自己與薑年到底有沒有那麽要好,反正現在他覺得自己都快要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趁著現在還有一口氣,趕緊把想說的都說了,不然走到奈何橋上,還得免不了一頓後悔。

  不過,他也就怨了這麽一點而已,便說不下去了。

  他倒是挺能理解薑年的。

  理解薑年的身不由己。

  理解薑年的無能為力。

  他輕輕吐出了一口濁氣,氣中混雜著濃鬱的血腥,他趕忙吹散濁氣,不讓其飄進薑年的鼻子裏。

  然後他緩緩說道:“不過也不能怪你,你也有苦衷,你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張北負抿了抿嘴,有些複雜地看著薑年仍閉著眼睛的蒼老臉龐,“我隻是有些失望,你居然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死在自己的麵前,卻始終不敢衝上去阻止,還要跪在原地,做出一副跟瘋子一樣自欺欺人的可笑模樣。”

  薑年眉頭猛地一挑!

  張北負眼神落寞,喃喃自語道:“至少在這一點上,我真的很看不起你,我相信那一刻所有人都看不起你,雖生命可貴,但……若是死的人是我的父母,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衝上去阻止,即使我必死無疑,即使我萬劫不複,無論我有沒有這個實力,無論我能不能成功。”

  張北負神情惆悵,“身為人子,能活在這個世界上本就要對父母感恩戴德,本來哪怕窮盡一生去供養他們,也隻是勉強能回報他們的養育之恩罷了,至於那最為沉重的給予生命大恩,則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平的,除非一命抵一命,為父母擋住了致命災禍,無論成功與否,那人都算是徹底了了這段至親緣分,可若是當父母即將身死,而自己卻明明連衝上去阻止的勇氣都沒有,反倒選擇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時,在那一刻,無論那個人心有多麽黑暗,他都避免不了來自靈魂的譴責,甚至可以說,他的一生都毀了。”

  “更何況,你的家庭是那麽的美滿,你的父母,還是那麽的愛你……人生總有那麽一兩個時候值得讓你去付出生命,可你若錯過一次,便是再後悔,也補不回來了。”張北負最後一句,宛如撕開了薑年的傷口,血肉模糊,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