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魔鬼
作者:浮潛      更新:2020-05-03 10:59      字數:3499
  跪。

  薑年的父母在的時候,他跪是因為愧疚。

  那現在他的父母已經被人抓走了,他還在跪。

  是因為什麽?

  因為軟弱!因為懦弱!因為無能!

  薑年身軀顫抖,雙拳緊握,緊咬牙關,低著頭,閉著眼睛。

  他還在壓抑,還在克製。

  他的內心世界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巨大風暴,無數記憶碎片被席卷,薑年的靈魂都在顫栗,在這個世界中央原本站著兩個人,現在卻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閉爐!”方丈大師下令,從他袖口裏飛出來的蓋子猛然降落,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鼎爐徹底被關上,嚴密得不露一絲縫隙。

  這麽大的鼎爐,人被困在裏麵,這麽黑,應該什麽都看不到了吧。

  但在關閉之前,在蓋子降落的瞬間,爐鼎中還是傳出了薑哲和許萍的聲音。

  共同喊出來的一個字。

  “抗!”

  抗爭,反抗?不要屈服敵人,要奮起反抗,寧願站著生,不願跪著死,嗯,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了。

  做父母的的確是不容易,都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了,說出來的話不是怎麽樣怎麽樣求饒,不是怎麽樣怎麽樣哭喊,而是以死明誌,告訴薑年。

  “人呐,必須得有尊嚴。”

  薑年雙手微微用力,要掙著站起來。

  卻發現自己現在好像一點力氣都用不了,接連試了好幾次都站不起來,在高空中一上一下的就像是一條蠕動的青蟲。

  這是怎麽了?

  薑年眼前有些模糊。

  看向前方,他看到方丈大師幾人手上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聽到他們同時輕喝了一聲,然後從他們各自的手掌中噴吐出炙熱的火焰,暴烈且洶湧,猶如四條猙獰的火龍,向著鼎爐底下飛去。

  四條火龍盤旋咆哮,繞著爐鼎毫不保留地宣泄自己的光與熱,原本漆黑如墨的鼎爐瞬間泛紅,一股澎湃的熱浪刹那間席卷數百裏,此地仿佛被一片無形的岩漿火海籠罩,屬於冬季的那點寒冷在頃刻間消散一空。

  目睹完這一切的薑年沒有半點反應。

  他隻覺得腦袋裏一片空白,卻找不到憤怒與悔恨。

  他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卻不是因為熱浪的影響。

  他感覺心髒好像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很難受,喘不上來氣。

  我這是怎麽了?

  薑哲夫婦最後說的那些話此時就像是古鍾長鳴一般,在他耳邊縈繞,一遍又一遍,久久不散。

  “小年你快跑,爸媽來拖住他們,爸媽叔他們……”

  “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看不起自己,唯獨你不可以!”

  “薑年!”

  “男兒自強自立,死有何懼,失去了尊嚴和骨氣,生有何用……”

  “媽媽真的……很心疼……”

  一遍又一遍。

  薑年發現他的父母應該還有很多東西要說,他們應該也不想就這麽點時間裏跟薑年說的不是美好的回憶,而是這些也不知道薑年到底能不能聽進去的大道理。

  他們一定還想說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他們可是很愛薑年的呀,這個孩子是他

  們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著他們的影子,平時他們連出去上班都要好好囑咐一遍薑年注意安全,可是……他們都沒有好好把握住機會。

  十二息的時間真的很短暫嗎?

  其實也足夠他們一起回憶曾經的美好,說一些發自肺腑的心裏話,講一講彼此的期望,實在不行,抱在一起失聲痛哭也比現在這種差強人意的結局要好得多吧。

  遺憾嗎?

  遺憾極了。

  薑年突然想起來,他似乎到最後連一句關於告別的話都沒有對父母說出,他光顧著說自己怎麽樣怎麽樣罪惡,光顧著和許萍爭論,反而把這最重要的事都給忘了。

  沒有告別的離別。

  一走就是從此天人相隔,不再相見。

  薑年終於找回了一點力氣,他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想起來許萍說的,要他抬頭挺胸做人,所以薑年也想要抬頭挺胸,但當他真的這麽做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怎麽都直不起腰,隻能跟駝背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薑年覺得身上很沉重,很累,仿佛在他背後壓下了一整座山,這種巨大的壓迫令薑年甚至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這是什麽?他的罪惡,他的悔恨嗎?

  薑年渾渾噩噩間,向命血派眾人走去。

  可隻是邁出一步。

  僅僅一步。

  方丈大師就開口了。

  “聖苗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無論你剛才所說的能用什麽辦法活下來,但貧僧可以肯定,隻要你敢向前再走出一步,你的所有希望都將破滅。”

  薑年前進的腳步猛然一頓。

  方丈大師說的話如同黃鍾大呂,在他心間震蕩開來,他原本渾噩的心神在這句話的影響下瞬間恢複了清明,他模糊的視線也隨之迅速聚焦。

  他這回看得清晰了。

  隻見命血派四大勢力的人都圍坐在鼎爐周圍,每一個人的方位似乎都頗有講究,透出一股特殊的韻味,冥冥中仿佛可以勾動天地之力,汲取世間造化。在這片區域裏靈氣的濃鬱達到了一切匪夷所思的程度,原本無形的靈氣這裏居然形成了肉眼可見的靈霧,即使隔著老遠,都能感受但其中活躍且洶湧的靈氣大潮。

  這是所有在場的命血派眾人共同布置出來的陣型,外圍由各個勢力的長老、客卿組成,中間則是方丈大師在內的四大勢力主,分別坐鎮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雙手前伸,聚目凝神,認真地操縱著鼎爐下正熊熊燃燒的火焰。

  鼎爐的下盤部分也因火焰的焚燒而變得赤紅,往外綻放著極為刺眼的光芒,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顆太陽般矚目,劇烈的高溫仿佛連虛空都能點燃,空間扭曲,熱浪滔天,令人望而生畏。

  薑年也是到現在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為什麽渾渾噩噩的,連他媽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原來一直都沒有一個準備,一個真正的心理準備。

  哎呀,在之前知道了天命之爭會讓他們一家都死去,其實薑年也就是知道了而已,說實話的,那個時候還沒有方丈大師啊,威廉教授啊這種強人出現,他也就沒有值得確切的認知,怎麽說咧,一切都隻不過是江年的一麵之詞,薑年相信江年說的是真的,卻始終沒有仔細,細致地想過。

  薑哲夫婦什麽時候死,死了會怎麽樣,死了他該怎麽做。

  我他媽……還沒有準備好啊……

  說沒就沒了?

  怎麽這麽快?

  喂,這種溫度,以爸媽的身體強度來說,怎麽可能頂得住?現在,恐怕是早就死了。

  而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

  跟個白癡一樣跪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

  薑年竭盡全力地嘶吼,悲鳴,在此時此刻此地,格外刺耳。

  他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身體,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的臉,一拳一拳地打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大腿,還猛力地拍打自己的頭顱,此時此刻,此刻此地,他比一個瘋子還要像瘋子。

  甚至於他的嘴裏還大口大口地咳血,很大聲,接連不斷,咳得嗓子都沙了,咳得很賣力,仿佛他在調動全身的力氣去完成這一舉動,鮮血染紅了胸襟,汙染了臉頰,肮髒了雙手,咳到後麵,還有一些碎肉血塊隨著一起咳了出來,那應該是他的內髒。

  任誰都得咳出內髒啊,誰會像他這樣邊自殘邊咳血的?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開口訓斥,薑年越是這樣,他們的臉上就越發冷漠,他現在算是什麽?小醜嗎?早幹嘛去了?

  “啊……”

  就像是一頭被獵人的陷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野獸低吼。

  薑年這才終於醒轉了過來。

  頓感心口那仿佛被千刀萬剮,刀刀入肉的極致痛苦。

  所幸方丈大師剛才一語驚醒他,可悲是他現在才清醒過來。

  他都在做什麽啊!

  眼睜睜看著父母被敵人抓走,送進鼎爐中,被火焰焚燒,被煉化,被折磨,他還在這裏渾渾噩噩的不知所謂,那可是兩個大活人!就這麽進到了熊熊燃燒的鼎爐裏麵,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在那個黑暗的空間中,薑哲和許萍該有多麽絕望和痛苦,他們一定在爐壁瘋狂的拍打,然後因為滾燙而被迫收回雙手,但鼎爐下盤部分的迅速升溫,直接就把二人的雙腳都給融化了,然後是大腿、軀幹,最後是頭部!硬生生地被燒死,活生生地被煉化!

  一切都是真的!

  而他薑年從頭到尾都沒有半點阻止!

  他媽的他就真的被自己給蒙蔽了,說不阻止就不阻止,說不反抗就不反抗?媽的那是我爸媽,那是我至親啊!

  你不是很早之前就說,哎呀,我這沒有實力,沒有境界的,怎麽可能跟那些大人物掰手腕?我這細胳膊細腿的,還是想好自己怎麽能夠活下去吧,爸媽倆人必死無疑,我就算再怎麽不甘心,再怎麽不服氣,也沒有辦法改變事實,還不如就這樣忍受下來,看著他們死在自己麵前,然後隱忍隱忍隱忍,不發就是不發,讓他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孬種,一個懦夫,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啦,這樣你就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活下來啦。

  “不是的,不是這樣……別說,別說……”

  怎麽不是這樣?為什麽不能說?喂,可是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心理暗示,說實在的,連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說你,怎麽當人家兒子的?他們可是你爸媽哎,你就這麽冷血,這麽無情?喂喂喂,你這樣可是比我還要狠多了。

  你啊,才是真正的魔鬼。

  (本章完)